希瑟姆摊了摊手,示意他的故事讲完了,坐在他左手边的克莱尔不由得称赞道:“法官大人的故事给了我这个继任者一个很大的压力,我必须搜肠刮肚,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才能让今晚的氛围维持热烈。”
“我们期待你的故事。”克莉斯点头示意道。
克莉斯完全相信克莱尔的故事绝不会比希瑟姆逊色,这是一个同样具有广阔阅历的女人,克莉斯不止一次认为将她召入自己麾下,让她为自己服务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情,这位管家已经被证明自己的才学和品行,并且多次贡献中肯的建议。
“我要讲的故事叫做林中奇遇记。故事从一个砍柴人说起,”克莱尔沙哑的声音响起,她的语速不疾不徐,情感并无起伏:“在欧洲大陆的所有故事、寓言和传说中,砍柴人大多具有诚实、善良的品质,比如我们听过的那个丢了斧子的砍柴人的故事。”
一个砍柴人丢失了自己砍柴的工具——一把烂斧子,天使从河里捞出一把金斧子,问他这是否是他丢失的斧子,砍柴人诚实地否认了,捞出银斧子,砍柴人也没有贪图之心。最后天使捞出了属于他的烂斧子,并将金斧子、银斧子全都送给了砍柴人,以表扬他的诚实和守分。
“绥芬密林中,有个叫马恩的砍柴人,”克莱尔道:“他生活平淡,以砍柴为生,这一天,当他进入了密林中,他并没有丢失斧子,他只是忽然迷失了方向。”
马恩努力寻找着方向,但很不幸,他在密林中绕了很久,并没有走出去。随着天色愈发暗了,马恩又饥又渴,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看到了前方有个亮起来的小屋。
马恩激动不已,立刻上前敲门,而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你从哪里来?”这个女人问道:“为什么要敲我的门?”
“我是砍柴人马恩,家就在密林之外,”马恩道:“我迷路了。”
他提出自己急需食物,急需水,希望慷慨的小屋主人能提供给他。
这个女人答应了,给了马恩一片面包,还有清洁的水,并且允许他留宿在自己的屋里。
“等等!”按耐不住的康斯坦丁打断了克莱尔的故事:“这个女人一定是女巫!”
他急于弥补上一个故事没有立刻辨认出女巫的遗憾,大声道:“除了女巫,谁会住在密林里,隔绝人烟呢?!我猜故事的主人公一定在留宿的时候,发现了蛛丝马迹!但他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不动声色地骗过了女巫,让她没有任何察觉!这是一个樵夫用自己的智慧战胜女巫的故事!”
克莉斯只想拿一根缝衣针,将他自以为是、喋喋不休的嘴巴缝起来,但蒲柏抢先一步开了口,用她那独具特色的嘲讽腔调:“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一些神奇生物总会预示天气情况,比如青蛙,它们在春夏之交会发出巨大的聒噪声,提醒人们雨季的到来。”
克莉斯已经预见到这家伙要说什么了,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连自己都未曾发觉。
“然而实际上,人们根本不在乎它们自以为是的提醒,”蒲柏乜了他一眼:“人们觉得青蛙叫得大声,是因为正在求偶,想通过这种方式,吸引雌蛙的注意。”
康斯坦丁涨红了脸,但他的神色如此变幻只是单纯因为蒲柏将他比作过聒噪的青蛙,至于更深层次的东西,他并没有听懂——
倒是一旁的兰蒂,神色惊疑不定,不自觉地看了蒲柏好几眼,看起来心神震动。
直到克莱尔再一次开口,她不轻不重道:“康斯坦丁阁下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然而实际上我的故事并没有这么浅显。”
“我巴不得您的故事继续呢,”希瑟姆道:“我们本可以身临其境,跟随主人公进入密林小屋中,如果没有被某个自以为是的人打断的话。”
康斯坦丁似乎又一次遭到了重击,啊,克莉斯的愉快又添了一层。
“马恩在小屋中得到了食物果腹,并且得到了栖息之地,”克莱尔接着道:“平静地度过了以往,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马恩向年轻女人表达了感谢,后者为他指明了回家的路,不过她提出了一个要求:“我收容了你,让你免于森林猛兽的袭击,你拿什么来回报我呢?”
马恩表示,只要他有的,都可以给。
很快女人告诉他:“我不需要别的,只需要你妻子头上的一束头发,你将它剪下来,挂在你平常砍柴的地方,我会前来取走它的。”
马恩答应了。
按照女人指出的道路,马恩在天彻底亮之前,回到了家中。他的妻子惊叹于他一夜未归,向他询问。
马恩将一晚上的经历告诉了妻子,并且将那个年轻女人索要的回报也告诉了妻子。
马恩的妻子在确定丈夫并非跟她玩笑之后,认为丈夫遭遇了一个女巫,这个藏在密林中的女巫一定另有所图,说不定连马恩迷路都是她所为。
于是妻子跑到了她一向尊敬的教士那里,把丈夫经历的离奇一夜告诉了他,并向他求教。
“您说得对,这一定是个女巫,”教士一口断定:“没有正常的女人会向别人索要头发作为回报,这个女巫一定要你的头发用于巫术研究,而这种巫术研究,一定会夺走您的灵魂的。”
妻子不由得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请拯救我的灵魂,教士!”
“别害怕,夫人,”教士出了个主意:“您可以用其他动物的毛发伪装自己的头发,这样当女巫进行巫术的时候,就不会伤害到您了。”
妻子听从了他的话,在马恩向她索要头发的时候,她让丈夫在门外等候,并且偷偷剪下一束羊毛,伪装成自己的头发,交给了丈夫。
毫无察觉的马恩将妻子的头发挂在了自己砍柴的地方,然而第二天在这个地方他遇见了那个小屋的女主人。
“你欺骗了我,砍柴人,”女人责怪道:“你用一束羊毛伪装了妻子的头发。”
马恩向她道歉,并且保证自己明天一定会将妻子的头发带回来。女人告诉他,你要盯着妻子剪下头发,这样才不会被她欺骗。
马恩回到了自己家中,他将女人的话告诉了妻子,然而妻子却更加确信这个女人就是女巫,目的在索要自己的灵魂。
当天晚上马恩让妻子站到面前,递给她剪刀,让她当场剪下一束头发交给自己,妻子照做了,然而在丈夫熟睡之后,她又悄悄将自己的头发替换成了猪鬃。
马恩以为自己完成了约定,然而隔天这个女人又一次找到了他。
“你的妻子又一次欺骗了我,”女人道:“她用猪鬃代替了头发。”
马恩深深为妻子的不诚实感到羞愧,然而女人却没有再给他第三次机会:“我会亲手取回你承诺我的东西的,而且你的妻子要因为她的不诚实而付出代价。”
马恩回到家中,感到十分生气,他将妻子叫过来骂了一顿,然而妻子的反应更大,搬出教士告诉她的话,认为这个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巫,要准备夺走自己的灵魂。
这时候教士也来到了他们的家中,告诉马恩自己的判断:“……女巫擅长向人索取东西,你以为给了她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然而实际上她可以催动魔法,夺走你的一切。”
他告诫陷入恐惧中的妻子:“那个女巫说要来找你,你一定要小心,不要答应把自己的东西送给任何人,包括你的头发、指甲、衣服甚至鞋子。”
妻子深怀恐惧,在接下来的很多天,她小心谨慎,深居简出,连密林中流浪的小动物也不喂养了,唯恐这些动物就是女巫派来的,目的在自己的灵魂。
很多日子过去了,并无异常,妻子渐渐放下了戒心,知道马恩回到家中,他得到了城里的舅舅给他们的信,信中邀请马恩夫妻去城里玩。
马恩夫妻从未有去城里的经历,他们来到城里,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新奇的商品、巨大的锅炉和面包房,还有彻夜的舞会晕眩了这对夫妻的耳目。
不过最让妻子感到惊奇和不知所措的还属城里的澡堂。
澡堂是那种多人洗浴,所有的女人脱得赤条条,共同沐浴在巨大的汤池里——女人们视这种清洁为一项娱乐活动,她们毫不吝惜地展现自己的躯体,也乐于欣赏别人的曲线。
但这让马恩的妻子倍感羞涩,她从未有过这样和人坦诚相对的时候。
但她又不愿别人嘲笑她是来自乡下的土包子,于是她一咬牙,也脱光了衣服。
女人们嬉笑着排队等候,大家都是赤·裸·的,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然而这一切忽然让马恩的妻子感到了恐惧,她心里想:“每个女人都是这样,那我怎么分辨我自己呢?”
她思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
她用草绳编了一个十字,悄悄放在了肩上,这让她松了口气,这就是她区别于别人的东西。
不过女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其中一个女人走了过来,问道:“你为什么要编一个十字放在肩上呢?”
马恩的妻子就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她。
女人哈哈大笑,她伸手将马恩妻子的十字摘了下来,放在了自己肩上:“那么现在,我是你了。”
妻子看着自己的十字被人夺走,在这一刻她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和别人有什么区别了,从澡堂出来,任谁人问她,她都不理会,并且喃喃自语道:“我是谁?我在何处?”
“女巫终于夺走了她的灵魂!”康斯坦丁拍案道:“天啊,精彩而残酷的结局!但我就知道是这样!”
“请阁下注意,”克莉斯提醒道:“马恩妻子似乎是自己失去了灵魂,在这个故事里,没有说明最后摘下十字的女人就是林中那个女人,而除了教士的指责之外,也没有人证明林中那个女人就一定是女巫,甚至教士的指责也是空口无凭的。”
“那么请问克莉斯小姐,”康斯坦丁不服:“除了女巫,还有什么人会问你讨要头发,而如果一个路人忽然站在你面前,索要你的头发,你会当场剪下来给她吗?”
“我请康斯坦丁阁下注意,”克莉斯反唇相讥:“这个故事里,是马恩先受了恩惠,并且答应别人要回报的,但他却使他的恩人蒙受了两次欺骗。而且要头发怎么就是女巫的证明呢?如果每个人都吝惜给予头发,那么理发师的假发还要如何制作呢?我替我的指挥家塞万提斯感到很不服气。”
塞万提斯就是个秃头,但他善于修饰仪表,常常带着一顶茂密的棕色假发。
“可是,表姐,你就曾拿我的头发做奇怪的研究,”兰蒂忽然开口,“在密室里。”
这句话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康斯坦丁最先瞪大了眼睛,露出惊骇的神色,连人带椅子都晃动了一下,希瑟姆神色还算镇静,因为他看过侍女的证词。克莱尔皱了眉头,她对密室了解不多。只有蒲柏玩味地看着她,甚至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密室?”
密室之中确实有一团金色的头发,原来是兰蒂的,同样还有指甲,原主是真的相信这些人体上的东西有助于她的巫术研究的。
“晚上,你在密室里生起坩埚,哄骗我剪掉头发,扔进锅里,”兰蒂看起来泫然欲泣:“一边搅拌,一边观察……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就算你不记得了,侍女们也不会忘记的。”
克莉斯就问道:“有这样的事吗?劳拉,你还记得吗?”
站在圆桌旁边看守松木盒的劳拉脸色苍白,在昏暗的灯光中有点明显,不过她张嘴却道:“我不记得了,小姐。”
兰蒂的抽泣声停滞了一下,看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劳拉,难道你忘了……”
“为了避免我的客人受惊,我来解释一下,”克莉斯就道:“城堡之中确实有个密室,从前我沉迷于炼金术这种虚无缥缈的理想中,试图用一个自称‘死灵法师’的人教我的办法,提炼黄金。”
克莉斯提到了这个名字,她不动声色地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但每个人只是表现出适当的惊讶,并无对这个名字的特殊反应。
也许死灵法师,是原主在都城马灵遇到的人,克莉斯暗暗断定道。
“头发能提炼黄金?”康斯坦丁嗤笑道:“真是可笑。”
“按炼金术中有关元素的说法,”克莉斯面不改色道:“颜色相同的物质中,含有相同的元素。”
“然而炼金术也是巫术的一种……”康斯坦丁现在恨不能离克莉斯远远地,看克莉斯的目光就像看一个女巫:“这也是巫术!”
“您要这么说的话,”克莉斯道:“我必须告诉您,我在马灵的王宫里,还见过我的伯母,安妮王后召集术士提炼黄金呢,虽然这群人最后证明自己的术法只不过是个把戏,但他们的目的正在于此,用一些戏法逗乐达官贵人。”
康斯坦丁被噎地说不出话来。
“那么现在那个密室还存在吗,克莉斯小姐?”希瑟姆问道。
“当然不存在了,”克莉斯暗暗感谢他的圆场:“已经被改建为浴室,我也早都放弃了炼金术这种不切实际的做法了,我现在开始梦想自己的领地博尼菲能开出一片金矿,或者梦想更崇高一些,开出一片宝石矿来,像蒲柏的家族一样,那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恕我直言,”蒲柏哼了一声:“这个梦想更不切实际。”
这个话题总算回到了故事本身来,希瑟姆总结道:“我认为马恩的妻子是没有分清自己和别人的区别,而造成的自我认知混乱,而非别人夺走她的灵魂……不过必须要承认,不管那个女人是否有意造成这种混乱,个人对自己的认知都不该被他人的三言两语左右。我同样认为每个人都有特殊的、区别于其他人的东西,比如克莉斯小姐您,拥有一头别人都没有的红色头发,这就是区别于其他人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有点晚啦~
第37章 第三个故事
希瑟姆的总结已经很精彩了, 克莉斯也无须多言,但她知道这个故事仍然被讲述者克莱尔寄予了更多的情感,因为故事发生在密林, 密林深处有一个小屋,里面住着一个孤独的女人,并被教士断定为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