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山里下起了小雨,空气中都是潮气, 屋内屋外一下子变得冷了起来。初念没法出去,看到角落里被随手丢下的兔皮, 便开始鞣制起来。
鞣制皮毛是件很费功夫的事情, 初念以前都是看别人做, 还是第一次亲自动手。过程磕磕绊绊的,好在结果似乎还不错, 被鞣制完成的兔毛保持了原本的滑顺, 形状也完整。
世子靠在床头好奇地看完了全程,问她:“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初念将手里的兔皮看了看,说:“做不了什么大件, 倒是可以缝个围脖儿。”
不过这里没有针线, 得回去之后再处理了。
世子趁机央求道:“待做好了,就送给我吧。”
初念笑他:“你那边什么好东西没有, 偏贪起了这个。”
那怎么能一样?世子不罢休,非得要她给。
初念没几句就松了口,道:“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这皮子还不错,冬日里在家用倒也不错。”
初念出去洗了手回来,才这么一会儿, 身上便被淋湿了不少,外头是不能待了,只好坐在窗边听雨声。前几日她得空就往山里跑倒没觉得,现在被困住了,才发现这木屋虽好,但着实有些逼仄。
世子犹如实质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叫她十分不自在。
却没有回避的去处。
初念被他看的恼了,瞪了他一眼,道:“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世子其实并非有意,只是习惯使然,有她的地方目光便不会飘向别处。从前她总有旁的事情分心,便不曾留意,此刻闲下来了,才察觉到这个事实。
他想了想,轻声嘀咕了句什么。
初念没听清,看着他:“你说什么?”
世子耳根微红,声音大了些:“好看。”
初念被他闹红了脸,恼道:“不许看,闭上眼睛好好歇着。”
世子却挪了挪身子,让出大部分床位,道:“你也来歇歇吧,这几日忙坏了。”
晚间是没有别的地方,加上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初念才愿意跟他挤一张床,此刻天光大亮,叫她过去躺着,初念才不愿意。
却不能这么说,只道:“我不累,你自己歇着吧。”
世子还想再说什么,立刻被初念的目光制止了,在她看似凶悍的眼神催促下,世子默默地放平了身子,乖巧地闭上眼睛,睡觉。
初念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世子却又睁开了眼,软软地看着她,说:“睡太多了,睡不着。”
初念:……
初念便随他去。
世子到底还伤着,嘴上说睡不着,事实上不到一刻钟,便沉沉睡去。初念这两日给他把脉,觉得情况没那么乐观,心一直悬着。
到了晚间,世子果然又发起了高热。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骤变着凉的缘故,世子这次比受伤的第一晚还要严重,甚至迷迷糊糊说起了呓语,初念一面忙着给他煎药,一面帮他想法子退烧,原该从容不迫的事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手忙脚乱。
初念想,大约是因为药材太少,又没有经过特定的炮制,药效能发挥多少她完全没有把握,心情才如此七上八下。
她甚至有些恼怒,世子的护卫们平日里看着极为可靠,怎么主子丢了这么些日子,还没有找过来?
是该好好敲打了。
初念一宿没敢闭眼,一直守着世子,直到天亮时,他的高热才慢慢消退了。初念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趴在床边睡着了。
世子醒来时的一瞬,觉得有些茫然。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初念让他闭上眼好好歇着那一刻。那时的初念脸上有些赧然,小巧白皙的耳朵浮现红晕,世子暗自猜测,她其实并非对自己全然无意。
只是这样想着,心中便充满了甜蜜和欢欣。
他闭上眼睡下了,不知何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条在浪涛中漂荡起伏的小船,头晕得厉害,身体热得难受,迷迷糊糊中,有双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让他止不住想靠近些,再靠近一些,想拼命汲取对方身上的清凉气息。
在那无边的混沌中挣扎了许久,他忽然猛地开始下坠,刹那间的心悸让他从昏迷中惊醒,那一瞬他睁开了眼,看到昏暗的灯光下,那女子焦急而又忙碌的身影,如此温柔,如此美艳。
他想伸手去触碰对方,奈何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只那么一瞬间,他又陷入了昏睡。这次他梦到了熟悉的场景,梦中的他似乎被人踢了一脚,沉沉地坠入水中,但他心中并不害怕,甚至隐约有些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那女子像传说中艳丽无匹的鲛人般奇迹地出现,轻柔地搂住了世子,为他渡入一口清新的空气,他们在水底抵死缠绵,最后她带着他浮向水面。她将他放在岸边,便头也不回的潜入了水中,消失不见了。
世子心急如焚,想要去追她,梦中的自己却丝毫没有动作,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在这巨大的遗憾中,世子猛然惊醒过来。
当看到满脸疲惫的初念,和她手边摆放着的木盆,以及盆内泡在水中的巾帕。世子如何不知,他的伤势恐怕又发作了,初念不眠不休,照顾了他一夜。
世子的心中涌现巨大的愧疚,几乎将他淹没。
说起来,还是他太过自私了。想要跟她在一起,想把她困在身边,结果却害得她担心不已,彻夜忙碌。
几乎是一瞬间,世子便改变了主意。
回京城去吧,好好的养病。
世子轻轻推了推身侧的女子,初念猛地睁开眼,看到是他,才回过神来,说了句:“你醒了?”
嗓音十分沙哑,可见是累坏了。
世子说:“你到床上来歇歇吧。”
初念艰难地站起身来,用那个别扭的姿势趴了这么久,身上被千万只蚂蚁啃噬般酸麻胀痛,好好拉伸了一番才稍稍好些。
然后便伸手试世子的额温,又拉起他的手腕开始号脉。
眉头一直没放松过。
“烧退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说,季轻到底怎么回事,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找来?”她的语气有些迁怒。
世子垂下眼,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其实,他前日便已经找来了。”
初念愣了一下,看向他目光立刻变得阴森起来:“你说什么?”
世子抬眼看她,被那目光烫着一般,立刻垂下眸子,低声道:“是我让他回避的。”
“你为什么这么做?”初念脱口问道,但看着世子不自在的眼神,却又觉得不必问了,他那点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胡闹。”初念沉默半晌,才问道,“季轻人呢?在哪儿?他也由着你这样?”
“我让他回去了。”世子依旧不敢看她。
初念想,世子如今的情况,季轻未必会放心离开。
“我出去看看。”
屋外雨已经停了,地上湿漉漉的,都是泥泞。这附近没什么避雨的地方,季轻未必在这。初念去牵了马,到稍远的地方去找,因为知道有人,便特别留心各种可能的痕迹,最后在她设的一个陷阱附近找到了几双脚印。
那陷阱被破坏了,应该是抓住了什么东西,被人捡走了。
初念顺着这踪迹找过去,发现了一处较为干燥的山洞。季轻和甲一刚巧出来她透透气,与她迎面撞上。
“殷,殷娘子。”
季轻的语气有些尴尬,甲一素来沉默寡言,目光也不敢看她。
初念没好气地说:“昨夜你家主子高热,闹了一宿。”
两人闻言脸色一变,忙问道:“现下如何了?”
初念沉着脸道:“暂时退热了,但再这么耽搁下去,后果自负。”
说完率先转身往回走去。
那两人连忙跟上,季轻试图解释:“原本我们一直在木屋附近守候,这不昨日下了雨,才轻忽了。”
初念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不必跟我多言,我不是你家主子,回去等着跟靖王妃解释吧。”
王妃不是个凶残的人,但御下的确有一套。世子身边的这些护卫,一个比一个怕她。
听到这个,两人都苦着脸。
这次的确是他们不够坚定,放任世子胡闹,差点出了大事。
世子在木屋里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外头的动静,想撑着身子下床查看,迎面便看见推门进来的初念。她锐利的目光看向他,世子便再不敢多动,慢慢地缩回床上,紧接着便看见了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属下。
季轻和甲一,都是身高五尺的硬汉,站在初念身后能比她高出一头来,此刻却蔫头搭脑的,像是两只淋了雨的鹌鹑。
季轻看向世子的目光尤其哀怨,分明写着几个大字:“世子,你害惨我们了。”
第86章 中毒 更是雪上加霜。
人虽然到了, 却也不能立刻便走,世子伤重不好随意移动,需得等一等马车。
甲一自告奋勇, 与世子打了个照面后, 便去找山林外头找接应的人。
脚步匆忙, 像是身后紧跟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被留下的世子和季轻哀怨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 眼中暗藏一丝艳羡。
竟这么轻松就躲开了。
初念心中恼怒,倒也没怎么表现出来。只是她什么也不必说, 只需沉着个脸,就足以叫这两个人心惊胆战。
初念懒得计较他们的心情, 淡淡地问季轻:“身上带着伤药吗?”
季轻立刻掏出一个玉瓶, 里头是上好的金创药。这药他前日便要留给世子的, 但世子知道初念一直留意他的伤势,怎么可能用这个, 根本不肯收。
但这话, 他可不敢提。
初念接了那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季轻被她哼的头皮发麻, 忍不住向世子投去求救的目光。世子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他, 眼中只管盯着初念,脸上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心和讨好。
初念仍是没说什么,将那金创药倒出些许在掌心细细查看,说:“先用这个顶一下吧,回京后我再配些更对症的。”
说着便道要给世子换药,世子听她说回京后的事情, 知道她就算生气,却也不会对他不闻不问,心中欢喜不已,自然无不配合。
自己解了外衣,露出腹部的伤处,因为这两天初念精心地照料,那里已经不再渗血了,揭下的布条上只沾着些药泥。
初念用湿布将他伤口附近仔细地清理干净,撒上季轻给的金创药,再重新包扎起来。期间世子一直软软地看着她,季轻觉得这样的主子着实没眼看,默默地避到屋外去了。
世子见他离开,忍不住伸手,悄悄捏住了初念的衣摆,轻轻摇了摇。
也不说话自辩,就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认识这么久,初念的性子他已经摸透了不少,她面上看着冷淡,其实最吃这一套。
果不其然,在世子的刻意卖萌之下,她的神色松了些许,脸上不再绷得那么紧。
等了半个时辰,甲一便让人带着马车来了,一行连着车夫一共五六人,其余护卫都在官道附近等候,主要是为了盯着皇甫述的人手,谨防他们杀回来。
山路难行却能这么快回来,可见他们就等在不远处,也就是前日下雨初念没出去,才没叫她发现。
他们一道带了两套崭新的衣物过来,大概是没料到有这样的需求,两套都是男装,但总比身上这破破烂烂的要好些,初念避着人换上,摇身一变,成了个精神奕奕的漂亮青年,干脆将头发也束起来,看着愈发的挺拔俊俏。
世子自己也换上了新衣,总算恢复了通身的矜贵气度,但一双眼却总也离不开眼前男装的女子,总觉得她怎样都是极好看的。
所谓浓妆淡抹总相宜,便是如此了。
护卫们将世子小心搀扶着上了马车,初念叫人将小木屋都打扫一遍,又让季轻掏了一锭银子放在屋里的桌子上,将那张鞣制好的兔皮带上了,才关上门离开。
马车只一辆,其余人等都骑马跟在车后。
初念不想乘马车,也牵了匹马。世子在车内左等她不来,又等她不来,便探头出去看,见她已经上了马,便苦着脸问道:“初念,你怎么不进车里来?”
初念双腿轻踢马腹,回道:“我骑马自在。”
说罢那马儿踢踢踏踏,便经过了马车,往前头走去。
世子知道她在气头上,不敢胡搅蛮缠,只好缩回了马车里。一旁的季轻见状,这才跟车夫打了个手势,马车徐徐驶动起来。
山里人迹罕至,本就没什么正经的道路,骑马的确方便不少,马车行进十分艰难且缓慢,走了半日,依旧没有离开这片山林。
又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季轻指着远处的一处水潭道:“咱们到那里歇歇脚,吃些东西再走。”
众人自然没什么意见。
待到了那水潭,世子表示要下车透气。
季轻哪里不知他的心思,便去问初念:“世子想下车,他的伤势能行吗?”
山路崎岖,初念料想他在车里颠得不轻,便道:“出来散散心也好,你们动作仔细着些,不要牵扯到伤处。”
季轻便道:“我们都粗手粗脚,不如殷娘子在旁看护着些。”
初念哪里听不出他话里话外为主子求情的意思,只是话都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再拿乔,默默地走向马车。
季轻和甲一两人亲自上车,将世子小心地扶了下来。
世子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眼巴巴地看着初念,其余人等十分有眼色,都退到了别处,饮马喝水,分食干粮。
初念也得了两块酱牛肉和饼子,不过她一时没有吃,只让人取了车上备用的铜锅瓦罐,用碎石砌了个简易的石灶,铜锅里下了切成小块的牛肉煮汤,瓦罐里熬着世子定时要喝的汤药。
让人看着火,初念打算到附近找一找,看有没有野菜加到汤里去。
虽然知道赶路辛苦些在所难免,但那些干巴巴的食物真是难以下咽,在可能的情况下,还是尽量给做得好吃些。
山林从不让人失望,因着昨日的那场雨,不少蘑菇悄悄地冒了头。红色伞顶的蘑菇最是常见,但这种却是有毒的,那种看起来灰扑扑十分不显眼的,反而极为鲜美,跟肉汤一起炖煮,味美汤鲜,想想就很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