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初念举着火把去溪边拧了几块湿布帮他散热,可惜并不怎么见效。那些草药中倒是有几味可以退烧的,却需要更为复杂的炮制和煎煮才能彻底催发药效,如今条件有限,初念只能用石头将它们捣成药泥,想让世子吃下去。
效果大约聊胜于无,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可就连这一点,都很难做到。
昏迷中的世子不比清醒时配合,初念用洗干净的布帕兜着那些好不容易捣出来的药泥,想喂给他吃,可他根本就不入口。
初念猜测,可能是躺着的缘故。她将他扶起来,上半身靠在自己肩上,再来喂,这下倒是塞进了口中,可昏迷中的世子不嚼不咽,初念用手堵着不让那些药泥漏出来,心道:这样下去,不仅吃不了药,反而会坏事。
她不禁开口哄他:“世子,快把药咽下去。”
初念尝试按压他几处穴道,加上她的声声催促,世子果然勉强吞咽了一口,之后便再无动作,她便再接再厉,继续鼓励他:“太好了,顾休承,就这么咽下去,多少好受些。”
世子在她契而不舍的努力下,总算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眼中是迷茫的疑问,初念便趁机对他重复道:“把嘴里的药泥咽下去。”
只要稍微有些意识便果然清醒许多,闻言他立刻配合着吞咽了一口。
“好苦……”世子的声音极其微弱,初念却抓紧时机又弄了些药泥,说:“良药苦口,眼下我们没有别的药,先将就些。”
世子却似乎又昏迷了过去,再不动了。初念有些急了,这么点儿药泥管什么用,得尽量多用一些才是。
“顾休承,醒醒。”
如此反复叫了许多次,世子终于又被她叫醒了,低低的声音说着:“你喊我的小字,我一定应。”
初念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撒娇。
见他咽了一口似乎又昏睡过去,无奈,只好喊他:“珩郎,你再撑着些。”
世子便沉沉地笑了,紧接着一阵咳。初念连忙撑住他:“你可别咳了,仔细伤口崩开。”
世子却道:“我高兴。”
初念不理他,继续喂药。世子乖巧地配合她,将那些药泥都咽下去,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初念没听清,问他怎么了,世子满足地将脑袋搭在她的肩窝里,在她耳畔低声喊道:“娇娇。”
初念顿了一下,被他灼热的鼻息喷到的那些部位隐隐发烫。
她有些不自在,仔细地将世子放平在地上,便不再看他,自顾着去拨弄火堆。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药泥起效了,后半夜,世子的高热慢慢退了下来,秋日夜里很有些凉,他的额头摸起来也凉凉的,只是还没高兴多久,却又开始打起了寒战,手脚冰冷冰冷的。
初念连忙又将火堆挪近了些。
如此冷热交替,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宿,终于挨到天亮,初念推醒世子,又给他喂了一次药泥,对他说:“我去找找,看季轻他们来了没有。”
世子这时候已经有些迷糊了,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初念心焦得很,想去找人,但又担心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万一有野兽出没就麻烦了,想了想又拖着皇甫述的剑,去附近砍了些拇指粗的竹子。那长剑砍人或许好用,却岂是干这个的?被她劈卷了刃,才得了数十根。
初念用这些竹子做了几个简易的陷阱放在四周,但也只能防一防野兽,但愿不要有皇甫述的人追踪过来。
做好了这些,初念牵着马儿,按照记忆中往来时的方向找了过去。可这山林间人迹罕至,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她走了一小段路,就发现不仅找不到是从哪里来的,再走远些,恐怕连记不清回去找世子的位置了。
无奈,只能回转。
到了认识的地方,换一个方向再探,路途中遇到草药和野果便都采了,新编的小篮子装得半满时,她竟然在林子深处的水涧旁发现一个无人的小木屋。
这木屋里头有张床铺,铺盖卷起用一块毛皮遮住了,简易的木桌椅子、锅碗瓢盆,虽然简陋,但常用的东西都齐全,桌子上一盏油灯,墙壁上挂着一张弓箭,是极其寻常的猎弓。屋外还有用土胚和石头砌成的炉灶,可以生火。
看来是猎户临时歇脚用的小屋。初念里里外外地检视一番,屋内灰尘很厚,结了许多蛛网,屋外杂草丛生,应是许久没有人来。
初念想,若是等到晌午,季轻他们还不找来,她就把世子带到这里歇脚。
起码有灶台、有锅碗,可以用来煎药,总不能这样无止境地等下去。
离了这小木屋,初念又往别处搜寻了许久,一直没有遇见追踪过来的人,也没看见别的人迹。
他们好像在无意中,到了一处非常荒僻的山林。
赶在晌午之前,初念回到了世子那里。
远远的就看见,那些竹子做的陷阱走时什么样,此刻还是什么样,初念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看来很幸运,没有野兽来骚扰。再走近些,便看到世子仍在原地昏睡着,身边的火堆已经熄灭了。
初念见他神色不太对,一摸额头,果然又发烧了。
横竖都没有人来,初念决定,立刻就带世子去小木屋。她想了想,用小石头在火堆旁摆了个黑甲军的暗号,万一季轻他们追查过来,看到暗号便知道他们曾经在这里逗留过一夜。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半昏迷状态的世子扶上了马背,两人一马向小木屋徐徐出发,沿途,初念在遇到的树木上做了不少隐蔽的记号,只要留心查看,一定能发现。
好不容易到了那木屋,初念让马儿驮着世子在外头稍待,她先进去开窗通风,将床铺简单打扫了一番,铺好被褥,才将世子搀扶进去在床上躺下。
紧接着又去处理带回来的草药,去外头的炉灶上煎了出来。世子此刻怎么也叫不醒了,初念狠了狠心,捏开他的下颚,将药汁都给灌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已然筋疲力尽。
初念用最后的力气将药碗搁在地上,昏昏沉沉地走了回来,什么也没想,爬到了床铺的空余位置,陷入了昏睡。
小小的木屋内住进了两个人,却寂静无声,只有两道微不可闻的安静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世子皱着眉头醒来,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窗外是已经暗下去的天色,初念就睡在他的身畔,她的侧脸被压出一块粉糯的软肉,是平素里从未见过的可爱娇憨。
世子前一晚反复高热,头脑昏昏沉沉,意识迷迷糊糊,却也并非全然不记得。
她又一次救了自己,尽心竭力,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了。
第83章 静夜 “我一身尘土,怕脏了你。”……
初念醒来的时候, 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天已经全黑了,皎洁的月光透过木窗照在木屋内,被覆盖的物品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霜色。
当她看到身边的世子, 才回过神来。
没想到累极之际, 竟无意睡在了他的身侧, 这样做似乎不太妥当。不过放眼这木屋也没有第二张床, 她可没打算睡在地上,这样想着, 那淡淡的不自在也就很快放下了。
事急从权。
她伸手摸了摸世子的额头,还是有些低热, 但比起前一晚, 情况已经好多了, 看来那些汤药发挥了作用。
起身下床,初念走到窗边去看了看天上月亮的位置, 心内估计了一下现在的时辰, 算了算世子白日里喝药的时间,便推门出去。
她得再煎一次药,世子的热度得完全退去才可以。
初念不知道的是, 她才出了门, 床上的世子便悄悄地睁开了眼。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他额间的热烫仅一半是因为伤势, 另一半,是险些被她发现的窘迫。
世子这两日昏睡了许久,本就没了困意,再加上醒来后发现初念竟躺在自己身边,更加舍不得睡去,就这样一直看着她。
她的眉眼, 她的鼻尖,还有那带着伤的唇瓣。
看到初念唇上的伤,世子便想起皇甫述当时说过的话,初念被劫持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肯定是亲过了。
初念那么讨厌皇甫述,所以才将他咬成那样,而她自己也受了伤。一想到当时可能发生的一切,世子心中就升起一阵躁郁。
对皇甫述的厌恶、憎恨、嫉妒,疯狂地撕扯着他的心,世子有些冲动,他想亲下去,想吻住眼前的女子,想霸占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一切本该是自己的,可是却被人亵渎了。
那股冲动令他头昏脑胀,却必须得拼命克制。他知道不可以,如果真的那么做了,那他跟皇甫述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没有动作,但世子的眼睛,却一直没能从那双唇上移开。
他隐约还记得,初念与他是亲过的。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亲吻,只是初念为了救下落水的他,而进行的急救。
可恨他当时昏迷着,感受并不真切,只是隐约记得,那双唇,真的很软。
以至于他常常梦见那一幕。
如果真的,可以亲一亲,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跟他千百次想象中的一样,软糯,甜蜜,让人只想化作一腔春水,融化在她的柔情和蜜意里?
世子忍不住屏息,悄悄靠近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子。
如果只是偷偷地亲一下,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
他们离得好近,近到她平稳的鼻息轻轻喷在他的脸颊。他艰难地,尽力不着痕迹的调整位置,与她鼻尖相对,只要再进一步,便可以触碰到,那梦寐以求的所在。
可是世子心虚了,他匆匆退了开来,动作牵扯到伤口,发出难以克制的轻微抽气。这极小的动静还是惊扰到初念了,她动了一下,看起来就像是要醒了。
世子心跳如雷。
可初念却只是皱了皱眉头,继续沉睡。
他便又像着了迷般地靠近她,用目光描绘她,用呼吸纠缠着她,却又丝毫不敢真的僭越,痛苦与甜蜜交替拉扯,世子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的眸光渐渐变得深沉、晦暗,热烫微颤的手,终于忍不住,轻轻捏住了初念的衣角。
不受克制的动作,终于真的,将初念弄醒了。
月色下,她的长睫微微颤动,随即慢慢睁开了眼。世子立刻闭上眼装睡,甚至屏住了呼吸,他有些担心自己的心跳太过剧烈,在静夜中如此响亮,让人无法忽视。
但好在,初念似乎并未察觉。
世子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以为她起身离开了,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紧接着,额间便贴上了一双柔软的手。
初念在试他的体温。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关切他的身体。
世子心口像是被塞了一勺蜜,甜得醉人。可他同时又十分愧疚,她对自己这么好,可他,却是满脑子见不得人的秽念。
隐约的,他听到初念下床的声音,脚步声停顿了片刻,便越走越远。
世子不由睁开了眼去看,心内不禁着急起来。难不成她发现了自己的异样,察觉了自己的龌蹉,所以打算丢下他不理会了?
那可不行。
世子连忙起身想要去追,但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毫不意外地牵扯了伤口处,腹部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初念在外头听见了,连忙进屋查看,看见世子似乎想起身,便问他:“你怎么了?”
世子这才发现自己想多了,初念并不是要走。但他还是想起来,不管她出去做什么,他都想陪她一起,不跟她分离。于是便回道:“我想起来。”
初念疑惑地看着他:“你起来做什么?”
随即想到一个可能性,便问他:“你内急?”
世子原本只想起来陪着她,与她说说话,被她这么一提醒,忽然就涨红了脸,似乎,好像,真有那么点意思在。
初念便过来扶他。毕竟世子现在这状态,单靠自己行走是不太可能的。
小木屋的后面摆着一个恭桶,初念白天查看的时候便发现了,于是便扶着他慢慢走过去,待到了地方,确定他自己站稳了才回避出去。
世子竖着耳朵听她走远了,才忍着满心的尴尬掀开衣袍,待结束了,却迟迟不肯开口喊人。倒是初念在外头等得久了,忍不住开口问:“你好了吗?”
世子声如蚊呐,几乎用气音回答:“好了。”
也亏得初念耳力不错,听见了。原本她心中也有着淡淡的尴尬,但见世子这般,她倒释然了,无声地笑了笑,便又过来扶他。
世子出来,也不要进屋了,便在炉灶边坐着等。
木屋离水涧很近,取水很是方便。初念让世子别动,提了木桶去拎了半桶水回来,一部分倒给他净手,另一部分倒进锅中煎药。
两人许久没说话,气氛有些沉闷。待药煎得差不多了,初念去找碗来,问了句:“你伤口还痛吗?”
自然是痛的。
话一出口,初念便有些后悔,这不是废话吗?也不知为何,偏偏多问了这一句。她细微的停顿被世子察觉到,他本想说不痛的,话到嘴边却改了口,低声道:“有点痛的。”
声音里带着些委屈难受。
初念听了,便安抚他:“等天亮了,我再去找些止痛的药回来,但愿明日季轻他们能找过来,护卫们应当随身带着伤药,效果肯定比这些草药要好些。”
但他们到底能不能顺利找过来,也是两说。
初念白天查看这附近的时候才知道,这座山林实在太大了,他们为了躲避皇甫述跑出了不少路,想要顺利找过来恐怕不容易。
果不其然,又一日过去了,依旧不见他们的踪影。
世子听了,心中却暗自升起一丝期盼,他盼着季轻可千万要再晚一些时候找来。若真叫他们给找到了,顺利回到京城,他和初念怕是又要分开了。
从前初念在益善堂坐诊,世子尚且能每日去小坐半日,但自从她被殷离那个昏君召进宫去,两人已经许久没有在一起好好相处了。
待锅中药汁熬成一碗的量,初念才去盛起来,放在灶台上晾了一会儿。
世子此刻使不上力,初念待药凉了,便开始喂给他喝,两人也是配合默契了,一勺接着一勺,喝得很快很顺利,一点儿也没撒出来。
世子忍不住想起当初他们在山梅县的时候,每次他喝完药,初念总会递一块糖给他,让他冲淡口中的苦味。
世子从小便习惯了喝药,多苦的药汁都捏着鼻子灌下去,时间久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天生是不怕苦的。做了初念的病人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不是不怕苦,而是没有遇到那个总爱给他一颗糖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