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楚琅华有什么回答,就有宫人从宫内急匆匆地爬上了城门口的层层楼梯。
“请郡主速速入宫, 陛下有请。”
来人不多说话,一下子跪在了楚琅华的面前, 与此同时,在城外候着的人也向楚琅华回禀事宜。
楚琅华在入宫途中,听到“贺谒云”三个字的时候, 还是有些惊讶的, 没想到此次景升国来使之中, 竟然还有贺谒云这一位郡王。
和沈昱一起出城门的, 是景升国的使臣。
没多久之前, 长泽侯沈昱一人在朝堂之上驳斥众臣。
“臣以为国之所以为国,是因家之宁,国之统, 百姓安宁, 四方升平,而今诸位大臣想要以宝庆郡主一人的牺牲来换取太平盛世,臣以为, 此为不国之举。”
沈昱玉身长立,从不着官服的他, 难得一袍绛紫,他向皇帝恭恭顺顺地跪了下来。
而皇帝似乎也因为长泽侯难得的一次顺应帝心,面上露出几分愉悦,在几位重臣的不满下, 令沈昱将话说完。
沈昱自以为没有能说服全场的本领,躬身朝皇帝一拜,“臣愿去宁州观战,望陛下准允。”
沈昱才说完话,就有人发出不满的异议,“长泽侯此言过虚,侯爷去宁州观战,就能将前线的战事变好吗?是不是还要送给长泽侯一个监军之职,才能更顺长泽侯的心思呢?”
揶揄嘲讽的声音从来没有间断,但是沈昱并不因为这些流闲之语而摇动自己的决心。
他顺势向皇帝请命。
“卢大人说得对,无官衔赴军,的确是不足以令众人信服。还望陛下赐臣‘监军’,以振军威,若此战最终臣监军不利,那就证明臣并非什么贤臣良将,臣沈昱,则愿将永安归还。”
一再叩首之间,朝堂上倒吸气声顿起。
永安两州富庶自是不必多说,永安王是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若非先祖有令不得动永安,恐怕早在前代永安二州就已经归还给了皇帝。
其冶铁矿山,水利丰厚,若归还于朝,定当使国库充盈,四方得利。
不止是沈昱的勇气可嘉,众人心动也是事实,就连皇帝都忍住心底升腾的微微的惊讶,准允了沈昱。
成则战事平定,败则永安归入囊中。
皇帝的想法很简单,景升国既然有心帮圣朝渡难,虽指定了需要一位“嫡出公主”送过去和亲才行,但事实上景升国势力弱小,尤其是永安境内的矿石宝物一概缺失。
沈昱若是败了,皇帝只好咬牙将永安的部分资.源送给景升国,以求其兵相助。
在沈昱请命之后,景升国使臣也不再在京中无味的逗留,旋即赶在了与沈昱同一日,也几乎是一前一后离开。
如今,楚琅华送别沈昱,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对贺谒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景升国使团之中,也很是费解。
不过最终还是宫中的事情最令人烦忧。
皇帝昨夜受凉,今日高烧不退,太医署急急召回了今日的休沐的太医,几张药方在几人手里面来回流转,始终拿不定主意该对皇帝用哪一样。
“陛下身子本来就不好,如今雪上加霜,若用烈性入药,陛下就算一时好的快了,来日也定会留下患根,到时候我等身为太医又该如何自处?”
“您说的有道理,但是且不说患根之事几率微小,只说如今西北境况不妙,若京中再无陛下主持,那我圣朝岂不是乱了章法,我看到那个地步的时候,诸位连同我才是真正无颜面对陛下,面对圣朝万千百姓。”
说话的太医,楚琅华瞧着眼熟,想了想就是沈昱中毒之时一力劝楚琅华向皇帝叔父求取“万华丹”的那位太医。
见楚琅华看着他,对方只是笑一笑,先前说的话也不再重复,相信明智者自有决断,不过这一次楚琅华让他失望了。
“陛下自是龙体为重,朝中自有丞相辅政,诸位太医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楚琅华起身出了太医署,不过多久,一碗药就送到了紫宸殿。
皇帝病殃殃的躺在床上,庄妃娘娘从晋华宫过来,其实庄妃娘娘身子也不大利落,楚琅华也问了太医,说这是旧年留下的病症,如今再犯,需得静心调养。
但如今楚隽生死不明,皇帝病重在床,庄妃娘娘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静心调养”几个字呢?
楚琅华轻轻抚摸着庄娘娘的脊背,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只有皇帝叔父和堂兄,楚琅华并不能全然了解庄娘娘的心情,只知道她此时此刻很悲伤。
皇帝叔父半睡半醒地被庄妃娘娘喂下药之后,昏昏沉沉的摸了摸庄妃娘娘的手,就准备陷入昏睡之中。
谁知庄妃娘娘的一句话石破天惊。
“陛下,您立臣妾为后吧。”
庄妃娘娘不顾楚琅华紧张的抓住她的手,语声越发缓慢轻柔,“臣妾知道陛下您还醒着,臣妾所求后位,不为隽儿得势,更不为臣妾,臣妾只是想,只是想……”
后面的话,庄妃娘娘没有说出口,她就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庄妃娘娘趴在榻上,泪水涟涟。
皇帝不久之后,忽然松开了庄妃娘娘的手,他偏过头,不再看庄妃娘娘。
“你回去吧。”皇帝格外倦怠地对庄妃娘娘说道。
对方沉着泪水,满目怔痛。
“陛下……”
“我与陛下数十年情分,臣妾如今只愿求得想要一个有名无实的后位,臣妾除此之外,再无所求,陛下!”
庄妃娘娘声音凄然,楚琅华听着都觉得心痛不已。
可是皇帝叔父明显是一副不愿意的模样,唯有庄妃娘娘一人在苦苦哀求,楚琅华说是局中人,却也是局外人,她看得清楚这两个人各自的心中的想法。
楚琅华慢慢地在皇帝挥手示意之下,扶起了埋头苦苦哭泣的庄妃娘娘。
正如庄妃娘娘所说的那样,她求一个皇后之为,不是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能给楚隽一个正统的嫡出身份。
楚琅华想,庄妃娘娘是为了百年之后能与皇帝叔父同寝陵而眠吧。
因为皇帝病重,才让庄妃娘娘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但明显此时此刻不是一个提出的好时机。
前有璟王虎视眈眈、百官结党,后有楚隽失踪于边军。
皇帝不是不愿封庄妃为后,是不能在这个节骨风眼上立她为后。
他担心,一旦封后的诏书出来,朝中那些人下一步要对付的就是庄妃娘娘了,所以皇帝叔父拒绝了庄妃娘娘。
庄妃娘娘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不过这个时候情绪激化,她哭得颤颤发抖,楚琅华也情不自禁跟着掉泪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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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昱按照约定,在出城不久后,于城外“储风居”停下了马。
贺谒云在这里等着他,一如半年前他想见他一面那样。
贺谒云一直在拿晟王之死作为要挟,让沈昱自动疏离皇帝,疏离楚隽,甚至是楚琅华。
贺谒云所求,不过是希望与他同谋一场,希望沈昱能够分给他关于永安二州的利益。
而贺谒云之所以知道那些陈年旧事,沈昱不必多想,都知道贺谒云的背后有熟知这些故事的人。而这人,恐怕是璟王。
贺谒云早在等着沈昱,见他来了,也对他浅浅地笑上一笑。
“景升国和戎狄之间究竟做了什么交易?”
沈昱一语中的,将贺谒云即将出口的话堵住了。
“您在说什么?长泽侯?”贺谒云故作旧态,一副茫然无知的神色展露在沈昱的面前。
“难道这不是你瞒着你的好哥哥特意到京兆来的原由吗?”沈昱淡淡回道:“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你不是不知道,皇帝陛下最疼爱宝庆郡主,你怎么敢呢?”
见不能蒙混过关,贺谒云弯弯的眼眸缓缓垂下,“长泽侯高见,只不过我不知,我为何不敢?疼爱又如何?未必见得就是享福的命。”
“所以你是故意的。”沈昱的眸光微暗,“故意借着璟王的手,煽动那些人去皇帝面前生事。”
贺谒云却是轻轻摇了头,他解释说道:“我只是想看一看普天之下的至尊,究竟能为宝庆郡主做到哪一步,而郡主是否又能够全身而退,谁知道……你闯了进来,将无数明枪暗箭都挡了下来。”
不久前,十多位大臣对楚琅华的针对不过是才刚刚开始,沈昱就迫不及待出头,硬生生地把“和亲”一事变成了“停战”。
于是矛头尽数指向了沈昱。
贺谒云皱了下眉,“为什么?”
他的疑惑堆满了心头,贺谒云重新组词问沈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位至尊待你情分浅薄,你的父亲害死了他的兄长,你又为什么要如此帮着他的掌上明珠宝庆郡主?莫不成,是为了晟王赎罪?”
这个答案,贺谒云想想都觉得好笑,事实上他也是笑了出来,而对面的沈昱面色如常。
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她不止是陛下的掌上明珠。”
沈昱抬眸看向贺谒云,在表面的对他的冷光之下,贺谒云能看出沈昱心中涌动的情愫。
“她也是我的。”沈昱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是短短几个字,贺谒云不是什么蠢人,自然也就明白了。
他拧着的眉头更深了,扯了扯唇角,不再与沈昱一问一答式的交流。
第49章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那也不必再说什么了。”沈昱拂衣,对贺谒云淡淡说道。
对面的人也不做出任何挽留的举动,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梨涡显露出来,似乎就让人觉得他万分无害、温和了。
沈昱瞥了贺谒云一言, 出了“储风居”后就直奔宁州而去,一行人速度快得异常。
储风居内贺谒云在沈昱走后不久, 站起身子时忽然就喷出一口鲜血,洋洋洒洒若提笔挥毫之间的飘然,贺谒云拧眉倒了下去。
沈昱什么都没有做, 沈昱只是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 至于贺谒云会不会死, 他也不知道, 毕竟这毒是贺谒云下给他的,想杀人的也是贺谒云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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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风云暗涌,潜在变化的除了宫中, 还有民间。
楚琅华不知道风言风语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起来的, 当她得到下面的传报时,城中已经有百姓暴起生出事端。
“他们说庄妃娘娘才是这一次圣朝不安的罪魁祸首。”
“他们口中叫唤着,庄妃娘娘为了一己私欲, 登上皇后之位,但皇帝不准允, 庄妃娘娘暗中让儿子宸王殿下在宁州城及其西北部生事。宸王殿下失踪是假,意图谋反才是真的。”
“……另外还有别的传言,关于陛下龙体,这些人造谣生事, 臣下不便多言,是非皆由郡主评判。”
鉴正司的令言官缓缓放下衣袖,露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景越面目上的从容中带了一丝忧患意识。
景越看向楚琅华,将想要告知对方的消息说了八分,剩下的皆交给楚琅华自己评判。
她倒是很清楚景越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正如景越自己说的那样,百姓无知,造谣生事,楚琅华就算知道真相,知道因果,也绝不可能拿出去摆在那些人的面前。
这一切都是难以解决的困境。
若非是因为皇帝病重在床,庄妃娘娘此时此刻饱受流言蜚语之痛楚,此事也绝不该轮到楚琅华擅自做出决定。
她问景越,“景大人对此事是什么样的看法?”
景越朝她微微笑了一下,就答道:“牢狱之灾自然是不可避免,若是按照臣下的意思,还是得严刑拷打一番,才能问出九分真的真相和十分真的幕后的始作俑者。”
听到景越这样轻缓,内容却是十分凶残的回答,楚琅华明显没有想过景越会如此,她愣了一下,才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景大人,原来竟是个酷吏……”
面对“酷吏”二字,景越并不觉得反感,对此他唇边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如郡主所言,臣下的确如此,那郡主还要听从臣下的意见吗?”
楚琅华才不会平白无故地问询鉴正司的令言官,她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所有此时拿捏在手上,难免有些若烫手山芋。
景越不同,他本来就是鉴正司的一员,鉴正司的行事风格,景越最有资格说话,如今楚琅华只是问了景越的想法,采纳之,并且做出一些不合理的修正,比如说“严刑拷打”。
所以楚琅华摇了摇头,对景越说:“此举不妥,景大人应该明白京内的真实境况,若是真的把那些百姓逼到绝路,恐怕景大人也自身难保。”
景越聪慧,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真义,“郡主的意思,臣下明白了,但是如若一味地使用怀柔之法,也未必能行得通,不若将他们纳入监牢,再柔之心腔,平之怒火,最后再拷问,如何?”
楚琅华说“好”。
“不过此事,我希望鉴正司的人要亲力亲为。”楚琅华在景越以为已经交差完事之后,突然这样说道。
“京中风云变动,但鉴正司不会变,这一点臣下还是懂的,就不劳郡主费心了。”
景越笑着说出了令楚琅华满意的答案。
所谓的“鉴正司亲力亲为”,不过是楚琅华不希望会有别的什么地方的人,贸然插手行事。
景越来找她,是为了给鉴正司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不愿意让鉴正司在天下众人面前受背刺之苦,楚琅华则是希望一切水波平静,尽可能让鉴正司做好能做的,至少别让朝中心怀鬼胎的诸位留下把柄。
她不知道璟王对皇帝病重究竟是忧心过多,还是欣喜过多。
但是璟王收下的人一个接一个,如雨后竹笋出现在她的面前,楚琅华觉得可怖与威胁。
从宫妃,到太医署的太医。
楚琅华不知道身边多少人还是他的眼线与下属,更不论朝中别的大臣的异心,以及京外诸位王爷的诡动。
鉴正司是一枚棋子,从前是皇帝的,如今暂时是楚琅华的。
制衡朝堂,四海波平,全靠着鉴正司运行谋定了。
“我记得鉴正司的司卿近来时常抱病。”楚琅华看似不经意间地问景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