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太太没往别处想,待咳嗽了数声后,便问魏婆子:“你有没有命人将此事的消息封锁?”
魏婆子回道:“老奴让两个丫鬟留在那处了,就等陆老太太如何指示这件事了。”
陆老太太无奈地摇首回道:“你一会儿避着眼目,带上她平日穿的衣物,再去那耳室一次。让那些下人都封口,把王六的舌头割了后将他赶出府去,让他不许再说出这些事,也算是当着旁的那两个马夫的面杀鸡儆猴,这样他们三个都不会再将这事声张了。”
“唉。”
陆老太太叹了口气后,又道:“至于寇氏,就让她带着自己的嫁妆,和近年攒的积蓄,将她打发到别庄去吧。”
魏太太应了声是,亦觉得陆老太太对寇氏也算仁至义尽了。
待片刻功夫后,她拿着寇氏的衣物去了耳室处时,却听见里面传来了凄厉的哭嚎声——
“陆之旸!这件事是我被人构陷的!我根本就不会跟王六这个丑男人发生这种事!我是你的三嫂,是先国公的正妻,你怎么能不同老太太商议一番,就要让我下狱?!”
魏婆子心中一惊,待冲进了耳室后,便见陆之旸果然站在里面,手中还握着锋利的长刀。
这日陆之旸应是休沐的,他怎么也突然知道了这件事?
魏婆子正起着疑惑,却听陆之旸冷声回道:“寇氏,还三嫂,你配吗?你做出此等犯奸之事,连我五兄都知道了。大祈的律法摆在这儿,用不用我同你说说?”
“你……”
魏婆子看着陆之旸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心跳加快了许多。
寇氏犯的,按大祈的律法来说,是良贱相奸的罪责。
良人妇女与奴奸,要加凡奸罪一等。(1)
原本要送到顺天府里打一百杖,现在便要挨上二百杖。
寇氏毕竟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国公贵妇,五十仗就足以让她的小命丢了半条,一百下后估计也就能剩一口气。
真要处以二百杖责,那可就死透了。
寇氏的心中近乎绝望,连忙对着魏婆子央求道:“魏婆子,你是不是老太太派了救我的,你赶紧回去,让老太太救我,说陆老七在我这儿,偏要取我的性命,你赶紧让老太太来给我做主。”
魏婆子连连点头,刚要离开耳室这处。
便听“唰——”地一声。
随即,陆之旸手中持着的,那把泛着寒光的长刀便抵在了她的颈脖处。
魏婆子吓得腿一哆嗦,便听陆之旸嗓音阴恻恻地道:“你敢走,就是公然在本指挥使的面前,包庇寇氏和王六的奸情,你难道也想下狱吗?”
陆之旸的周身都散着戾气,魏婆子知道他最是个混不吝的主,立即回道:“老奴…老奴不敢。”
寇氏见魏婆子被陆之旸阻下后,也知道自己的生路,就这般被断了。
她万分绝望地瘫软在地,却又在陆之旸的呵斥中,被突然闯入的官兵毫不留情地架出了耳室,身上的衣物还是那件破破烂烂的寝衣,瞧着狼狈不堪。
离开公府前,寇氏还在想,当年陆之旸母亲的死,有很大的原因是她造成的。
寇氏也没想让他的母亲死,只是他母亲实在是个过于多愁善感的人,她使了些小伎俩后,她便因着憋屈和愤懑患上了疾病,最后生生把自己给熬死了。
近来府中一直盛传当年的往事,估计陆之旸听见了风声后,早便对她动了杀意。
一报还一报,今日她折在了陆之旸的手里,也算是所谓的,因果报应了。
——
一月后。
寇氏在狱中没捱过第八十下刑杖,便断了气。
公府里除了陆老太太,也没几个人因着这事而感到惋惜,反是觉得自寇氏被处以杖刑,暴毙而亡后,镇国公府也终于恢复了往昔的清静祥和。
阋墙之争,会使一个家族走向没落,妯娌之间的这种内斗更是要不得的。
陆之昀得空后,亦重新将小辈们唤到了祠堂中,让他们将家规再度牢记于心。
主母沈氏纵是还在孕中,却治家有方,没了给她使绊子的三嫂寇氏后,中馈之务处理得也是愈发熟稔了。
陆老太太自得知寇氏与更夫犯奸的事后,便大病一场,及至春分将至,这病才陆陆续续地有了好转。
等她能够起身下地走动时,却选择不见任何的小辈,只躲在云蔚轩里吃斋念佛,再没管过任何的府务。
沈沅如今的真实月份是九个月,眼见着就要临产了,这几日她却突然发起了高热。
且这高热还频有反复,前日京师又下了场春雨,这难褪的高热和心疾加在了一处,着实让沈沅的体质又虚弱了许多。
她的生日是在四月,四月亦是她孩儿会临世的月份。
前世的她,就死在了这年春日里,没有活过二十岁的生辰。
近来总是被病痛折磨的沈沅,也越来越起了担忧。
是日,京师虽然放了晴,沈沅却独自一人坐在了书案前,亦摊开了一张质地纤薄的帛纸,提笔沾墨,神情专注地写了些字。
这日她的高热仍未褪去,额前虽然有些泛痛,意识倒还算清醒。
她悬着细腕提字时,见左腕佩着的银镯还泛着淡淡的润色,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紧。
若是没有这个镇魂的镯子,她怕是早就没命了。
或许这一世的自己,还是活不过二十岁。
沈沅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当她再度面对生死之事时,心中是要较前世淡然些的。
如果她真的会在一月后就去世,在此之前,她还真得将自己的身后事好好地安排安排。
包括嫁妆的处理,扬州的唐家人,跟着她的碧梧和惠竹,还有孩子的抚养问题。
再然后,也是最重要的,便是她的官人陆之昀了。
思及此,沈沅纤白如瓷的手还是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一想到陆之昀这一世可能还是会成为鳏夫,她的心中就特别难受,正此时,她那高热也比适才严重了些。
沈沅柔弱无助地垂下了眼眸,亦扬声唤了碧梧,将她搀进了闺房,想在拔步床内憩上一会儿。
因着头脑的晕沉,她很快就进了梦乡,等再度起身后,时已至申时三刻。
槛窗之外是日影潼潼的美景,院子里的树枝也都渐渐地抽出了嫩芽,一派生机盎然之态。
碧梧见沈沅终于清醒,便走到拔步床旁,语气恭敬道:“主母…公爷回来了,他…他半个时辰前就来了院子里,却一直待在书房里,没出来。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沈沅刚刚起身,还无甚气力,她温柔地嗯了一声,待简单地整饬了番衣发后,便被碧梧搀到了书房外。
碧梧将沈沅扶到落地花罩处后,便先退至了一侧。
沈沅只身一人进了书房后,却见陆之昀正垂着头首,指骨分明的大手亦攥成了拳头,抵在了眉心处。
男人穿着峻整挺拓的官服,两翅皆宽的乌纱帽则被摘了下来,放在了手旁。
沈沅同时发现,他戴着玉扳指的左手,还在紧紧地捏着她适才写的那页帛纸。
她的心跳不禁一顿。
陆之昀并没看向她,却也发现了她已进了书房。
男人的嗓音依旧低沉浑厚,淡淡地命道:“过来。”
陆之昀周身散着的气场很是压抑,就像是急风骤雨前的平静,沈沅心中突然涌起了不好的念头。
她入睡前没来得及将这页纸藏起来,陆之昀看见后,会不会生气了?
沈沅依着他的命令往前走了几步时,却又因着没来由的恐惧,停住了步子。
陆之昀用于抵额的手已经垂了下来,男人英俊的面庞看似平静,可那薄唇抿起的弧度却深敛着情绪,亦尽显着克制。
他看向了沈沅,声音也放低了许多:“沅儿,你过来,我们需要好好地谈一谈。”
第50章 晋江首发
陆之昀适才唤了她沅儿。
沈沅浓长的羽睫颤了颤,亦终于能够确定,原来在出征前的那一日,她耳畔响起的那声沅儿并不是她的幻听,陆之昀早就如此亲昵地唤过她。
见陆之昀仍身形挺拔地坐在那把梨木交椅处,沈沅的芙蓉面上倏地闪过了一丝怔然。
男人那道深邃的目光已然深深地锁在了她的身上,一刻不离,暗含着淡淡的催促意味。
他修长的大手垂在了膝处,随意又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却尽显着他性情强势冷肃的那面,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未等他再度开口,沈沅那双绣着蝶栖芙蓉的绣鞋终于缓缓地抬了起来,没再犹豫地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离陆之昀只有数步距离时,沈沅将将站定,因着不安和紧张,两只纤白如瓷的手也交握在了隆起的肚子之前。
“坐我腿上。”
陆之昀似是因着沈沅忸怩且不甚自然的姿态而蹙起了眉头,待淡声命罢,便蓦地用大手攥起了她的一只细腕,示意着沈沅坐下。
沈沅依着他的言语坐在了他修长且结实的腿上后,薄薄的眼皮还启合了数下,男人则在她坐定后,缄默地将大手轻轻地放在了她仍有些熨烫的额头上。
陆之昀想要为妻子试探一番体温,他的手覆在她的额头上后,衬得她那张巴掌大的脸蛋是愈发的小,柔嫩的面颊也晕着淡淡的绯粉,怀中的美人儿还因着他的这一举动无助地阖上了双眸。
沈沅这一病,气质也比从前更娇弱了些。
如此纤细易碎,不堪摧折的柔弱之态,纵是心肠再硬的男子瞧见后,都能对她生出些垂怜的心思来。
陆之昀的大手从她的额前移下后,便同自言自语似的,以极低的声音道:“高热还是没退……”
他低沉的话音划过了沈沅的耳畔,见他并没有提起遗书的事,沈沅心里悬着的石子儿也暂时落了地,柔声回道:“妾身睡前已经饮了汤药,约莫着过了今日,这高热便能退了。”
陆之昀听着妻子柔柔的话音,却用空着的那只手,将案上的帛纸重新拾了起来。
见此,沈沅的心中蓦地一慌,在他双腿上的坐姿也略微的变了变,下意识地便想要重新站在地上,不想同浑身都抑着阴戾之气的他再呈着如此亲密的姿态。
陆之昀冷峻的眉目愈沉,修长虬劲的那只单臂锢她腰肢的力道也重了几分,没给怀中人任何挣开的机会。
他的语气还算平静,又问:“这是你写的?”
上面书着的娟秀小字赫然就是沈沅的笔迹,沈沅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便在男人灼灼如炬的眸光下,赧声回道:“嗯…是妾身写的。”
话音刚落,陆之昀的嗓音倏地沉了几分,冷声问道:“沈沅,你就这么想让我做一个鳏夫吗?”
听着他一下子就变得凌厉严肃了许多的语气,沈沅的心跳亦怦然加快。
原来他适才的耐心和温和,果然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陆之昀此刻的态度也证实了她的猜想,他还是因着这封未写完的遗书,生气了。
——“你倒是把你的嫁妆分配得挺明白,那几个丫鬟,你唐家的表妹,还有你舅舅,甚至连陆蓉和陆廖霁的份都罗列好了……”
话说到这处,陆之昀冷嗤了一声,又问:“那我呢?”
“在你的眼里,我可能什么都不缺,所以也就没有必要给我什么安排了,是吗?”
陆之昀平素是个话极少的人,今日却自顾自地质问了她这么多的话。
沈沅能觉出他心中的愤懑来。
这也是二人成婚后,她和陆之昀第一次将矛盾摆在了明面上。
或许再说下去,他们还会跟寻常的市井夫妻一样,发生一些争吵。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今日的这种地步,眼见着自己都快要生产了,却又终日高烧不退。
沈沅觉得,纵是陆之昀不甚情愿,她还是得将事实抛在他的面前,同他好好地交代交代身后事,也好让男人有个提前的心理准备。
“官人。”
沈沅轻轻地唤住了他。
她盈盈的眼眸上,那弯精致的拂烟眉也颦了起来,语气稍显沉重道:“官人…我也没预料到,我如今的身子会变得这么差…再说您也知道,我本来就有很严重的心疾…说不定就是活不过二十……”
话还没说完,陆之昀便厉声打断了她:“不许你这么说。”
在被男人训斥后,沈沅的心里还是感到了震慑,甚至亦有了某种难言的委屈。
毕竟死生之事不是她一个凡人能够控制,可显而易见的是,陆之昀是不能理解她内心的恐惧的。
沈沅的浓睫低落地垂下了时,柔弱的水眸里,还是不受控制地涌出了几滴清泪。
可她不像让陆之昀瞧见自己的泣态,既是被他禁锢在怀,还动弹不得,便将脸蛋侧了过去。
她刚要伸手为自己将面上的泪水抹去,陆之昀却突地用指抬起了她的下巴,亦板正了她的脸。
他看着她的泣容,亦知自己适才的态度是有些过于严厉,甚至也可谓是凶蛮了。
思及此,陆之昀也将声音放得低缓了许多,漆黑如墨的眸子边逐着她躲闪的眉眼,边道:“沅儿,你看着我。”
沈沅见男人的态度温和了许多,也没再如适才那般抗拒,待迟疑了一瞬后,还是掀开了眼帘,再度同他对视。
他那双凤目蕴着的情愫很是复杂,沈沅并不能将其弄懂和看透。
“你不会活不过二十岁,至于你的心疾,我也会在大祈各处遍寻名医,一定会寻到能够治愈你的医师。”
“你会平安地生下我们的孩子,身上的高热也会很快褪去,等你生产的时候如果真的逢上了下雨,我也会在产房里握着你的手,陪着你生。”
“我不会让你们母子二人出任何事,你一定要相信我。”
话说到这处,陆之昀亦力道极大地攥着指骨,将她写的那封遗书慢慢地揉进了掌心里。
沈沅循着他的动作看去时,却见那张帛纸已然被男人狠狠地揉皱成团,并被他放在了书案上。
陆之昀瞥见了沈沅的神情,在听完他的这番话后,她怯生生的脸蛋上显露的只有懵然和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