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呵呵一笑,放软了声音,说道:“将军说笑了,我此次前来,不为什么公事,只是来探望小儿顾休承罢了,他这趟离京受了重伤,我这个做父亲的,着实放心不下。”
谁知那将军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国公大人不是一个时辰前才探望过吗?王爷有令,世子伤重需要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打扰。国公爷,得罪了!”
说罢拇指将长剑从剑鞘中顶出寸许,露出其内森冷的幽光。
赵国公犹如被当面打了一记耳光,老脸骤然泛红。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竟成了闲杂人等?而这话并非顾浅辞所言,而竟是靖王的原话?
靖王怎么也这般不知道轻重,跟个女子般小肚鸡肠?
赵国公在外如何纠缠暂且不提,兰溪苑世子院落之内,靖王正在询问李大夫世子的情况,靖王妃也将初念的判断和计划与他一一说来。
靖王得知殷家那个小娘子竟然以身试药,不由动容,叹道:“好一个情意真切的女子,咱们珩郎也算是苦尽甘来,有福气了。”
靖王妃便趁机道:“等珩郎痊愈,我打算安排他们的婚事,两个年纪都不小了。”
靖王深以为然,夫妇两个又在世子院中逗留片刻,见世子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便移步去隔壁的客院宿下。世子如今这种情况,靖王妃不敢离远了,靖王难得回京,自然舍不得与妻子分离,自然也选择留在此处,左右兰溪苑也十分舒适,人手齐全,样样都很周到。
正准备安寝时,有人前来汇报,说:“赵国公在外求见许久,坚持要见世子。”
靖王妃闻言冷笑道:“先前专程来了一趟,都未见他想起珩郎,此刻又做出一副父子情深的好戏,真是令人作呕。”
靖王来时便听王妃说了此事,也皱了皱眉头,对来人道:“早做什么去了?叫他回去,若要再闹,不必客气。”
来人领命而去,靖王妃看向身侧的男子,她的夫君,明艳旖丽的脸上呈现一丝担忧,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檀郎,我这般任性,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顾浅辞并非不明白,在这个紧要关头更要谨言慎行,若是给言官留下什么把柄,可能给靖王带来许多麻烦。可赵国公这个父亲,着实令她失望透顶,对他的诸般作为早已是忍无可忍。
靖王牵她的手,亲自往妆台前走去。他扶着自己的妻子坐下,用修长却粗糙的大手,为她一一拆卸头上的首饰,手指是出人意料的娴熟与灵巧。
铜镜中印出恩爱夫妇的倒影,靖王沉声道:“赵国公这些年对你们姐弟,着实太过失职了,你不想认他,便不认。我们夫妻一体,你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正是因为这样,靖王才在第一时间下令,不得让赵国公再上门。
“至于你担心的那些,根本没有必要。你夫君入驻京城,靠得可不是什么虚名,没看见皇甫卓那个老狐狸都夹住了尾巴吗?况且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件事上,理亏的可不是咱们。”
靖王的笃定和支持,令顾浅辞心中一暖。
她接过丈夫递来的篦梳,黑发如瀑垂落在肩头,如秋水般润泽的双眸柔柔地看向他,靖王最是受不得她这般的眼神,骤然俯身将她抱起,恶狠狠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引得王妃在他胸口捶了一下,靖王抱着她往里间走,顺手扯下厚重的床帏,两人的身影便再看不见,只隐约听见一声声喘,男人的,女人的。
深秋微凉的凉夜,不知不觉变得有些热。
第90章 师父 这才一日,急不得。
却说初念回到殷府, 便看见父亲殷处道还没歇下,正站在她院外的廊下等。见她平安归来,殷处道总算放下心来, 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这一路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初念不想让他担心, 便只是简单说了一遍:“我没事。当时离开京城约莫数十里, 世子便追上来了, 他与皇甫述交手时受了伤,情况紧急, 我们避到山里,未料却迷路了, 这才耽搁了几日。”
事实上, 在世子赶到之前, 她跟皇甫述之间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但这段时日忙着照料伤重的世子, 竟没怎么有空回想, 现在被父亲询问才记起来,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跟皇甫述之间的爱恨痴缠, 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初念后悔识人不明,但并不逃避这个事实。她从来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节妇, 不会将旁人的过错加在自己身上,只是到底十分嫌恶他当时做的事,心中对皇甫述的厌恶更添三分。
不过这些事,天知地知,她知,世子意外得知, 便到此为止。
不必更多人知情,或担心焦虑,或为她报仇善后。
她会自己设法让对方付出代价。
殷处道又细问了几句,初念皆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
因着她的刻意隐瞒,殷处道自然不知道内情,闻言大大地松了口气,道:“能够平安归来,多亏了世子。明日为父去探望他,得好好谢谢他。”
初念这次的确承了世子的情,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她不知还要与皇甫述如何纠缠,也有心想要酬谢,便点了点头。
殷处道又将她打量了一番,确定女儿安然无恙,才道:“天也晚了,你就回去好好歇着吧。”
初念在宫中被人掳走,赵国公世子顾休承一路追出京城,两人双双消失数日,今天总算回来了。天色虽晚,留心殷府动静的族人们都还是第一时间知道了初念回来的消息。
“到底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少了正经的教养,回京才几时,惹了多少事端。”
六太太听着仆妇带回来的消息,讥诮地嘲讽了一句。
她与几位太太正在打马吊,其他人闻言,也是类似的反应。
对面的三太太说了声“碰”,捻起六太太才放下的幺鸡,随手出了张牌,才慢悠悠接话:“再这么任由她胡闹下去,咱们殷氏的清名可就被她糟践没了。”
下首的十太太也道:“明日得让咱们爷去找老二好好说说,他屋里没女人,整日忙着朝政,哪里有时间教养女儿?还不得我们妯娌多操点心?”
老二说的便是殷处道。
十太太这话引来一片附和,几位妯娌纷纷开口献计,初念遭逢此难终于回家,身为婶娘,她们也理应去看看的,不妨就借着这个机会,替她早逝的母亲教一教她贵女应该守的规矩。
这一桌牌,打到戌时才散。次日一早,几位太太便早早地起了,结伴往殷府去探望初念,竟然得知,她竟然已经出门了。
六太太双目圆瞠,怒问道:“好容易才归家的,这又浪去哪里了?”
春妮跟着初念去了兰溪苑,殷处道更是早早地去上朝,此刻只有容娘留在家中待客,她起初对这些太太都甚是客气,有问有答的,见六太太这般口气,心中便有些不悦,淡淡地说:“我家姑娘一向都很忙,太太们若是有事,不如晚些时候再来。”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
容娘是殷府的老人,这些年殷处道后宅无人,女眷的人情往来都交给容娘处理,不止家中,就连在来往的权贵家眷中,她都有些脸面。殷氏族人仰赖殷处道存活,几位太太即便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对她摆主子的面孔。
六太太缓下语气,道:“也是我们这些做婶娘的爱操心了,她这才出了事,怎么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这又是去了哪儿?”
容娘却只是不卑不亢地回道:“容娘只是个下人,主子叮嘱的事情便照办,主子没说的事情,也不便多问。”
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让六太太等人很是恼怒,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忍着气告辞,出来后各个脸色铁青,看起来并不能释怀,十太太道:“这孩子是半点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了,恐怕还是得让咱们爷去与老二说。”
说起来,初念前世十分叛逆,与这些婶娘相处势如水火,的确闹了不少矛盾,但重生之后,她被殷处道接回京城以来,却一直忙于自己的各种计划,跟她们并没有多少往来,不应招来这么多仇视才对。
事情还是得说回殷十二投敌那件事。
自从殷十二那一房因为不明缘由被族老处置,举家搬离京城,殷氏族人表面上不敢多说什么,私底下却有诸多猜测。族老们虽然瞒得严实,但除了最紧要的投敌一事藏得严实,其他细节总有一二说漏嘴的。
众人东拼西凑出来的所谓真相,便是初念那日不知为何,找到殷陆密谈了半日,殷陆便出去了半月,回来后不久与殷处道又是密谈半日,紧接着殷十二一房便被除族。
他们哪里想得到事情的根由是殷十二投了豫王,可能会牵连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所能查到的那点事儿,也就是上元节那日,初念和一个外男授受不清,被十二房的十娘带着几位姐妹去敲打了一番。
姐妹间的一点小争端,她便不显山不露水的,直接把十二房赶出了京城。
手段着实狠辣了一些。
因为殷十二这件事,殷处道对族人的管束也越发严厉了一些,在他们父女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笔帐也被记在了初念头上。这些族人没有体会到殷处道为了家族长远考虑的良苦用心,只道他是找回了女儿,有了真正的亲人,便不再将这些族人放在心上了。
若无嫌隙,诸般皆好。有了嫌隙,便是样样都看不顺眼,初念为权贵人家看诊,便是趋炎附势,败坏她父亲的清名。初念开益善堂为流民免费看诊,便是沽沽名钓誉,故作姿态。
加上她每日在外忙碌奔波,每日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在族人看来,完全堕了殷家女的美名,害得她们家的女儿亲事都被影响。
然而,这些事无法与殷处道正面对峙,只因如今殷氏的前程都担在他一人肩头。只能另辟蹊径,打着为他们好的名义,打算把初念的婚姻大事揽过去。
如果把她嫁出去,自有夫家的管束。
只是这算盘珠子还没开始拨弄,便遭了一顿不软不硬的闭门羹,众人岂肯甘心?各自回家,找丈夫商议计策去了。
殷氏这些妇人如何筹谋暂且不提,初念这边牵挂着世子的伤势,一早便离开殷府,往兰溪苑去了。
世子腹部的剑伤,因为中毒的缘故恢复得很慢,脏腑内的情况也因此雪上加霜,前夜又发起了高热,李大夫照顾了一宿,见初念来了,才松了口气。
初念见他满脸疲色,忙道:“您去歇息吧,这边交给我。”
李大夫也不与她客套,寒暄几句后,便由兰溪苑的仆从领着,去客房歇下了。
一夜不见,世子的情况更差了。
他双眼紧闭,脸色如纸,眼周隐隐泛着不详的青色。初念不禁想到初见他时的模样,那时候的他枯瘦如柴,此刻的世子除了身子稍稍丰润了些许,竟与当初的状态相差无几。
那下毒手的小傅氏,当真心恶手黑,也就靖王妃位高权重放心交给刑部处置,若换作她,定叫那恶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初念敛起不经意泄漏的杀气,拧了盆中的巾帕,轻轻拭着世子冒出冷汗的额头,又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待感受到那股冰凉的温度,猛然回过神来,却匆忙放下了。
想要早日找出解药的心情,变得更加迫切起来。
毒针将手臂上扎出密密麻麻的针眼,及至下半晌,春妮来提醒,初念才撑着两眼发昏、沉重异常的身子站起来,这是要回殷府了。
见她脸色苍白,脚步甚至趔趄了一下,春妮大惊失色,忙来搀扶她,问道:“娘子你还好吗?”
“没事,起身猛了些,这便好了。”
春妮将信将疑,忍不住提醒道:“娘子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初念点了点头,心中其实也惊了一下。看来过于频繁的试毒,还是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影响。
理智上清楚这件事不能急,要慢慢来,有条不紊,才能尽早得出解药,但落实到行动中,她却总不忍心停手。初念想,每日回一趟殷府也好,免得她身子撑不住了,若是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可就得不偿失了。
靖王妃一直让人在门外候着,她自己则就在隔壁的院落中等消息。那人见初念闷在屋中一日没挪步。此刻总算出来了,连忙去隔壁禀告,靖王妃便立刻赶了来,按捺着内心的焦急,问道:“初念,现在情况如何了?”
初念微微摇了摇头,不忍见她失望。一旁春妮忍不住开口:“我家娘子的手臂都扎成筛子了,今日还是先回去歇息一下。”
靖王妃闻言一惊,回想到昨日自己亲眼看到的情况,也不难猜测春妮所言非虚,便要看她的伤势,初念却捂住了袖子,淡淡地说:“没事的,我自己便是大夫,知道轻重。只是今日的确不好继续了,我明日再来。”
靖王妃便道:“不如我再多找些大夫来,御医也好,叫他们一道来试吧。”
初念想了想,多些人固然能分担些,但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中毒的状态因人而异,要想得出一个精准的结论却是不易,反而不如她一个人来试。
“这个法子我来就好,不过王妃说的悬赏请医,可有人来应?或许旁人有更好的法子也未可知。”
初念仍是想到了师父,她前世所中的毒十分棘手,若没有遇到师父恐怕早就死了。世子的毒并不复杂,只是需要时间而已,若找到师父,应该会有更好的法子?
靖王妃便道:“倒是来了几人,我让府医试了试水准,暂时没遇到可靠的。”
初念垂了垂眸子,这才一日,急不得。
便向王妃告辞,暂别了兰溪苑,经过桥头时,却忽然开口对那车夫说:“先去南城走一趟。”
第91章 寻觅 想去碰碰运气
车夫听见吩咐, 问了句:“去南城的医馆吗?天儿晚了,那边该打烊了。”
南城开设的医馆由李大夫和张大夫轮流坐诊,为需要的流民和穷人提供免费诊治, 如今也有了些名气, 进宫前初念不时会过去看看, 这次回来, 却没来得及。
初念却道:“不去诊堂,去秀椿街。”
车夫愣了一下, 便想劝阻:“听说那片儿入了夜可乱得很。”
初念坚持道:“去转一圈,我有要事。”
南城秀椿街, 是京城比较特殊的去处之一, 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酒肆、赌坊、妓院,大多集中在此处。白日里与别处也没什么区别, 到了掌灯时分, 街上便慢慢热闹起来,许多店铺通宵营业,东城、西城的富贵子弟想找些乐子, 便经常在此地流连, 因着他们身份高贵,五城兵马司都管不着, 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宵禁只是一纸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