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容谡稍大声的一句话盖过了前言,“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他离你远远的。”
楚琅华闻言扯了下嘴角。
“承君吉言,他若是能离我远些,莫说是你心中欢喜,就连我也跟着开心自如呢。”
楚琅华话音才落,不远处就传来了清脆的一声,她抬眸看向声音的主人,却见沈昱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此刻已是折成了两半握在掌心之中,尖锐的一部分扎在皮肤里,两三道小血流从手心蜿蜒流下。
他看楚琅华的双目微微发红,尤其是眼下的一片乌青,更使他姿容憔悴狼狈,太医为他平过脉后,进了两粒药丸,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就从房中出来找楚琅华了。
谁知……她这样说,莫不成他应该离她远些吗?
沈昱后退了两步,眼睫微动,在容谡惊呼的一声“沈舒白”三字中,虚浮着脚步跑开了。
容谡慌忙起身,瞪了始作俑者一眼,随后一边叫唤沈昱,一边跟着跑过去。
红衫阵阵被风吹开,楚琅华接过一道吹来的绯色绫裳,看着边跑边丢了衣带的容谡,略微露出了一个算不得欢喜的笑容。
她将红绫罗一绕一绕地缠在了美人靠上,就走开了。
沈昱怎么想都不要紧,身体怎么作弄都不会要命,万华丹可保他性命无忧,更可以在他病体痊愈之后使其体魄增强,个中难言功效使万华丹异常珍贵,非君上帝子,无以得用。
楚琅华现今一见到沈昱,脑子就开始突突发痛,这一颗万华丹的情分,却不知沈昱要怎么偿还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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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故去惹她?”沈昱垂着眼,棉纱缠着伤了的手,案桌上放着一枚玉簪,顶部华钿是只春鸟。
容谡两臂展袖,查看自己的衣物,却怎么也搞不清这华裳的构造,不由在嘴上埋怨沈昱,“你这衣服怎地如此难缠?”
沈昱看着他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见状,容谡不禁哼声,不情愿的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我何时主动惹过她?我又怎敢?若非是她快要将你逼死了,我怎会心切去找她?”
一连几问,让沈昱皱起眉头,“你知道的,是我的错……”
不等他话说完,容谡便放声嚷嚷,“你哪里做错了?被贺谒云那个贱人陷害,是你的错?还是被伤到心脉、日夜心神不安,是你的错?”
容谡在沈昱捂住额角时止了声音,他撇了撇嘴,将身上的一件菱裳脱了下去,内里是稍次绯红的颜色,袖然甩地。
“你可否,去找一个人。”沈昱低着头,目光落在案桌之上,久未移开。
“谁?”
“陈姑娘。”
虽说是找人,但沈昱并未有要见陈姑娘的打算,压在心头的所思所想,尽付一封书,所以在见到本人时,他还是微微惊讶了。
陈弗珠解开斗篷,朝正拿着剪刀剪下一支庭花的沈昱出声:“侯爷……”
她的面色并不是很好。
沈昱闻声而去,放下了手中的剪刀,“陈姑娘怎么来了?”
他已在信中写的很清楚,此前他所希望之事已不必陈姑娘烦忧,陈姑娘所提之要求他也会按照原先的约定尽数实现。
所以沈昱不知,她为何还要跑这一趟。
“侯爷不必多心,弗珠并无他意,弗珠此来只是想问侯爷一个‘为何’。”陈姑娘将帷幕白纱挂耳,看向沈昱。
盈盈的眸子里带了许多的期盼,见沈昱不答,她又解释了一遍,“弗珠并无毁约之意,先前与侯爷的约定中也曾有过一条,若是侯爷不再需要弗珠的掩护,也可中途废止。”
“弗珠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让侯爷做出这个决定而已。”说到后来,陈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没什么。”沈昱拿起剪下的花,大开的淡粉色质地棉柔的木槿,花纹条理分明清晰,正如此刻沈昱的神智万分清明。
“只是不需要了。”
“我原本以为,只要在京兆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两年,万事皆可策定,可那日璟王说陛下有意赐婚于我,于是慌忙传信给你,那时候你也一定吓了一跳吧。”
说着沈昱朝她笑了笑。
陈弗珠看他如此,只默着声音点了头。
她至今还记得沈昱的一纸信上的委婉措辞,她之所以点头应允,是因为陈氏新官,难立朝堂,开春初遇长泽侯,得幸结缘。
她以为这是一段善缘,便诚心愿与沈昱交换所需所求,突然的结束让陈弗珠心中生惑。
但沈昱的态度明显就是不愿多说,她也不是沉溺纠结于此的人,在面对面的交流后,她已知他心意,也不再过多纠结,朝他福了福,“弗珠懂了。”
沈昱点了下头,就唤人来送陈姑娘离开,陈姑娘欣然接受了。
等到人走远了,沈昱便回了书房冠上一只木槿花。
“沈舒白。”
容谡冷不丁从窗口跳下。
发带一抹锦蓝,悠悠垂在肩处。
一声笔落,沈昱看向书桌前坐着的人,不是被容谡诓骗来此的楚琅华,又是谁。
沈昱看她,她便转眸看向了容谡,歪了歪头,“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容谡冷笑了一声,走过沈昱身边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沈昱不满地转头看他,却不想容谡先开口说道:“陈弗珠问你为什么舍下旧约的时候,你那些个回答是什么玩意儿?”
“什么?”沈昱听到他这句话时立即冷下眉眼,先前他与楚琅华之间的氛围就不对劲,如此一句让沈昱大致明白了容谡说这话的原由,“先前陈姑娘……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容谡懒懒地撇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不止是我听到了,她也听到了。”
沈昱顿时僵了身躯,“你,你说什么?”
目光不自然地向楚琅华所在之地飘去。
容谡还是那么一句话。
“嗯,我听到了,宝庆郡主也听到了,不仅如此,我以为长泽侯的回答还不够完美。”
他特意以沈昱之名请来楚琅华,就是为了让她知道沈昱在心底死守的那些二三旧事,可谁知道沈昱的两撇解释之词,虚浮得很,容谡听了嫌苍白,楚琅华则漠然转身之后,说了句:“然,我与沈昱的隔阂并不在于此。”
第34章 得了
沈昱没有理会容谡说的话, 他面不改色问楚琅华:“郡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楚琅华侧了下头,余光瞥向此刻面上带笑的容谡,“问他。”
沈昱显然是惫倦极了, 见楚琅华将话引到容谡身上后,也只轻轻嗯了一声, 也不去看容谡如何,只说:“他素来多事胡闹, 还望郡主莫要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我知道。”楚琅华淡淡答道。
两人一来一往,泾渭分明的态度看得容谡愁得直掀眼皮。
“差不多得了,差不多得了。”
容谡究竟在说什么, 也无人去在意, 沈昱捧起放入木槿的铜瓶轻轻一声放在了书桌边角的凹槽处。
“不过郡主此来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沈昱说话顿了下, 便惹得楚琅华抬眼, 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 沈昱这才继续说道:“曾与郡主定下每日五个时辰的练账,因我之故,推衍了多日, 不如从明日起就照常吧。”
一段话说完, 他见楚琅华轻快眨了几下眼,笑着点头应允,“也好, 正有许多不解之处待长泽侯相教。”
楚琅华说得这话并非是敷衍虚词,前几日初初算起皇帝交给她的几册账本时, 就已感到某些地方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几日因沈昱,京中动作颇多,她也不便找来其它先生, 只有自己琢磨。
不过今日沈昱既开口言此,明日楚琅华是一定要问个明白的。
思及此,她起身朝沈昱颌首,“如此,就不打扰长泽侯安宁了。”
话说完,楚琅华朝书房之外走去,容谡阴魂不散地紧随而来。
今日下了朦朦的小雪,楚琅华拿起靠在门前的遮雪伞,扣起机关,伞上未消融干净的雪水从伞面飞溅到了容谡的脸上。
一滴雪水直直入了容谡的眼睛,隐隐的刺痛让他闭了一只眼。
“你就不想知道别的了吗?”容谡在她身后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喊道。
楚琅华顿住脚步,偏过头在伞下看了他一眼,“我还应该知道什么呢?你若是想告诉我,何须如此作态?既不想明明白白的告诉我,那就从今以后都莫要提及。这是我与长泽侯的事情,与你何干?为何要插手?”
“你……”容谡不开心的皱起了脸。
“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小声叨叨了一句,挡不住楚琅华说走就走的脚步。
容谡揉了揉酸涩的眼,微微泛红的眼尾呈现一种妖异,他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楚琅华忽然停住脚步,折了雪伞,重重地敲在了他的脖颈处。
“是谁告诉你的?”楚琅华才抬眼,碎碎落落的雪花就点缀到她的眉梢、发鬟上。
容谡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楚琅华在说什么,紧接着楚琅华说道:“方才沈昱在侧,我不便问你,眼下出了庭院。我想问你一句,你怎么知道,我误会了沈昱和陈姑娘之事。”
不仅如此,容谡为此还煞费苦心地引她入府,听沈昱当面解释。
容谡笑了一下,“偏不告诉你。”
楚琅华挑了下眉,收回手连并手中折好的遮雪伞。
“我猜与楚隽有关。”
眼瞧着容谡撇了下唇,楚琅华笑了一笑,转开眸子就走开了。
容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楚琅华轻轻摇了头,不欲和容谡多说,但见他这不似寻常疯魔的反应,就知道她说对了。
楚隽会知道她此前对沈昱的心思,楚琅华丝毫不感到意外,无他,只因那日雨夜紫宸殿外遇见了庄娘娘,按照庄娘娘对她的上心、皇帝叔父对庄娘娘的宠信程度,庄娘娘不会不知楚琅华那日的经历。
后来,庄娘娘将之告诉了楚隽也无可厚非。
这样一来,也就能解释楚隽此前逼问她待沈昱如何如何的问题了。
他大概是怕她对沈昱心中仍有留恋,又受了庄娘娘的嘱托,才百般敲打她。
而宫中素有消息传来,说是容谡与楚隽走得极近。楚琅华虽想不通一个明面上的“翰林院编修”和常年在外的宸王殿下二者是因何联系到了一起,但事实便是如此,二者极为亲近。
容谡若是知道,那定然是楚隽开了口、漏了风。
楚琅华在紫宸殿的那事被掩藏得极为严密,皇帝、庄娘娘不会告知一届下臣,那就只有楚隽了。
可楚隽为何要告诉容谡?
容谡今日为她开解疑惑,也是楚隽的意思吗?
清雪扑面而来,楚琅华难得胡乱抹了一脸。
她对容谡说,她与沈昱的隔阂,与旁人无关。这是真的。
一个陈姑娘,并不是她对沈昱不复深情的原由。
秋天的紫宸殿,天凉地湿,沈昱跪在殿中直言陈姑娘如何如何好,而楚琅华则从一开始的哭泣中渐渐掩下眼角泛着的泪意,然后是有些迷茫的气恼。
那时候她就生气了。她虽伤心沈昱不爱她,却是气恼他竟会喜欢别人,也许从一开始她对沈昱更多的就只是仰仗依赖之情。而今得知那些不过是沈昱的假言假语,楚琅华只想冷冷一笑,然后越发生气。
楚琅华怎么也想不通,她与沈昱十年情谊,怎地都不能让他说句实话给她听听?
在皇帝面前虚情假意,在她面前淡漠疏离。
沈昱的“心底事”实在是太多了,楚琅华也不想去一件一件挑明白了。
他就像是山林重雾,经年环绕山木,却终无法与其成为一体。
次日,楚琅华才进书房,就见沈昱吐了好大一口血。
她动了动眸子,没说什么,反倒是沈昱主动向她言说。
“吓着郡主了吧。”
楚琅华摇了头说没有。
沈昱用帕子抹去了血痕,随后唇色微红地开合起落,“郡主且先看着,若有不懂,我会为郡主解释。”
楚琅华点了头,照常坐了下来。
可沈昱却极不安稳,不知是病体未愈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
他坐在楚琅华对面不远处,就这样看着她,觉得有些事情需得同她说上一说,却又不敢贸然出声打扰她认真的举措。
而当楚琅华抬眼,疑惑看他的时候,他却极快地撇去心底的浮躁,朝她笑一笑。
一连几日他都是如此欲言又止的模样,楚琅华犹感厌烦。
终于有一天,沈昱在楚琅华放下纸笔,揉眉小憩的时候,轻轻出了声,“有一事,一直想和你说。”
这一次,他倒没拘谨的一直唤什么“郡主”。
她分去沈昱的目光里带了一丝疑惑,而更让她感到奇异的是,楚琅华此时已想不起沈昱从前是怎么唤她的了。
她很快垂首阖眼,指腹轻捻眉心,只问他,“什么事?”
对方愣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陈姑娘的?”
他在小心翼翼地询问她。
“没多久。”楚琅华回了他。
沈昱听了这一句之后,又不说话了。
楚琅华稍一睁眼,就见他眸光闪烁不止,似有莹光微含。
她忽然起身探近了沈昱,清清静静的声音响起,“你究竟想同我说什么,沈昱。”
他的眼睫微微颤抖,苍白的笑了一下,“想同你说一句话。”
“什么?”
“我心慕你已久。”
寥寥几字,沈昱说完之后既紧张又害怕的看着她。
楚琅华先是拧眉,随后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多少带着点沈昱不懂的味道。
“沈昱,是我不明白你了。”她说。
楚琅华态度淡的犹胜他笔下的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