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内,小傅氏蜷缩在角落,披头散发,嘴角都是血,十指乌青,身上亦是伤痕累累,衣衫褴褛,显然受了大刑。她做了那么多坏事,今日才发现千夫所指的滋味这般令人难受,一路都捂着脸不敢见人,直到感觉囚车停下,对死亡的恐惧令她抬起头来,忍不住去看那绞刑架。
四下张望时,便瞧见了囚车边的,自己的儿子。
“端郎我儿!”小傅氏泪水夺眶而出,顾休启见她终于看见自己,也忍不住涕泪横流,大声喊着:“娘!”
生离死别的场面,显得格外感人,但押送死囚的官兵却没那等子好脾气,挥着鞭子将两只紧紧抓握的手分开。
不说谁能知道,囚车内哭得凄凄惨惨的妇人为了毒害嫡长子,竟对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投毒,十多年来也从未放弃过对世子的戕害。
心肠歹毒至此,竟也知道母子情深,却忘了旁人的孩子也是条性命么?
行刑过程十分顺利,小傅氏被蒙了头脸送上绞刑架,姜齐、武勇二人身上背负更多罪孽,连个全尸也没保住,落得个斩首示众,血洒法场。
顾休启默默看完了行刑过程,整个人跟失了魂一般,在街上游荡许久。
看着他那人一路跟着他,直到他回到国公府才返还,将这消息禀了上去,不免有些担忧:“这人莫不是将杀母之仇安到了王妃、世子身上吧。”
靖王妃听到这个说法,并不放在心上。他们之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对立关系,被记恨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可恨这小傅氏就算死了,惹下的麻烦也不会随之消失。
顾休承一连昏迷数日,看着越发的清瘦下去。她心急如焚,又让人贴了告示,重金悬赏解毒高手,来的人不少,却没一个能提出更好的治疗方案。
好在初念这段时日以身饲药,也并非一无所获,总算得了一二可用的方子,横竖不能让情况更糟了,请示靖王妃之后,便去煎了一剂,用鹤嘴壶灌了下去。
这药用了两日,世子的情况似乎好转了些许,却也总不见醒,初念难免有些心急了,镇日泡在药房里,甚至有两日都没回家。
殷处道来看过世子的情况,知道他病情险急,得知初念不肯来回奔波浪费时间后,不仅没有怪罪,还让春妮换上初念的衣物,戴上幂离,做出每日归家的假象,为帮女儿周全两难,也是费尽了心思。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日,服下两剂最新的药汤后,世子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一直守在他身侧的茜雪心头一震,连忙小跑出去找初念,激动地话都说不清楚:“世子,他,好像要醒了。”
彼时初念正在院中切药,闻言立刻放下切刀,匆匆跟着进屋。
世子果真已经有转醒的迹象,初念才在他床前坐下,他便刚巧睁开了眼,许是因为昏迷太久,身子有些虚,视线一开始有些模糊,看得并不清晰真切。
在那模糊的景象中,他还是认出了初念的身影,心头便是一暖。
待视线慢慢清晰,才看清她眼底的忧色,她好像憔悴了不少。
“可算是醒了,伸手。”她的语气倒是如常,世子费力地动了动手,却没挪动几分。初念看了,眼底微微一暗,却没说什么,自己去捏他的手腕找脉搏。
世子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初念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斜了他一眼,道:“不好好躺着,总看我做什么?”
世子便道:“好看。”
又来了。
初念面色微红,忍不住看了一眼四周,好在茜雪确定世子醒来,便第一时间去向靖王妃禀报去了,这话没叫别人听了去,她才略微自在了些。
她这般反应,看在世子眼中,便平白多了几分旖旎,他低声问:“你不怪我了?”
初念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他说的是山中的事。那时他身受重伤,急需好好治疗,却偏偏佯装季轻没找到他们,坚持留在小木屋里养伤。
初念当时的确生气,却不是气他的哄骗,毕竟他的那些小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只是山中缺医短药,他那是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不过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后面都发生了多少事,世子昏迷着不知道,初念哪里还有心思计较这些。
但看他的模样,却不想轻轻放过,想了想,初念道:“等你好了吧,咱们秋后算账。”
世子不禁苦着脸,低声告饶:“当时是我欠缺考虑了,不过那时候,我也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回京城来,当时一心只想跟你在那里住下去,最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他心中是如何想的,初念大约能够猜到,但他真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叫她愣住了,白皙的面皮上涌现红霞,低斥道:“说的什么胡话,闭嘴吧你。”
分明那么凶,世子却没被唬到,心中反而涌起一阵阵的甜。
第93章 报恩 只能以身相许了。
昏迷了这么久, 世子精神还有些虚弱,强撑着说了几句话,又沉沉睡了过去。
靖王妃得了消息, 匆匆赶来, 便看见弟弟仍旧阖目躺在那里。
不必她发问, 初念便及时解释了一句:“方才世子醒过了, 说了几句话又歇下了。王妃不必忧心,他这次很快就能再醒了, 不妨让人备些清淡的食物,等会儿就可以吃一些。”
靖王妃正不知如何是好, 闻言心中大定, 立刻道:“好, 我这就让人去准备,有什么需要忌口的吗?”
初念便道:“世子这么久没吃东西, 肠胃还需适应, 不宜荤腥,做些简单易消化的羹汤便好。”
靖王妃看了身边的仆妇一眼,那人便立刻去办。她自己担心再次错过世子的清醒, 便留在这里等着, 初念便将刚刚把脉时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才转身出去, 到院中继续切药。
这时心中却安定了许多,再不复片刻前的无端焦躁。
半个时辰后,世子果然醒了。
他睁开双眼,便看见自己长姊坐在桌边,她神情凝重也不知在想着什么,便张了张口, 喊了声:“阿姊。”
世子声音微弱,但顾浅辞还是立刻便听见了,三两步赶到床前,面露喜色:“珩郎,你可算醒了。”
世子冲她虚弱一笑,目光却是飘的,一直往她身后瞄。顾浅辞恼的轻拍了他一下:“好容易醒了,不跟阿姊说说话,找什么呢?”
世子便有些赧然,顾浅辞还能看不出他心思么,便道:“她就在外头院子里切药呢,跑不了。”
世子便松了口气,说:“让阿姊担心了。”
顾浅辞哼了声,眼圈微红:“从小到大,你几时让我安心过吗?”
不过她说这个也不是为了让世子内疚的,只是情绪积累太久的一句宣泄而已,她很快便转移了话题,将世子昏迷这段时间的事情都一一说了,当说到小傅氏被施了绞刑,世子露出讽刺一笑:“国公爷没为难你?”
顾浅辞冷笑道:“我这才知道,原来小傅氏在他眼中也不算什么,顾休启那个纨绔都知道来求情,他却只在意赵国公府的威风。”
世子便道:“既然小傅氏伏法,咱们跟那边也就没什么瓜葛了,日后阿姊就再不必为我担心了。”
诚然,小傅氏便是世子前半生唯一的苦难源头,如今她被清算了,后面都是好日子。
而事到如今,姐弟两个已经看清了赵国公这个父亲的冷心肠,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关联。
那些不愉快再也不提,顾浅辞又说了初念为了他以身试毒的事:“初念这孩子,表面看着清清冷冷的,但待你的心却当真热忱,那日为了救你她甚至不惜用自己来试毒,这么多日子没停过,却偏不让我看,我猜她的手臂上恐怕都是伤。”
世子得知不禁急了:“阿姊怎么不拦住她?”
顾浅辞一时语塞,她自是不想初念用这种方式救人,但一方面,她自己信誓旦旦,说没有大碍,另一方面,顾浅辞不得不承认,在她心中,能尽快救回弟弟才是第一要务,对初念的牺牲便只能默默支持,虽然心怀愧疚,却也只能想着事后尽量补偿。
世子也不能苛责自己的长姊,错不在她,怪只怪他自己不够强大,不够谨慎,轻易被皇甫述击倒,还接连中了贼人的圈套,害得初念为他受苦受难。
“我想见见她。”世子道。
顾浅辞叹息一声,转身出去,亲自去请初念过来。
此刻初念正在外间煎药,听说世子又醒了,便道:“王妃先让他吃些东西吧,这药餐后再用效果更好,我再等片刻,待这药好了便去看他。”
顾浅辞见她眼神有些闪躲,脸上微红,不知是被药炉熏的,还是什么缘故。但初念对汤药一向上心,重要的环节必须亲眼盯着,这习惯她也是知道的,只好先去张罗世子的吃食,不再催她。
世子被茜雪看住了不能下床,只能按捺着内心的焦急等待。
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初念的人影,倒是阿姊又带着一行人进来,在桌边布菜。
顾浅辞见弟弟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不由感到好笑,待闲杂人等退去了,才盛了一碗什锦豆腐羹过来,道:“她在看着药,稍后就来。你先把这个吃了,这可是她亲自交代的。”
顾休承原本没有胃口,但听说是初念交代的,便默默吃了一口。腹内空虚已久,骤然吞下这鲜美可口的羹汤,饥饿感一下子爆发出来,不知不觉一碗汤羹便见了底。
靖王妃有心再去添些,初念刚巧端药进门,见状连忙开口:“先用这些便够了,慢慢再添吧。”
顾浅辞自然听她的,便让人将东西都收拾干净。有心让他们两人好好说说话,自己也托辞先离开了。
世子自初念出现,一双眼就落在她身上。初念见他眼神与先前的腻歪不同,似乎隐含担忧,便问他:“怎么了?”
世子乖顺地喝完了药,才对她说:“让我看看。”
初念不明所以:“看什么?”
世子的目光便移向她的手臂,初念便明白了,大约是靖王妃同他说了什么。
便道:“没什么好看的,很快便好了。”
世子却撑起身子,勾住她袖子,坚持要看。初念无奈,便默许他卷起自己的长袖,露出其内纤瘦的手臂。她肤色柔白细腻,手臂原也该这样,但此刻却青紫连着青紫,处处都是针眼,看起来十分可怖。
世子怔怔地看着这些淤青,久久才滞涩地问了声:“疼吗?”
初念如实道:“倒也还好,只是还有些余毒未清,有些酸麻胀痛。”
世子看她轻描淡写的样子,不知怎的有点生气,但却很清楚不能发作,毕竟此事全部的错处都在自己,初念能有什么错?她只是不惜用一切代价来救他罢了,也不管这代价,他到底愿不愿意,有多不舍。
初念见他一直沉默不言,有心宽慰几句,想叫他不必放在心上,毕竟这等小伤,她只要专心调理一段时日便可恢复了。
还没开口,便听世子低低地说道:“这般大恩大德,我也不知如何为报,想来想去,只能以身相许了。”
初念不禁笑了,问他:“你这是报恩呢,还是趁机占便宜?”
见她对这个话题非但没有排斥,反而顺着他开起玩笑来,这个发现令世子意外之余,十分惊喜,便立刻接下话茬:“自然是报恩!不如现在就让长姊安排去殷府提亲,等咱们成婚了,往后余生,我任你差遣。”
说着便要扬声喊人来,初念忙止了他:“胡说八道什么,不许去。”
世子目光眼看着便哀怨起来,初念见不得他这幅可怜样子,便道:“你还是好好休养吧,一身伤病,想的倒是挺多。”
世子眼睛一亮,问她:“那等我伤都好了,再去安排?”
初念发觉,世子这次醒来后,似乎变得极为难缠。她不再与他耍嘴皮子功夫,默默喂了药,便起身告辞了。
世子即便千万个不情愿,也没有理由拦她不许回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出去,看着她走向隔壁长姊的院落道别,然后消失在视野尽头。
前阵子初念日夜钻研解毒的方案,已有几日没有回殷府,如今世子醒来,靖王妃也不好强留,只希望她明日能早些过来。
亲自将初念送出门去,看着她上了马车,靖王妃回到弟弟的院子来,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调侃:“早日娶进门来,便不用这般烦恼了。不如阿姊这就派人去殷府提亲?”
世子自己也说了这话,虽然字字真心,但更多还是为了试探初念的态度。初念对成亲这件事似乎有某种心结,今日虽然对他不再那么排斥,却也没能改变她的心意。
他对长姊道:“慢慢来吧,不要着急。”
靖王妃心中暗叹一句,这两人分明情投意合,年纪也都不老小了,偏偏非要慢慢来,也不知在等什么。
不过,到底是他们自己的终身大事,旁人着急也急不来,只能按捺着心急火燎,慢慢的等,慢慢的来。
有什么办法,只能顺着。
初念离了兰溪苑,那车夫便问:“回府还是去秀椿街?”
这段时日,她在兰溪苑和殷府往来,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总会去一趟秀椿街找师父,于是车夫便有此一问。
初念想了想,世子虽然醒了,但体内余毒还有很多,剩余的部分依旧棘手,便道:“去秀椿街。”
这段时日,她得空便在南城的大街小巷转悠,试图找到师父的踪影,但没一次能够遇上。初念让车夫在原地等,她自己下了车,来到师父常常光顾的一间赌场,在角落默默观察每个人的长相,可惜仍旧一无所获。
连换了几个地方,依旧没能找到人,初念的心情着实算不上美丽。这时偏偏有一双不长眼的咸猪手伸过来试图揩油,她想都没想,几根银针扎进去,那人登时哇哇跳开,正要发火时,身旁便有人拉住他,悄声提醒:“这小娘子是个硬茬,你还是别惹她了。”
没吃过亏的小纨绔自然不信邪,将提醒的那人一把推开,喊了家奴过来试图把初念拖出去教训。
只是等人来时,初念早就消失在人群里,影子都找不到了。
那小纨绔哪里甘心,抱着痛手气得吹胡子瞪眼。原先提醒那人也吃过初念的亏,便凑在他耳边道:“那小娘子这几日天天都来,待她明日再来,我们这般那般……”
小纨绔听后这才转怒为喜,随即又沉下脸来,暗下决心,明日定要找回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