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见二人好似相识,便退下去喊后厨煮两碗面。
沈立远见人走了,将自己花白的一条胡子一捏,拖着身下的板凳靠近,将小瞎子上下打量一番,嗔道:“小友,相识至此,你还未告知老夫你名姓,这可非尊老爱幼的做法。”
小瞎子提壶倒水,分毫未理他。
沈立远见他小小年纪如此稳重,丝毫不因他所言波动,便开始没皮没脸地扯皮了:“小友当真无趣,你既不想老夫知晓你姓名,那可否透露一下你同方才那两位的关系?老夫瞧着,他们应不是你家长辈,小友身长面俊,想也不会同方才那俩老树皮扯上干系……”
少年不为所动,沈立远捏着胡须的手一顿,眼珠一转,盯上了小瞎子一身厚黑的披风外套,他左手忽地松开剑柄,速度奇快地一把抓上去,意图掀开:“欸,小友,今日天气未见寒凉,你怎的身披如此厚衣?”
然而下一刻,小瞎子察觉到掌风,眉目一凛,手撑桌面翻飞掠开,淡定躲开了沈立远的一双爪子。
小瞎子在大堂内站定后,面上掠过片刻不解,他不明白这人为何一直缠着他,但他也不准备询问,辨清周围的声音后转身,找到另一处无人的桌椅座位坐下。
沈立远见他身法干净利落,眼前一亮,再一次没皮没脸地跟了过来:“小友,身法不错啊,怪不得方才老夫欲收你为徒,你不乐意,原来小友这般身手,都快匹及老夫了。”
“看小友佩刀,那可否会使剑?若小友会剑,那不若由老夫举荐,随老夫一同回敛剑阁,老夫喊居远岱那老家伙也给你一个剑主当当,如此你便可以日日随老夫走马观花、饮酒舞剑,人生得意须得如此逍遥!”
沈立远兀自说道,说着说着自己朗笑起来,但随着他这番话道出,客栈内忽而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紧接着还有人嘴里小声地咀嚼“敛剑阁”三字。但虽如此,客栈内除了较先前更安静外,并无异状发生。
小瞎子察觉到周围动静,面不改色地提杯饮茶。
这已是他不止一次从其他人口中听到“敛剑阁”三字了,每回听到,周围人的态度都如此异常,想必,这敛剑阁在江湖中的地位非比寻常。
“如何?”沈立远见他毫无反应,再次凑上前来,“小友心意如何?而今天下乱局,小友若寻求安稳之地,天上地下,怕只唯我清陵敛剑阁有小友一席之地了。
虽他如此说,但小瞎子依旧毫无波动,反倒是红线,在听到沈立远这番话后“呸”了一声。
天上地下?
少君一人护天族安危,她们天宫不比如今的凡间更安宁?
这清闲剑好能扯皮。
而小瞎子听到这突然的一声“呸”,眉峰一动。
沈立远见他如此,以为他心动了,趁热打铁继续道:“小友心动了?那不妨小友同老夫结下忘年之交,老夫乃敛剑阁清闲剑沈立远,敢问小友姓甚名谁?”
沈立远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等待小瞎子回复。
而红线此时却叹一声,摇头,这清闲剑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因为现下就连小瞎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于是乎——
小瞎子为摆脱这人纠缠,开口道:“我名烨。”
“烨?”沈立远沉思,沉剑山庄灭门时小庄主还未满月,未来得及行周礼加名,莫说敛剑阁上下,怕沉剑山庄整个山庄的人都活过来,都不知道小庄主现下名字是什么。
但是,他还有一个确认的方法。
沈立远追问道:“小友名烨,那姓氏呢?小友姓什么?”
小瞎子饮下一口茶,淡淡道:“无姓。”
第62章 计划 她希望他……
“无姓?”沈立远若有所思, 视线偏移,重新打量起眼前少年。他没有立刻排除少年身份的可能性,继续问道:“小友何许人氏?家中父母尚在?都有些什么兄弟姊妹?”
沈立远追根问底, 小瞎子眉头一皱, 不答,起身要走。
沈立远见之, 情急之下伸手想拉住他, 可不想小瞎子察觉他接近,转瞬侧身躲过了他手掌,而后脚尖点地,迅速掠开一身远。
“欸!”沈立远不乐意了,嗔怪道:“你这娃娃,怎么都不让长辈碰的!老夫身上可干净得很,如何近不得你身?”
沈立远还就不信了,下一瞬也以脚点地飞速掠过去, 抬手一道掌风追向小瞎子。这娃娃这样躲他, 搅得他脑子里乱的很,他懒得再确认这娃娃的身份了,而今他非要看看他这一身黑披风下,到底都藏了些什么!
思罢, 沈立远收敛面上戏谑,身下运力, 专心踩风追小瞎子,然而小瞎子经历恶人谷下一年, 身法武功较以往更甚,轻功亦是,他淡定躲开沈立远的掌风后, 等他再追来,然后再次躲开,如戏耍一般。
两人如此你追我赶,衣摆皆随风飒起,令这间客栈的大堂内平地起了一小阵风,乱了周围看客的衣衫长袖。
众位看客目不暇接,丝毫不关心其他,看着大堂中他二人身法,就差拍掌叫好了。
好半晌,就连端面回到大堂的店小二都不敢近前,任他们二人追赶。
直到二楼客房内的两名银月教长老商谈完毕,听到楼下动静下来,小瞎子闻声而动,淡定躲开沈立远纠缠,轻踏楼梯扶手飞上二楼,落到两名长老身后。
沈立远气急:“你躲什么!”
两位长老见状,眉头紧皱,质问:“阁下为何紧追我教弟子不放?”
沈立远见这俩老头露面,面上恢复他一贯的散漫:“二位是?”
两位长老见他如此轻佻,委实不爽,但他们并不打算和这清闲剑继续纠缠,敛剑阁清闲剑乐得清闲,他俩不是,他们此行身负要事。
“阁下如此纠缠我教弟子,于情于理,怕都是不妥的吧,就不怕传到江湖上,惹人笑话?”
笑话?
沈立远要是担心他人笑话,那他就不是清闲剑了。
“我教?”他注意到他们话里的用词,抬眼打量他们,然而并未他们门派出身,“你们哪个教?”
两位长老道:“与阁下无关。”
说罢,他们沿着楼梯从二楼下来,唤小二上菜。
他们不说自己门派,沈立远也无心追问,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后面的小瞎子身上,他从他的身上问不到半点东西,那便换一个方向,追问起这俩长老来。
“这娃娃小小年纪便就如此一身武功,贵教教得当真是好。”
“嗯……这娃娃形如木纳,一问三不应,莫不是贵教门风如此,将门下弟子都教导得如此模样?”
“教中弟子从何而来?同其他门派一般每年招收弟子,还是如何?”
……
终于,一番话后,他问到了自己想问的点:“敢问这小娃娃入贵教前,家事如何?家中父母如何?”
然而两位长老皆心知肚明沈立远所想为何,冷淡开口,意图打消他的猜测:“他生在我教,长在我教,父母二人皆我教教中弟子,不幸,两人在他幼时相继离世,独留他一人继续留在教中。如此,阁下可满意?”
沈立远心中仍是疑窦,刨根问底继续询问,两位长老没想到敛剑阁堂堂清闲剑竟如此纠缠,皆不耐烦了,于是接下来任他再如何追问,他们都只不咸不淡随意搭腔几字,再不正面回应,避免被他缠上。
如此一顿饭下来,沈立远一无所获,一桌人各自回到房间。
小瞎子眼盲,无法行查探之事,两位长老便将他留在客栈。而他们自己,在入夜后着夜行衣前去城中查探。
一夜很快过去,直到天蒙蒙亮,他们才回来,回来时刻意放轻手脚,避免被隔壁宿着的清闲剑察觉。
“如何?”房门关上,他们开始交流这一夜查探成果。
床上打坐的小瞎子睁开眼。
“城中夜间宵禁,闻雨派弟子同守城军交替走街巡逻,人数不多,统共不过两、三队人。”
另一位长老听到这,将手边的四个茶碗挪出来,在桌上摆出四个方位,然后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勾画起来:“城中平静,相较而言,城门守卫就要严密许多。整个聊北城四个城门,分别对应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我们是从南城门进城的,西城门外是宁西河,同城门相距较远,且其河水湍急,短时间内无法越过。东门、北门正对白道内部,是能和白道中其他门派互通的两扇城门。所以,教主所言不错,城中若起战事,城中百姓皆可由此两门逃往白道其他城池,同样,白道所派出的救援也能从此两门进入。”
“这便是说,我们的人只能从南门攻入,我们需要关闭、守住东、北两方城门,防止白道的人赶来援救?”
这位长老点头道:“教主的计策虽是如此,但我们三人到底人寡势微,不说全聊北城所有人,便就只闻雨派和守城军,我们就无法抵挡,如何能守住此两面城门等教主入城?”
他们忽而一阵沉默,随后想起林和泽的交代:“用毒!”
对方人数众多,用毒悄声无息,再没有什么比用毒更方便的计策了。
聊北城是白道版图边缘最薄弱的地方,城中人自知地势不利,主动加固城防,将城墙垒得愈发高,也愈发坚固。确实,这样收效明显,城中百姓多年安稳度日,战事被隔在了城墙外。
然而,它的弊端同样明显——
这里一旦起战事,四方城门紧闭,聊北城不仅隔绝了城外敌人,也同时将城中百姓全部困在城中,进出不得。
如此情况,于林和泽来说,是极度有利的。他的攻城计划是,大开南城门迎黑道众门派入城,而后紧闭东、北两方向城门,以防白道回头援救。对他们来说,只要占领了聊北这绝佳地势的城池,进可攻退可守,他们若胜,便进,若败,从南门回退,后方无阻,毫无后顾之忧。
所以,小瞎子他们三人先行一步进来,需要做两件事:
一、想办法使城中闻雨派和守城军中毒,无力反抗,任他们三人开关城门。
二、大开南门迎接黑道一方,进而关闭东、北两方城门,以防白道前来援手。
二好办,以小瞎子如此轻功,不满一刻钟便可来回四方城门,开关城门一事,于他来说不是难事。
而难,就难在一,偌大一个城池,他们三人该如何让闻雨派和守城军中毒?宁西河河水湍急,丁点毒下进去,没一会儿便不见影了,下毒于宁西河必然不是一个好办法。
而且,他们三人轻装而来,因城门守卫盘查严重,为防止还未进城便打草惊蛇,他们随身带的蛊和毒都不多。
两人考虑到这点,皆头疼起来。
于是,他们相顾叹息一声,决定先各自回房睡,这几日继续观望城中情况,走一步看一步,再无头绪便飞鸽传书与教主商议。
“吱呀”一声,屋门关闭,屋里恢复寂静,小瞎子重新闭上眼。
“他们出去一夜,原来也才这个结果。”这时,屋内忽而响起一道女声,紧接着,女子的足尖从虚无中踏出来,下一刻,嫣红裙衫的一道身影便就出现在屋内。
红线褪下隐身术,走到桌边坐下,随手翻起桌上的一只茶碗,为自己倒下一碗茶。
从那日交谈过后,她倒是不再顾忌是否能在小瞎子面前现身,总归,小瞎子瞎,看不到她,也不知道她是谁。
红线饮茶,心里轻松:“投毒一事说简单,却这般难,莫说全城百姓,以你三人之力,要跑遍城中闻雨派弟子的居住之地,逐一给他们下毒,也需要整整半夜。”
而这半夜时间,闻雨派的人又不是傻子,见门派中弟子无故身亡,再怎么都会觉得不对劲,进而加强城中警戒,届时,他们三人要再想行事,便会更难。
又或许她想错了?依林和泽那脑瓜,这般重大的事情怎会只让他们三人来办?是否林和泽另有打算,并非当真决定攻城?
红线兀自猜想,仍是没猜到林和泽的想法。随即,她摇头轻笑自己,她如此费脑猜测做什么?还是好好祈祷这聊北城起不了战事吧,只要这城不沦陷,黑白两道打不起来,天下安定,未尝不是好事。
于是,她不准备再想。
可没想到,正假寐的小瞎子这时却突然开口道:“宁西河位于西门,其河水湍急与聊北城相距较远,来回一趟费时费力,若来回途中还需搬运水源,那只会更甚。你以为,城中百姓吃喝用水,是从宁西河搬运而来?”
凡间城池建设红线不清楚,但她知道,城池旁边大多都有护城河,河水源源不尽供养一代代人,百姓用水自然来源于此?
红线想反驳他,可话到嘴边,她忽而想起昨日他们城中闲逛时,她一路下来并未发现有马车拉送水源入城,反而是日暮时分,她间或能看到有不少百姓正提着沉沉的桶子往家里赶。
嗯——城池建设还需抵御外敌,若城中水源需从外取用,那一旦战事吃紧,城中百姓无水可用,此城如何继续坚持下去?
那必将不日会降的啊!
“水井!”红线忽而想到。
聊北城中必有水井,井下地下水相连,连通宁西河!
可——
“方才那俩老头怎么没想到?”她疑惑。
小瞎子解释道:“教中,他们位高,平时有弟子安排起居,整日足不出户,每逢要事,他们只需听林和泽命令办事即可,善不用脑。启程时,林和泽单独召见他们,交代了他们进到城中该做什么,今夜一遭城中查探,他们只为验证林和泽所言无误。”
林和泽单独交代了他们什么,小瞎子和红线都不知道,但由他们二人方才所言,红线忽然间就明白了:“你是说,林和泽教他们投毒,却未明说投于哪里,他们脑子笨,一时之间没有想到水井?”
小瞎子不答。
红线便就当自己猜对了,她睁大着眼睛眨了眨,感叹一番,但随后不久,她面上古怪起来,不解道:“他们不知该投毒于哪,你这不是知道吗?那为何他们二人方才交谈之时,你不开口提点?”
“莫不是——”红线心中生出一股希冀,“你其实并不希望林和泽攻下聊北城?”
她希望他和她所想一般,并非杀人不眨眼,并非能坦然将这一城百姓的性命置于生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