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离开恶人谷的第十夜,小瞎子仍未适应外面的安宁,他身着窄袖黑衣侧躺在床上,腿弯处微曲,双手抱臂。
这是一个极度自卫的睡姿,红线看了他一年,他一年都如此姿势, 谷底危机四伏, 他周围时时潜伏着危险,他从未有过一刻松懈的时候。
而今他回到地面上,虽睡在床上,但可能由于被子盖在身上会影响行动, 他自始自终都未动被褥一分。那一床的被褥整齐地叠在床内侧,未发挥出它半点作用。
可现下凡间入秋, 天气转凉,仅靠一身衣裳, 怕耐不住寒凉。
红线叹息一声,拾步上前,手撑着床沿, 躬下身子越过小瞎子,去抽床里侧的被子。然而动作间带动风,她眼前黑影一晃,少年的手便准确抓握住她手腕。
他手中劲力极大,仿佛能捏碎她腕骨。
室内静悄悄的,而红线并未诧异,她只是依旧僵持着此时的动作不动,静静等待。
终于,少年手中的力度渐渐松散,他收回手,重新抱臂安睡,全程莫说移动,他双眼都不曾张开过半分。
红线见怪不怪,平静地拉过被子,为他盖上。
少年的呼吸再次恢复平缓。
这是第几次了?红线记不清了。好似自从他愈发敏感、时常绷紧神经禁戒起周遭时,她的举动在他眼下便也就再藏不住了。
最开始的时候,是他在谷底被人逼入绝境,第一次将刀尖刺入他人身体的时候,她被满眼的血红惊吓住了,一时没站稳,踩响了脚边的石子。片刻间她眼前一晃,少年一身是血地出现在她身前。
好在她术法捏得够快,并未被他抓住。但是而后一年,朝夕相处中,她总有松懈的时候,最终还是被他发现。
他当时没有说什么,面上也并未惊诧,只捏着手里虚无的一只手腕片刻,便松开,甚至都没有问她是谁。
她也没有说什么,抬头望时,天边雷云并未聚集,她担惊受怕的源头不在,她便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当他身旁的一个隐形人便可。
他们在如此境况下愈发熟悉,熟悉到他再不用睁眼,便知晓是她,松手放开她。
翌日,林和泽为检验成果,安排比武演练,从教中不同资历的弟子中皆挑了几个,同小瞎子比试。毫无意外,他们都不是小瞎子的对手,连近身都做不到就被小瞎子一一打趴下。
可谁都没想到,林和泽的目的其实不止于此,他在小瞎子的刀尖即将挑飞最后一名弟子时,忽而传声于他道:“杀了他!”
随即,小瞎子身体里沉睡了一整年的蛊虫苏醒,随血液迅速流入经脉,啃噬他五脏。小瞎子的身体因此一滞,刀锋未改,猝不及防刺入身前那名弟子的身体。
“噗呲”一声,刀身入体,血溅当场,惊诧了演武台下一众弟子。
林和泽大喜,小瞎子身体里的蛊虫因此停止撕咬,随血液回退。
“好!好!好!以一敌多面不改色,不愧是我银月教的弟子!”
弟子?
药人罢了。
随着林和泽的朗声大笑,演武台下同样响起高呼、夸赞。
小瞎子握稳刀柄,平静收刀,回鞘。
林和泽当真满意如今的小瞎子,夜里设宴开席,同众位长老觥筹交错,一边庆贺银月教获小瞎子此宝,一边商议今后打算。
小瞎子只在席上待了片刻,便起身离席。林和泽瞥他一眼,眼下他心情大好,见小瞎子只是预备回去,便不干涉他,再次移回视线,继续同人推杯换盏。
夜色沉下,月色如水,小瞎子转过一条道,一袭黑衣融入暗夜,愈往前,他周边的灯火便愈零星,身后宴席上的恭贺之声也就愈发远。
红线走在他后面,同样沉默,心里不是滋味,唇瓣张合半晌,可到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几日后,林和泽着手给他安排任务,刚开始还都是一些简单的任务,不需动刀枪,来回一些城池便可。然而到后面,林和泽当真准备将他当一个杀人工具使用了,无尽为他派放愈发艰险的任务。
而随着平静的日子一天天往后,小瞎子身上刚出谷的血煞气渐渐沉淀,他变得愈发冷漠,抽刀收刀也愈发无情。
红线一路看着,亦愈发无言。
这日,小瞎子结束此行任务返回,天色已晚,便夜宿客栈。就寝前,他提起手边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碗茶,细细饮着。
红线手指沾水,想在桌面上书写什么同他说话,可话到嘴边,她意识到自己现下奇怪的身份,便又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了。而正当她犹豫时,她指尖的水珠滴落,“啪”一声砸到桌面上,发出一道微小却清晰的声响。
小瞎子闻声侧脸过去,下一刻,他听到有指尖划过木质桌面的声音,一笔一画,规律清晰。
直到红线写完,他才道:“我看不见。”
红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捏着袖管草草将桌面上的字迹擦了擦,而擦完之后,她又一顿,屋内陷入寂静。
随后,见对方停滞太久再无动作,小瞎子不再管她,放下茶碗,起身走向床榻,准备安寝。
“言烨。”红线终于开口,女子清灵的嗓音在屋内流淌开。
小瞎子坐在床上,面朝屋内,双眼虚虚望向前方,未有凝聚。
红线长久不说话,此时一开口倒叫她有点不适应,好半晌才调整好再次开口。她道:“谷底时,他们要杀你,你杀他们,合理。而今死于你刀下之人,却并无取你性命之意……”
红线停顿片刻,复道:“你杀他们,不合理。”
红线的逻辑想法一向简单,对方待她好,她便待对方好,对方待她不好,她仙力低微,做不到待对方不好,便退避三舍,不让对方有机会能再对她不好。所以小瞎子至此的所作所为虽皆是林和泽之意,但她还是不明白,他一路下来是如何做到出刀那般干脆,将那些陌生之人当萝卜一样一一砍去。
妗月一事后,即使他对林和泽没有仇恨之心,那也该退避三舍离开银月教才是,可能他体内的蛊虫让他无法离开,但也不至于将他弄成如今这样面冷心冷、麻木得连人都不像了的模样。
是。
而今的小瞎子在她眼中,活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无半点悲愤痛苦之心。
红线有点不能接受,甚至她时不时会想,他这一世的命格太苦难了,可能会渡不过升神劫。她可是清楚地记得,当年月老劫后回来,他那一副怅然若失的形容……
倏尔听到一道陌生的女音,小瞎子并未立刻适应,直到她此刻出声,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原是个女子。
可而今的事态,他心如止水,并未对突然出声的红线生出半分惊讶之心,他只针对她方才所言回道:“我是一把刀,他林和泽的刀。”
红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下忽生出一股凄哀——原来现下,就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作人了是吗?
红线唇瓣嗫喏了好半晌,才艰难道:“你是人……”
可小瞎子面上无半分波动,躺下后合眼睡下,他们之间此番首次交流便就如此告一段落。
半日后,小瞎子抵达银月教复命,林和泽将下一个任务的任命符丢给他,然后摆手让他退下。
跨出门时,恰好林长乐从外而来,她一身鲜衣长裙,腰间一柄长鞭,走路带风,从他身侧而过时,却连一眼都未瞥来。
“父亲。”林长乐跨入屋子里时喊道。
小瞎子听见这声音顿了顿,只不过随后不久,他恢复如常,再次抬步往外走,无半点停顿。
小瞎子如何,林长乐如何,红线都没空关心了,她眼下只在意一件事。
小瞎子这回接到的任务,并非是要杀谁了,而是要屠城——剿灭白道一方盘踞于聊北城的一个门派,为银月教扩充版图进一步开辟地盘。
红线忧心忡忡。
第61章 清闲剑 “娃娃,你眼睛瞧不见?”……
倒不是红线担心人家城池会如何, 她自始自终,担心的只有小瞎子,演武台上他以一敌多无人可敌, 可这次面对的是一整个城池、一整个门派, 他现下又非曾经的少君,没有少君那一身杀戾果决的仙法, 他如何能覆灭一城?
红线怕他被人家城给覆灭了。
可红线却忘了, 林和泽何人?他如此在乎小瞎子一身药人体质,又如何会这般草草地让他去送命?
所以直到红线全程忧心忡忡,随小瞎子抵达聊北城时,才意识到,无论谁,与林和泽共事,不亚于与虎谋皮。
聊北城城墙高耸、坚固,似年年都在修葺加固, 如此一年一年下来, 旧年垒上的砖石痕迹还未淡去,新年新砖石就又再被垒上去。到如今,红线站在这城门下往上望,这一面城墙高耸入云, 好似能遮天蔽日。
红线不明白,仅仅只是一个普通城池, 为何这般精心修缮城墙一事,于是她捏诀飞上云端往下望, 将黑白两道各自的版图大致在心底估算一番,才算是明白了林和泽用心之险恶。
黑白两道如何划分,大致从他们各自的行事作风可见一斑。
属黑一方的门派大多倨傲, 如群魔无首,谁都不受谁牵制,以致他们刻意将自己的踞地定得远,不同其他门派有所牵扯,各自为政。
而白的这一方却不同,不说他们心中仁义道德如何,便就说他们面上,相互称兄道弟好不亲近,皆相抱团守在一起,以黑为敌,共同对敌。于是,当红线从云上往下望时,他们白道的版图便就在大地上规划出一个近似于圆的形状。这种根据地的形状有个好处,那就是一旦圆上哪里有难,圆中门派相近,一传十十传百,能极快地规划出路线前去相帮。
只不过也正是这种踞地形式,才令白道一方易守难攻,形成天下如此黑白割据的局面。
然而,凡间土地并非按人的意愿生长变换的,凡间城池都是因人聚集定居而渐渐演变而来,虽从云端往下看白道版图近似于圆,但实际却并非圆。就比如这聊北城,临河而立,一条宽阔湍急的河流将它整个城池从这个圆中半割裂开。而正因此割裂,才让它成为白道这个“完美”圆形中最薄弱的边界。
聊北城中门派同城民想必正是知晓这点,才年复一年持续加固城墙,以防天下局势突变。
所以,其实林和泽命小瞎子随同两位长老一起来此,其意图却并非当真想为银月教扩充版图,而是借聊北城,将这个圆撕开一个裂口,以乱天下局势。
想到这,红线的眉头皱起来。当年沉剑山庄惨案便已如此血流成河了,如今林和泽又欲血洗一城……
凡间凡人的争斗好不凶残狠戾。
红线叹一声,收回自己过多的情绪。她自知自己的身份无权置喙凡间事,也或许正是天下动乱久矣,今后局势该当如此,正所谓不破不立。
因此行任务性质不同以往,小瞎子虽体质有利、武功无敌手,但他到底才不过十多岁,即使心性表现得再如何,林和泽都不能全然放心,于是,林和泽命两位长老同行,让小瞎子听令行事。
而他们此行的任务,便就是设法攻开聊北城城门,让银月教同黑道其他门派的大军过境无阻。
这任务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一行人都不清楚城内情况,便决定先入城查探一番再说。
可没想到,小瞎子几次出教行事都无差错,只这趟出来,竟被一个奇怪的老头给缠上了。
“娃娃,你眼睛瞧不见?”老头素衣长剑,从城门进来时遇见,便一直跟在小瞎子后面。他左手搭在腰间一柄长剑的剑柄上,指腹时不时摩挲柄上的纹路,一双眼盯着小瞎子,面上若有所思。
小瞎子面无表情,丝毫不理会老头。因聊北城人口稠密,为防止无意碰触到他人,他着了一身严实的黑色连帽披风,整个人隐在兜帽下,背上一把长刀,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两位银月教长老同样乔装改扮,他们深知此行任务紧要,入到城中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于是对这老头一路尾随的举动敢怒不敢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蒙混过去。
小瞎子不理老头,老头锲而不舍,追上来道:“娃娃你多大年纪?依老夫慧眼,你约不过十岁上下……十岁……娃娃你告诉老夫,你姓甚名谁?老夫看你有缘,你不若拜入老夫门下,随我回清——咳——随我回师门将名姓载入门派名册,同我修剑?”
老头紧跟着他们,两位长老无法脱身去查探城中情况,左右之下了无办法,顿时急了,加快步伐欲图甩开这人。
小瞎子默不作声跟在后面,脚下同时运力。
老头见之,朗声一笑,也运起轻功,边追还边喊道:“娃娃你看不见还跑那么快,仔细跌了!”
一行人你追我赶,谁也甩不掉谁,两位长老只好停步找间客栈暂且住下,从长计议。
“你可瞧清楚了?”房门关上,两位长老在屋中详谈,“他腰间所佩,是清闲剑。”
“瞧清楚了,清闲剑沈立远。可敛剑阁怎会来此?”
“应该并非敛剑阁派人来此,清闲剑性子捉摸不定,向来来去无踪,方才我见他身旁并无其他敛剑阁人,应非受命来此。”
“可——”另外一位长老话音一顿,视线不动声色地瞥向桌边坐着、正静静饮茶的小瞎子,压低声音道,“依方才情状,清闲剑好似对——”
他指了指小瞎子,道:“心里有了猜测。”
“猜测便猜测,天下——”这位长老似乎心中同样有所顾忌,将视线睇到桌对面,见少年无异常,才用手指沾水,在桌面上书写道:“天地如此广阔,同龄且眼瞎之人不计其数,清闲剑如何能确定是他?仅猜测罢了,不足为惧,你我该好好想想要如何甩脱清闲剑查探此城情况才是,其他的,教主心中必定有数。”
室内的交谈声倏忽断开,紧接着,有指腹划擦桌面的声音。小瞎子心中了然,不言不语放下茶碗,开门下楼。
店小二见有客人下来,赶忙在大堂收拾好一处干净的桌椅引他坐下,问他要吃点什么。
然而还没待小瞎子开口,老头清闲剑又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坐到小瞎子身边:“吃面吃面,来两碗面。”
小瞎子眉头一皱。
沈立远笑哈哈解释道:“你眼瞎瞧不见,店家报菜名累得慌,吃面,吃面方便。”
小瞎子面无表情,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