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色尚早,待再过几个时辰,街上要么是醉气熏天的酗酒者,要么是输红眼的赌徒,或是争风吃醋的嫖客, 时不时便会发生各种冲突,着实不是一个姑娘家该涉足的地方。
初念坚持前往,是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师父。
她师父来历神秘,前世与她相识那么多年,她也没弄清他到底是什么来路,只知道他很厉害,最初进京的时候,在南城落的脚。
初念说了几个地方,马车逐一停留,她下车四处查看,却并没能看到自己想找的那个身影。
想来也没那么快就能找到的,初念也不灰心,继续往下一处去寻。
虽然幂离加身遮住了容颜,但她那副窈窕身姿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毕竟这等子混乱之地,可不是寻常女眷常来的地方。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淡然面对各种探究的目光,初念不慌不忙,这种程度的自保,对她而言还不在话下。
从最后一间人声鼎沸的赌场出来,初念的脸上终究还是显出了一丝失落。
她只知道师父有一段时间时常出没在秀椿街,但具体住在什么位置,却不清楚。她甚至不能让靖王妃派人待为寻找,因为师父性情古怪,平日里总爱戴着不同的面具改换身份生活,明明长得也很好看,但怎么都觉得,他好像并不喜欢自己那张脸似的。
这种情况下,除了她自己亲自出面,换了谁都很难将他找出来。
只能先回府去,明日再来。
若是找到师父,世子的毒多半就能迎刃而解了。
初念计划着,明日一早,先去秀椿街找一圈。师父那人若没有正经事做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随心所欲,也没个准时辰,得换着时间去试试。
才进了家门,她便被容娘告知,家中一群长辈在等。初念奇道:“她们等我做什么?”
容娘便跟她说了早上的事,初念听了只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话,径直往自己院子里走。果然看见一帮女眷等在厅中,见她这么晚才归家,六太太脸色便有些难看,冷哼了一声:“娘子可真是个大忙人,我当是今日回不来了呢。”
这话便有些难听了。
不过比起前世初念叛逆,三天两头与她们指着鼻子对骂,眼下的情况已经算是客气。
初念懒得理会她们,将外袍脱了挂在屏风上,扭头问容娘:“我爹呢?回来了吗?”
若回了,便先去正房请安,这是她的习惯。
她猜测父亲可能没回,因为昨日才说好的下朝后去兰溪苑拜访,今日却没等到他的身影。
果然,容娘说没有,又悄声在她耳边道:“宫里递出消息,说是陛下病情紧急,御医正在设法抢救,老爷和众位大人都留在宫中,怕是要等到稳定下来才能回来。”
初念垂了垂眼,算算时间,殷离这个昏君的大限,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当初她被召进宫中,奉密旨为殷离诊治隐疾,一国之君最难以启齿的病情被她知晓,可见殷离压根就没打算事后放她出宫。初念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汤药都有御医把控监视,没有能动手脚的余地,她便在针灸时做了些小动作。
若殷离事后如约放她离开,她自然会有法子保他平安无事,但若他果真起了杀心,初念便能在两招之内将他放倒。
菀贵妃的毒匕首固然厉害,但殷离的昏迷不醒,背后原因更多是初念的手笔。这个昏君醒着也是碍事,加上本就是殒命宫变的命运,初念动起手来,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过这种事,就不必要有第二个人知情了。
这么多长辈在场,主仆两个却咬起了耳朵,六太太便有些怒了:“说什么悄悄话呢?让婶娘们也都听听。”
宫里的消息,哪是能随意说的?
初念跳过这一茬不提,这才想起来似的,对她们行了个常礼,问道:“各位婶娘,这么晚了还在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六太太见她无视自己的问话,心中更是恼火,原打算旁敲侧击,此刻也懒得拐弯抹角,开口便道:“你与那赵国公世子孤男寡女,双双失踪数日,事情在京中都传遍了,这对你们的名声可不好。这件事,你们打算怎么善后?”
初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其他人,淡淡地说:“顾世子不惜受伤将我从贼人手中救下,我和父亲都十分感激,改日必会登门道谢。”
六太太被她不软不硬地噎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她想从男女大防对初念施压,但初念却说,世子是为了救她,难不成为了所谓的名节,就放任她被贼人掳走,不闻不问了吗?
十太太便接过话来,缓缓道:“恩义归恩义,你们流落在外独处了一段时日,也是事实。姑娘家不比男子,清誉是顶顶重要的。此事如果不叫那边给个说法,日后耽误的可是你的婚姻大事。”
六太太找到了支撑,信心大增,便又开口:“你母亲早逝,没有人教养,不懂这些利害,倒也不能怪你。不过有我们这么多婶娘在,不会看着你为难,自然会帮你张罗。”
初念勾起一个讽刺的笑来,问道:“不知六太太,十太太,及各位太太,打算如何帮我?”
众位太太见她似乎很好说话,心便放下了一半,六太太便道:“你将庚帖交给婶娘,明日我便让媒人去国公府商议亲事。另外,甭管你这几日在忙什么,都交给旁人去做,把时间都空出来。你现在的任务是准备成亲,你绣功如何?厨艺怎样?婚后你要伺奉翁姑,照料夫君,什么都不会可不行。再者,国公府也是体面人家,你嫁过去,三从四德总得修习,叫人家看了,总往外头跑算什么规矩?”
初念便道:“六太太如此费心,当真令人感动,可惜我却无以为报。”
六太太笑了笑,眉眼彻底柔和下来,温声道:“都是一家人,谈什么回报不回报的,只要你们父女俩记着婶娘的好,便万事都足了。你的婚事就交给婶娘来办,保管让你嫁得风风光光。”
这便是要将筹办婚礼的大权捏在自己手心了,以殷处道对女儿的宠爱,还有那赵国公世子对初念的稀罕程度,婚礼总不能随意含糊过去。这其间有多少油水可贪,这些太太都当过自己的小家,心中一划拉,便能估出个天价数字来。
当即看向六太太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她们来前可说好了,只劝初念交出庚帖,去赵国公府商议,让男方上门来提亲这一步,至于婚事应如何举办,由谁负责,她们可各自有着小九九,当着初念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内心却都不免焦躁起来。
她们只当初念云英未嫁,加上又是山野里教养出来的,对这种繁杂的家务事并不清楚。实际上,初念前世身为世家妇,甚至亲自操办过几桩亲事,哪里不知道这里头的猫腻?
却也不拆穿她们,只淡淡地说:“太太们的好意初念心领了,虽然我没了母亲,但父亲还在,我的婚事他自会安排,就不劳各位太太费心了。”
六太太目光变了变,笑道:“你父亲终归是个男人,加上公事又忙,哪里顾得上?这些事,还得咱们女子操心。”
初念便道:“父亲忙,这不还有容娘。”
六太太笑容也挂不住了:“容娘到底是个下人。”
初念看向她,语气依旧平静:“可你们却是外人。”
六太太脸色再次沉了下来,站起身来:“你这孩子,真是油盐不进。我与你没得可说,还是找你父亲吧。”
其余几位太太虽然对六太太先前的大包大揽有些不满,但总的来说立场还是一致的,加上初念对她们的态度一视同仁,也没脸再继续留,跟着六太太一道离开。
初念目光冷淡地看着这呼啦啦一群人离开,耳畔总算是清净了。
却留下了一地的果皮瓜子壳,容娘看着眼角一抽,连忙去查看一旁的茶柜,发现存在里头的各样新茶、饮片,都被人拆了一遍,还有几瓶玫瑰露,已经见了底。
她将空罐子亮给初念看,神情有些不满:“老爷知道娘子爱喝,今日特地交代让我去买的。”
初念倒是不吝惜那几罐花茶,只是对她们口中所谓的规矩感到荒唐。
容娘让人打扫厅堂,又叫人烧了热水来,让初念梳洗,眼中有些忧心:“六太太她们说话难听,倒也不无道理。你与世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天,流言蜚语恐怕是少不了的。”
初念道:“以前的流言蜚语便少了吗?”
她开医馆,日日出没在各家后宅,与病人为伍。看诊施针,从不跟病人谈什么男女大防。介意此事的人背地里如何议论,当着她的面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人活在世上,谁敢担保不会生病?无端得罪一个名医,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初念若是在意这些,一开始就不会学医。
容娘到底是向着初念的,轻易便被说服了,忍不住想起老爷的态度。殷处道本人十分古板,恪守为人臣子的本分,为国为民、尽心尽力,但他对初念却格外宽和,从不认为女子行医是什么出格之举,更不认为世子舍身救下自己的女儿有任何不妥。
那些个太太若想利用这件事逼迫老爷嫁女,恐怕有的苦头吃。
要知道老爷好不容易才认回女儿,哪里愿意这么轻易就嫁出去呢?
主仆两个丝毫不担心殷处道的态度,只是临睡前,难免猜测了几句宫里现下可能的情况。
三更梆子敲过的时候,初念迷迷糊糊听到容娘在外头说了声:“老爷回来了,好叫娘子知道一声,他让你不必起来,继续睡吧。”
看来殷离还能继续苟延残喘几日。
初念“唔”了声,翻了个身,这次睡得很沉。
第92章 求情 只要他愿意。
在初念的提议下, 靖王妃又去请了御医来帮忙给世子解毒,御医的法子跟初念差不多,先以银针放出毒血, 控制毒势的蔓延, 稳住世子的状况后, 再设法解毒。
主要怪那姜、武二人不懂药性却胡乱行事, 将那毒药胡乱掺杂,药性彼此渗透, 发生了一些叫他们无法掌控的变化,正是这变化, 让解毒的过程变得极其复杂。
靖王妃一怒之下, 再三催促刑部, 叫他们早日给小傅氏及姜、武二人定案。由于证据充分,案情十分明了, 刑部无需拖延, 很快便将案子判了,小傅氏多年来蓄意谋害嫡长子,情节恶劣, 事实清楚, 判处绞刑,即日执行。姜、武两人身上各有旧案, 也被判处死刑,相关涉案人员被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赵国公府因为这件事变得人心惶惶,方寸大乱。
顾休启直到母亲被抓进刑部,才知道这些内里详情。小傅氏恶事做尽, 倒是将儿子保护得很好,这些内宅肮脏事没让他插手半分。
事发突然,顾休启一时慌了手脚,还没想好要怎么救出母亲,便听到她被判了绞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去求父亲赵国公,想让他出面保人。
赵国公向来偏宠这个幼子,但这两年却因为他的不长进,父子情淡了不少。顾休启十分叛逆,父亲不再偏向他,他便也不理会这个老家伙,任由小傅氏苦口婆心,就是不服这个软。
眼下小傅氏就要被行刑,人命关天的紧要时刻,顾休启也顾不得与父亲的心结了,背着荆条去跟赵国公请罪,只希望父亲看在多年夫妻情分、和他这个儿子的面子上,为小傅氏周旋一二。
赵国公才在靖王夫妇那边吃了闭门羹,又因为小傅氏的事情丢尽了脸面,哪里耐烦应付这个儿子,干脆闭门不见。
顾休启料想父亲可能会打骂他,教训他,却万万没想到,他根本不理会他。
顾休启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平时里飞扬跋扈、欺男霸女,什么人都敢得罪,什么事都不放在眼里,对小傅氏的孝顺,算是他仅存的良心。
没想到这个无条件对他好的人,不论犯了什么错事都能为他摆平的母亲,马上就要上刑场。顾休启真的慌了,在他看来,父亲一定能救她。
只要他愿意。
母亲正是得罪了靖王妃,可那靖王妃不也是父亲的女儿吗?只消他一句话的事情,便能将人给放了,可他却偏偏不肯。
顾休启在父亲的院子外面跪了一夜,却连赵国公的面都没见到。
眼看着天色大亮,午时便要行刑,再也耽搁不起,顾休启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擦干膝下的露水,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这一夜,他仿佛忽然长大,看清了某些被他一直忽略的事实。最后看了一眼门扉紧闭的院门,他佝偻着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国公府。
在暗处观察的管事见状,悄悄进了院子,对赵国公道:“二公子走了。”
赵国公其实并非不愿见他,实在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闻言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小傅氏罪有应得,自作孽不可活。你回头去看看端郎屋里缺什么,多送些东西过去,新奇些、贵重些,这孩子忘性大,等过了这几日,便好了。”
管事心道:往日里二公子遭遇的都是些小事,这次却是没了母亲,情况能一样吗?
但也没有反驳,默默领命下去了。
顾休启离了家门,没往别处去,径直来到兰溪苑,想求见靖王妃。
小傅氏母子与王妃、世子姐弟两个势同水火,门房自然不会放行通报。令他们意外的是,顾休启竟然跪在兰溪苑外头,沉声道:“弟弟顾休启前来认罪,求王妃姐姐、世子哥哥网开一面,饶我母亲。”
门房惊讶之余,只得将此事禀告给靖王妃知道。
靖王妃听了,倒是有些意外:“顾休启这个废物,竟然还存着些良心。”
但随即脸色便阴沉下来,“只是他一跪,便要我饶了那毒妇,哪有这般容易的事?现在倒是知道认罪了,早先那十多年,不是日日盼着我们姐弟不得好死?去跟他说:小傅氏作恶多端,也不必怪我等无情无义,要怪就怪她自食恶果。”
门房将这话带给顾休启。
顾休启一字一句默默听着,和血嚼碎了记在心中。半晌后,才慢慢站起身来,往别处走去。门房见他神色不太对,便派人一路跟着,发现他竟然来到刑部大牢外,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等着。
不多时,门口便传来动静。小傅氏、姜齐、武勇三人午时行刑,在那之前,要被游街示众。三辆囚车载着三个人缓缓从刑部出发,刑部官员一路宣读罪行,直到抵达菜市口的行刑之地。
小傅氏毒害嫡长子的种种恶毒行径引得路人议论纷纷,许多人扔出石子、烂菜叶表达愤怒和厌恶。
顾休启一路跟在囚车后头,默默听着官员宣读母亲的罪行,一起承受着路人的攻击,身上都是臭瓜烂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