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思忖出了陆老太太在奉茶那日对她展露不满的缘由,寇氏定是在她没入门前,便在陆老太太的面前吹了不少的耳旁风,且原本她是要嫁给陆谌的。
但同陆谌退婚后,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她就嫁给了陆谌的五叔。
这很难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心机深沉,且颇有手段的虚荣女子。
沈沅心中的另一个隐忧便是,如果她刚入府就因着怀孕没立即将中馈之权夺回来,往后再想收服人心,使府中的下人信服就更困难了。
她固然清楚陆之昀是个手段强硬的,可是管理后宅的门道太多,且国公府的那些下人也个个都不简单,都跟人精似的。
沈沅也能理解陆之昀的心思,毕竟子嗣为大,她同寻常的孕妇还不一样。
她得至少瞒着旁人一个月,才能透出怀孕的消息来。
思及此,沈沅却没立即就同陆之昀将这些想法都说出来。
她知道陆之昀的性情太强势,所以如果要说,她也得寻个合适的时机。
——
次日一早。
待陆之昀上朝后,沈沅便在辰卯这时当,去了趟老太太的院子里。
云蔚轩的一应布置都十分的古朴大气,一排排的雕花红木槛窗整齐地矗立着,煦日透过窗格照进内室,显得整个轩室极为通透敞亮。
其实沈沅昨日归宁前,也是去了趟陆老太太的院子里的,可是老人家一般都起的比年轻人要早,陆老太太每日都是卯时之前就会起床。
寇氏自沈沅入府后,许是料到了她会从陆老太太的身上下手,便也会在卯时之前就起身。
如此,陆老太太刚一起身,寇氏便会在云蔚轩外等候,随时都能进室伺候。
而沈沅现在则是个孕妇,最是需要睡眠来保证胎儿的康健,不可能在卯时之前便起身。
所以今日沈沅再来云蔚轩后,便发现自己压根就没有机会去接近老太太。
寇氏死死地把着她在府里的靠山,也自是不会让她有单独照顾老太太的机会。
陆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一旁的寇氏则神态温顺地坐在一旁为她拨着石榴,这云蔚轩处别的地界儿,还坐了几个旁的陆家女眷。
几个人本是相谈甚欢,等沈沅进室后,便都蓦地噤住了声。
陆老太太见到沈沅后,还算客气地道:“老五家的来了,蓉姐儿身旁还有个圈椅,你就坐那儿罢。”
沈沅神情温柔地颔了颔首,回道:“多谢祖母。”
她坐在陆蓉身旁后,便见陆家这位最小的姑娘,正一脸愁苦地拿着那面刺绣,一手则持着银针,瘪着嘴在那白绢的表面上来来回回地穿梭着。
陆蓉许是想贪会儿懒,见沈沅坐到了她的身旁,刚要放下手中的绣品想同自己的新嫂嫂说几句话,便被老太太呵斥道:“蓉姐儿,你坐在那儿也没过多久,这就想贪懒了?”
陆蓉的年岁不过十三四岁,性子也比寻常的姑娘活泛些,自是个坐不住的。
但是她迫于陆老太太的威严,还是安安分分地拿起了绣品,又开始哼哼唧唧地练起女红来。
沈沅在一旁温柔地看着陆蓉,她见陆蓉走针的手法是极为不熟稔的,有几针恰好寻对了门路,绣在那白绢上的织理也算严整漂亮。
可其余的那几针,便是毫无章法。
这么绣下去,非但绣不出来一个漂亮的绣面,还尽是做了些无用之功。
一看陆蓉这样,沈沅便想起了唐家的那些表妹,她们的岁数都跟陆蓉相仿。
在扬州时,表妹们也是跟陆蓉一样,不太会做女红,婆子嬤嬤怎么教都不会。
罗氏若是再训斥她们几句,这些妹妹们事后都得跑到她这处哭鼻子来。
想起了扬州的那些往事,沈沅也觉得同陆蓉更亲近了些。
故而等老太太要睡回笼觉时,一众女眷都从云蔚轩退了出去,沈沅便唤住了陆蓉。
陆蓉同陆家的所有人一样,她很是惧怕性情严厉的陆之昀。
所以在她的印象中,陆之昀的妻子,也就是她的五嫂沈氏,也定是个不好招惹的人。
但是同沈沅这几次接触下来,陆蓉便发现她其实是个性情温和,很好相处的人。
关键是,她人长得还美。
几月前在韶园的那场宴上,她便跟沈家的姐妹坐在了一个席面上,那时陆蓉便觉得沈沅的相貌十分出众。
她那肌肤白皙得便同凝脂豆腐似的,仿若碰一下都要碎掉,气质温婉古典,眉目柔美又不失精致。
陆蓉在宴上,便悄悄地看了这个姐姐好几眼。
却没成想,她竟是会成为她的五嫂。
故而陆蓉对沈沅这个五嫂,是存着极大的好感的,她唤住她时,小姑娘的心里还有些淡淡的欣喜。
沈沅这时开口问道:“蓉姐儿,嫂嫂适才一直在看你刺绣,你的针法,是不是不太熟稔?”
陆蓉被看出了心思,有些赧然地回道:“是有些不太熟稔,嬤嬤教了我六十四种针法,每一种都不太一样。她说完了,我也就忘了,之后她再怎么讲,我都记不住……”
陆蓉的语气越来越低落。
沈沅却及时宽慰她道:“蓉姐儿不必伤心,当年我学的时候,也同你一样,记不住这么老些繁复的针法。”
陆蓉一听沈沅竟是也同她一样,同沈沅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如适才那般矜持。
她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五嫂,后来是怎么精进的女红啊?”
沈沅温柔一笑,便将自己把那六十四种针法的图鉴都按照步骤拆解,一种又一种地画了下来,又装订成册子的事同陆蓉讲了出来。
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件事,惹得陆蓉忍俊不禁。
却说这册子不仅被沈沅用着,让罗氏瞧见了后,即刻便让人印了几卷,好让其余的几个女儿们也照着那图鉴练针法。
可是这图鉴,还被一个贪财的丫鬟瞧见了,那丫鬟想将这图鉴高价卖给扬州的书行,让这书行大肆印刷。
幸而罗氏将这丫鬟的行径及时阻拦,亦定了规矩,谁也不许将沈沅的图鉴传到唐府之外,违者不仅要扣月例银子,还要挨上一顿板子。
这唐府中的下人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敢打过将图鉴外传的主意。
陆蓉听得很开心,却也没忘记重点。
这本图鉴,可是能解她的燃眉之急呢。
故而陆蓉探寻似的问向沈沅:“五嫂,那…这图鉴,您手中还有吗?这唐家不让外传,但您能不能让我看个几眼…我看个几眼就把它还给您,绝对不会往公府外传的。”
沈沅莞尔,柔声回道:“当然可以给你看了,只是这图鉴的所有拓本都在扬州的唐家,你若想要,我得给你现画。”
陆蓉啊了一声。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五嫂您还会画画呢?不过这几十种针法画起来,也得很废功夫罢?”
沈沅摇了摇首,正要回陆蓉的话。
碧梧却插了一句嘴,对着陆蓉恭敬道:“六姑娘,我们夫人正经会绘画呢,您衣袖上的花样,就是我们夫人此前绘的,当时夫人手头有些拮据,便绘了几个花样,卖到了前门街的衣缎铺子里。”
陆蓉的脸蛋儿上又显露了震惊。
她也正处在好美的年纪,对衣服上的织锦和花样也有自己独到的眼光,只有京中这家铺子的锦缎才对她的胃口,而对她胃口的原因便是这上面的花样很合她的审美。
沈沅绘的这些花样,在京中的世家女中,也很是流行。
陆蓉丝毫都未想到,沈沅竟是绘这花样的画师。
但是听完碧梧的一番话后,她眼下最想要的图鉴,便不在如适才般,是那个针法的图鉴。
她现在最想要的,是想让自己的五嫂再设计几个新的花样,然后她便拿着它们去找女工制衣。
陆蓉的心中美滋滋的,只要她跟这位五嫂处好关系,那么在京中其余的世家女还在互相炫耀着过时的花样时,她便能最早地在袖子和云肩上用上新的花样了。
——
是日入夜后,沈沅觉得陆之昀的心情还算不错,便准备对男人吹吹枕边风,再和他好好地商量商量掌管中馈之权的事。
沈沅浓密的乌发柔顺地散在身后,柔腻的肌肤散着好闻的体香,适才她还沐了浴,抹得腻子是带着玉兰香气的。
陆之昀高大的身子躺在她的一旁,沈沅便用胳膊撑起了身子,她想着要靠近他,却被男人突地攥住了手腕。
沈沅心中蓦地一惊。
亦能明显觉出,陆之昀的呼吸似是粗沉了许多。
男人同她说话的语气也稍显沉肃,命道:“离着我远一些,才刚成亲,你也不想让下人看到我今夜就住在歧松馆里罢?”
沈沅会出了男人的言外之意,芙蓉面上也染了些绯色,只得在陆之昀松开了她的手腕后,又躺回了原处。
陆之昀是平躺着的,而沈沅则侧躺着看着他。
男人许是觉得自己适才的语气有些过重,便也调整了下睡姿,看向了沈沅。
沈沅在想事情时,浓长的羽睫扑扇扑扇的,更是比平日会流露出那种颦颦又柔弱的怜人气质。
注意到了陆之昀也看向了她后,沈沅刚要阖眸睡下,谁料男人竟是突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他抱她的力道很小心,不会碰到她的肚子。
沈沅正面色微诧时,陆之昀竟是略显无奈地俯身吻了下她的眉心。
动作间,不带任何的情欲,却大有安抚的意味。
沈沅正有些不明所以时,见陆之昀那双深邃的凤目睇着她的脸,还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却是命令式的:“以后不许再这样同我犯娇,听见没有?”
“?”
沈沅有些愣住了。
她有同陆之昀撒娇吗?怎么只是眨了几下眼睛,陆之昀就要说她这是在撒娇呢?
第28章 揉肩
沈沅转念一想,陆之昀觉得她适才是在撒娇这事其实也不奇怪。
她很清楚自己外貌上的优势,这种优势倒不是美貌,而是眉眼间总会流露的那种纤弱无依的情愫。
尤其是她在想事情的时候,其实她的心情明明是很平静的。
可让旁人看去,却总觉得她这是在忧郁伤怀。
在扬州的时候,罗氏一训斥沈沅,她就会垂垂眼睫,故意流露些委屈的神情来。
罗氏每每见她这样,就会动些恻隐之心,少批评她几句。
陆之昀的性情虽然冷傲强势,却没成想也是个不能免俗的,竟也被她外在的假象诓骗了过去。
沈沅这般想着,眼睫也如蝴蝶翕动着双翅般,在启启合合地眨动了几下后,便模样温驯地垂下了眼帘。
闺房中那黄花梨的灯架上,只燃着一盏烛火。
拔步床内的光影昏暗明灭,沈沅虽未看向陆之昀的面庞,却能明显觉出,男人看她的眼神应是又有了些变化。
陆之昀单手捧覆起了沈沅那张巴掌大的芙蓉面,亦将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抵在了她薄嫩的眼睑处,他轻轻地摩挲着那一小寸细腻的肌理,周身散着的气场也显而易见地温和了许多。
沈沅心中清楚,陆之昀肯定还是觉得她在同他撒娇,可能还会觉得她受了委屈。
她在他的心里头,已经坐实了娇气这两个字。
所以无论她怎么做,男人只会觉得她娇气。
既是如此,沈沅便决定顺势而为,趁着陆之昀觉得她受了委屈,想要安抚她时,赶紧把这枕边风给吹出来。
故而沈沅柔声道:“官人,陈院使说妾身的体质还算温厚,如果平日注意一些,也是能像寻常的内宅妇人一样行事的。”
陆之昀摩挲她眼睑的动作慢了几分,不解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沅的羽睫颤了颤,又慢条斯理地回道:“妾身的意思是,官人正值鼎盛之龄,妾身也还年轻,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总不能一怀上身子,就将中馈之权交给别人。原本交接的过程就需要功夫时日,浪费的这些时当,就会使府中混乱无序。”
话音刚落,陆之昀便将大手从她细腻的面颊移了下来。
男人缄默了片刻。
内室的气氛也登时安静到令沈沅心中一怵。
沈沅怯怯地掀开眼帘,复又观察着陆之昀莫测的神情,又探寻似地解释道:“就算官人将来有了能干的贵妾,妾身既是您的正妻,这中馈之权也自是由妾身把持着更好……”
她提到贵妾这两个字时,语气毫无酸涩之意,话意是尽显理智的。
这“贵妾“二字,让陆之昀英隽的眉宇轻轻蹙起。
他淡声打断道:“你进了公府的大门,便是公府的主母,中馈之权本来就是你的,谁也夺不走。”
沈沅没有放弃重点,寻机顺势往男人的怀里钻了钻,原本她也想轻柔地去啄一啄男人线条冷毅的下巴。
却还是没状起胆子来,最后只得又小声问道:“那官人同意妾身,再去与三嫂争取中馈的事了吗?”
美人儿的语调缱绻温和,柔弱依人地偎在陆之昀的怀中时,软如绸的乌发也轻轻地覆在了他的掌背上。
她身上清幽甜润的玉兰香,也一丝一缕地沁入了他的鼻息,也搅扰着他的思绪。
沈沅见陆之昀没回复,又软声问了一句:“好不好嘛,官人?”
陆之昀其实也没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等他思绪回落时,也只听完整了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在问他,好还是不好。
陆之昀不是一个会轻易给谁肯定答复的人。
却在沈沅问完后,未怎么经脑思考,便嗓音低沉地回道:“好。”
——
次日清晨。
陈院使毕竟是太医院的主官,不可能随时都往国公府跑,陆之昀昨夜便命江丰在府里悄悄地安排了一个医术颇高的医师,他可随时避着眼目,通过幽长曲折的复廊直接来到她的院子里,来为她看诊。
新婚日的那场房事还是让沈沅略动了些胎气,陈院使开了方安胎药,沈沅昨夜和今晨饮过后,那些不适的症状也好转了许多。
碧梧和惠竹每人都提着一个红木食盒,随着沈沅在卯时之前,便来到了云蔚轩。
陆老太太刚刚起身,便听近侍的女使递话道:“老太太,三夫人今日竟是没一早就来云蔚轩等侯,反是五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已经站在小花池处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