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隽没有立即说话,而她也不特意去看他,口中酸味儿淡了散了,就伸手去摸新的梅花粒,因先前推给了楚隽,所以动作一时没到位,楚琅华的手指落了空。
楚隽会意,在她第二次动作的时候,将食盘推给了楚琅华,并说道:“宝庆,你都不用心跟我说话,真让人伤心呢。”
酸甜入口,楚琅华抬头瞥了一眼楚隽,“堂兄,我让你坐下来,你不是也没好好坐着吗?”
楚隽顿时哭笑不得,连说了两声好,应着楚琅华的坐在了她身旁,但木制的窗阶较小,容不下他坦然坐下,因此楚隽拘谨极了,坐下后就一动不动,也极少姿势困难地偏过头去看楚琅华。
“宝庆,”楚隽又叫了她一声,“我照你的话坐下了,可宝庆却还是不想用心和阿兄说说话。”
他这样说,楚琅华才将目光从窗外的清秀梅花上移到楚隽身上。
楚琅华动作闲适地半偏过身子,朝楚隽笑了笑,学着他那一声“好好好”,眉目间柔软又温和。
“那不知堂兄想和宝庆说什么呢?”楚琅华问他。
楚隽的神色从她的这句话起开始端肃起来,这副模样楚琅华曾看过,也惧过,不过现今她心中坦荡,因此并不觉得有多么可怖。
“宝庆,姣姣,你记得从前的事情有多少?”楚隽对她说。
“堂兄所说的从前,指的是什么时候?”他这还是第一次唤她小名,楚琅华顿了一下才说话。
“我自小长在宫中,前年秋出宫开府,不知堂兄所说的从前的事情,指的是这其中的那一段时间?”楚琅华又将语言细化,同他说。
谁知楚隽摇了摇头,“都不是。”
楚琅华“嗯?”了一声,不明白楚隽话中的含义,“那堂兄在说什么?”
“宝庆你记得淮阳这个地方吗?”楚隽手心微微出汗,嵌在袖子中的秋香色珞子被他捂得滚烫,听楚琅华说出了那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当然记得。”她说。
楚隽愣了一下,连忙追问,“真的吗?”
楚琅华看他的目光愈发奇怪,“这是我父亲的封地,叔父也说过以后要给我,我当然是记得的。”
“反倒是堂兄你,”楚琅华顿了一下,“堂兄问我这个是做什么?”
听他说完之后,楚隽默了几息,原先略有激动的神情也少了许多,他勉强扯出一道笑容,“没什么,只是想同宝庆分享一桩旧事。”
“什么旧事?”楚琅华眼皮一跳。
见楚隽这模样,她隐约猜到了他即将讲的是多年以来宫内朦胧含糊告诉她的故事。
关于父亲的,关于淮阳的晟王。
却不知楚隽将要将给她的是什么样的版本。
“晟伯父是这天下的守护者。”
“天景四十六年,晟伯父以兵十万抗南明国三十万铁骑,为圣朝守住了西南一境的疆土,其名远扬,令南明国自甘退守三城之外。”
“……宝庆,你有在听吗?”楚隽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楚琅华笑了笑,“我当然有在认真听。”
只是楚隽讲的这段故事,宫里有许多人也同她讲过,虽有个别字词造句不同,但大致上都是一样的。
她那未谋面的父亲举世无双,为国为朝,将命都送上了。
楚隽叹了一声,忽然伸出手揉了一下楚琅华的脑袋,很快被她推开了,咕哝说着,“堂兄做什么。”
“我知道这故事你听过了,但是堂兄想说的其实是后半截。”楚隽松开了手,见楚琅华眨了眨眼睛,问他:“什么后半截?”
“我今日告诉你,你不许闹,也不许哭着回宫,好不好?”楚隽以商量的口吻同楚琅华说话。
对方轻轻皱了眉,似乎不明白他这份忽如其来的忧心是为什么,但还是乖顺地点了头,“堂兄尽管说就是了,宝庆是大人了,不会哭着闹着扰了堂兄的。”
楚隽又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话里的十足诚意之后,方才慢慢开口说道:“晟王是因朝中的叛臣出卖,才不幸殒身在与南明的一战中。”
楚琅华心尖一颤,伸出去的手都不自觉地缩了回来,“什么?”
他们都说父亲意外而亡,楚隽这说法倒是第一次听,一时间不可置信的心绪溢满心头,继而是惊惧与怒火,楚琅华又问他,“是谁?”
楚隽紧了嗓子,“你……宝庆莫要告诉父皇,是我告诉你的。”
“不会。”楚琅华此时眉眼已经有些冷了,淡淡的说了这一句,“堂兄还是快快告诉宝庆,究竟是什么缘故。”
“我是为了你好。”他突然又说了句题外话。
楚琅华拧眉,“我知道。”
楚隽终于决定一鼓作气将该说的今日说个清楚的时候,书房外忽然扑进了一人,侍婢花容失色,跌跪匍匐在二人的脚前,话都说得不利索。
“郡,郡主,长泽侯性命垂危,还望郡主前去……”
这侍婢的话并没有说完,一盘梅花粒就砸到了她的头上。
“他的死活,与我何干?”字字冰冷,寒意透骨。
伏在地上的侍婢颤颤巍巍,小声唤了句,“郡主……”
“可是……长泽侯……”
楚琅华有些郁烦地揉了下眉心,“出去。”
这侍婢毫无动作,只一味强调长泽侯性命堪忧,愿郡主前去一探。
主人的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毅力支持她,久久不肯离开。
楚琅华再三警告,竟都不能使她退缩。
楚隽不满外人进来,更不愿在外人面前言说旧事,两者相持,不相上下。楚隽又怎么会同一个侍婢妥协,僵持之下直接召来了外面的人,将这侍婢拉了出去。
而他之前想说的话,却也在听到沈昱突然出事,而暂时将它们压到了心底。
“长泽侯既病危,宝庆就去看看吧。”楚隽朝她笑了一下,顺便安抚楚琅华,“答应宝庆要讲的故事,阿兄一定一定会给宝庆讲完的。”
楚琅华看着他,似乎要将他的心思剥出,她绷着脸扯出笑容,“我不要去看他,我不是医师。我只想听堂兄将未说完的话,说个清楚。”
“宝庆?”楚隽诧异她的坚持与韧劲,但还是没有接着开口,反而好声宽解,“这世上再没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了,他与你十年情谊,难道不值你去看他一眼?”
她缓缓摇着头,却也不说值与不值。
谁知道长泽侯府是什么妖魔鬼怪之居,沈昱好好的人进去了,才过几时,就来了病危惊变?
如此异常的巧合,让楚琅华不禁心生惧意。
第31章 万华
楚琅华向楚隽福了一礼, “堂兄且在此处等我回来。”
楚隽点头,看着她走出书房去往长泽侯府。
不过多久,书房的门又被打开, 春语奉茶而来,摆了一张小几在楚隽面前。
藤蔓缠花的瓷盏清脆一声放到了楚隽的面前, 春语默声跪在了离楚隽几步远的地方。
“请殿下恕罪。”
她倒是乖觉,主动请罪。
“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以来, 宫里送了一批又一批的侍婢来郡主府,只有诗衣留下来了吗?”
楚隽盯着窗外的浅色梅花看。
“奴婢不知。”春语的头处得越发低了。
“她虽不是最好,但却懂得护主二字, 你呢?”楚隽说着, 他微微一笑, 看向春语, “长泽侯究竟如何, 本王且不妄言,但你又是为何要帮他,在郡主面前多生唇舌?”
“为何呢?本王想不通。”末了, 楚隽淡下笑意。
他的语气里, 倒也不见寒冷的刀子,也不是平白的责问,彷佛真的只是好奇“为何”二字一样。
春语在这种无形的压迫中抬起了脊肩, 却是不愿为楚隽解答。
“奴婢但凭殿下责罚。”
她放任府中婢女在郡主面前多次提起长泽侯,惹了宸王殿下不快, 就早应想到楚隽会问罪于她,所以春语打从一开始就准备闭紧了嘴巴,该说的、不该说的,她一句都不会多说。
楚隽久而不言, 他端起茶盏,轻轻拂气。
“你是母妃送来的人,本王不便插手,但身为侍婢不为主上考虑,竟为外人买通,不做惩戒也实在难言。”
楚隽顿了一下,“你让府中下人对郡主所说的长泽侯病危之词,很是好听。如若长泽侯不死,岂不是辜负这些个巧语花言?”
“沈昱若是不死,死的就是你了。”
他说得极是轻描淡写,如放微蚁于水面那般动作轻浅。
春语听罢只是预料之中的垂下眼,低低道了一声,“遵命。”
“这梅花能折吗?”楚隽问她。
“虽是奇巧的颜色,但郡主并未多喜爱,殿下若是想要,奴婢这就去为您折一枝。”
两人一问一答,说话平淡自然,似乎只有主仆之礼,而无生杀之意。
楚隽嗯了一声。
“那就折一枝,折一枝最好看的,回宫带给母妃,她一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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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幔被银钩层层垒起,银白丝线描出的孔雀折起了尾屏。
楚琅华由侍婢引入寝房的外间,来往的府内下人人手捧着或干净或已浑浊的水盆。
“中毒?”
从宫内匆匆赶来的两鬓花白的太医向楚琅华解释说道:“侯爷体内有两种毒,一是残毒,似乎是早就进了身体,二就是侯爷不久前下在茶水中的烈性毒药。因侯爷并未及时清理体内的残毒,此次两者相侵,来势凶猛,侯爷危殆矣。”
楚琅华坐在椅子上,衣袍落了满座,听着太医的话,指腹不自觉地摩挲起袍角的花纹。
“可查得出是什么毒吗?”楚琅华问。
“禀郡主,观侯爷面相深沉,眼梢发暗呈青状,另脖子、手臂、腕处皆有淡黄扩花的形状,下官等猜测多半是姜目花之毒。”
太医一边观察她的脸色,一边回道。
“那长泽侯先前中的又是什么毒?”楚琅华又问。
太医登时皱眉,垂首道:“因此毒在侯爷体内距今已有一月有余,下官能力有限,只能推测出是一品温和之毒,却不知具体如何,望郡主恕罪。”
楚琅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沈昱身中两种毒素,太医署只知一种样貌,碍于另一种的存在,不敢轻易下手,而姜目花之毒又来得凶猛,所以才会说沈昱此时“危殆”。
太医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侯爷此次命悬一线,若想救治,需当快入手,姜目花之毒的解药虽已备好,但另一种毒素仍在侯爷体内。下官等不敢保证此解药于侯爷身体无害,一切均请郡主定夺。”
他的话快要说完的时候,楚琅华捂着一块锦帕,走进了内室,身旁有备药的太医提醒她莫要近了,楚琅华好像没听到,她愈走愈近,直到站在门槛处见到沈昱从床上耷拉下来的一只手。
病态苍白莹亮的手上,如太医所说一朵微黄的如波浪起伏的花静悄悄地开着。
“用药吧。”楚琅华说话声音并不重,但周围的太医纷纷向她行礼,之后很快呈出了玉盏内粉白色的半汁半粉的解药。
两个人扶起沈昱,将这些解药尽数灌进了他的嘴中,另有一人在与楚琅华解释这解药的功效与副作用。
没过多久,沈昱闭合的眼微微打开了些,太医见状立马问了他几个问题,沈昱只点头或摇头,他的答案一一被太医记录在册,然后给另几位查看。
“侯爷!”侍奉在侧的下人叫了一声。
沈昱忽然又昏了过去,并且口中吐出大量的污血,太医抹了一指血迹细细嗅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太医吩咐给长泽侯用另一碗药汁,最后亲自俯身对楚琅华说道:“侯爷体内的毒素暂时无法清理,姜目花之毒凶猛,怕是很快就要漫及侯爷肺腑、肝肠,下官等实然已经尽力,还请郡主恕罪。”
“恕罪?”楚琅华奇怪地念着这个词,“你们不是太医吗?为何救不了他?”
她的目光在室内一众人身上扫过,却没有人回应她,甚至是发一句声。
楚琅华松开了掩着口鼻的手绢,白白的一块落在了地上,沾了汤药的污浊。
真正见到沈昱脸的时候,她心中一惊,青黄之色布满经络,他的眼睫颤抖不止,眉头紧锁,刚刚被擦掉血迹的唇角还带着黑红的颜色。
楚琅华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太医都告诉她,沈昱性命堪忧,怕是活不过明日了,还请郡主请命宫中为长泽侯准备好后事。
一瞬间迷茫的情愫漫上了心头,继而是发软发颤,沈昱才十九岁,怎该如此?他不是要回永安继承他的王位吗?
楚琅华还没有唤他一声“永安王”。
“不行。”她颤着嗓音对太医署众人说道:“你们是太医,天下医者之首,一定要想办法救活他,他还只是个……”
楚琅华说不出来了,垂着眼波看着地上跪着的无能为力的太医。
她抹了一下眼角,没有泪意,只是忽然觉得有一股倦意和难受。
从太医中膝行上前一人,朝楚琅华拜了一拜。
“其实也并非没有方法,长泽侯如此严症,郡主若是能请出太医署令保管的万华丹,兴许能救得长泽侯一命。”
“不可。万华丹是皇室救命之物,陛下不可能同意。”
当即就有太医的反对声起。
“那赵太医可还有别的法子?长泽侯此症,万华丹是最后的解法。”
他说完,又向楚琅华磕了个头,“长泽侯乃是永安贵子,还望郡主向陛下说情二三,陛下圣德,定会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