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咔咔……”
令人发憷的声响仿佛无处不在。
伏铖能感觉到,自它出现的那一霎,那两个伏家人便已消失不见。
他缓缓睁开了眼,目光平静地与正在步步逼近的魇兽对视。
与四年前那头魇兽相比较,这只魇兽显得格外娇小。
许是才破壳不久的缘故,它身上沾满了腥臭难闻的黏液,边走便往枯叶上滴落。
它与死在陆灼霜剑下的那只魇兽一样,浑身遍布硬甲,从外形来看,像极了蜈蚣,直径约半米的脑袋上胡乱洒了一头的眼睛。
与四年前那头魇兽不同的是,它尚未开荤食人,望向伏铖的目光姑且能称之为纯真。
伏铖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地从祭台上爬起,与它隔着空气遥遥对视。
魇兽猩红的眼睛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犹如黑夜中燃起了一盏又一盏红灯笼。
“呼……”
平地卷来一阵阴风,萱草黄的符篆漫天飘零。
它顶着那颗硕大的头颅又靠近了几分,萦绕在伏铖鼻端的腥气更甚。
许是离近后嗅到伏铖气息的缘故,它明显变躁动了,口器来回交错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嘶吼声。
伏铖浑身肌肉紧绷,在魇兽扑来之际,低呵一声:“寂灭!”
“噗呲……”
是剑刺入血肉时所发出的闷响。
他一剑刺入魇兽眼睛里,霎时间鲜血如注,喷涌一地。
腥气霎时在空气里弥散开。
原本归于平静的狼嗥狐吠一声接一声地响起,不断在伏铖耳畔回荡。
尖锐刺耳的嘶吼声由低渐高,瞬间压制住林间蠢蠢欲动的野兽。
这只刚破壳的魇兽显然已被激怒。
伏铖右手紧握寂灭剑,反手掐了个剑诀。
长风拂过,扬起他鲜红的衣,他如同一只翩跹的夜蝶,在风中不断变换着姿势,或是挑,或是刺,每出一剑,魇兽都必将失去一只眼睛。
伏铖之所以能这么迅速的伤到魇兽,还得得亏于它是只刚破壳的幼兽。
伏铖知道自己接下来讨不到任何好处,索性调头就跑。
魇兽却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它放声嘶吼,如蛇一般立起半截身子,口中喷射出大量腥臭难闻的浓雾。
伏铖才跑不到百米远,那些浓雾就已围了上来,将他困在枯木林间。
不论他往何处走,皆为死路。
九天之上骤然传来一声惊雷。
天空好似破了个洞,暴雨如期而至,“哗哗哗”落个不停。
伏铖顿时被这场雨淋成了落汤鸡。
远在枯木林那头的魇兽已然追上伏铖,它身形在这场暴雨中涨了足有三倍,不消片刻,就变得与四年前那头魇兽一般大。
伏铖被它一点一点逼至角落,寸步难行。
它张开了巨大的腭牙,眼看就要一口咬断伏铖脑袋。
千钧一发之际,是陆灼霜撕裂雨幕从天而降,一剑将魇兽斩做两半。
兽血洒在她唇畔,极冷,又极艳。
雨还在下,密密匝匝连成丝。
她扛着剑,居高临下望着他,既不言,也不语。
伏铖没有来的一阵心慌,无意识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师父,喉咙却像是被厚重的铅块给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灼霜收剑,牵起一个比他矮上半截的孩子。
他急匆匆跟上去,不停地喊着:“师父……”
声音依旧卡在喉咙里,不上也不下。
伏铖从未这般绝望,任凭他如何去喊去叫,陆灼霜眼中都只有那个辨不清面容的孩子。
她如往常一般,笑意盈盈地揉着那孩子的脑袋,连带说话的声音都温柔得不可思议:“我家小铖儿就是好看。”
语落,她骤然回首,神色淡漠地望着他,仿佛就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我已留你一命,再跟着,莫怪我出剑出情。”
伏铖心口像是被人给生生剜去了一块。
他眼尾晕着一抹红,低声喃喃:“师父……我才是铖儿呀……”
一把稚嫩的童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是身上流着脏血的小怪物。”
“你一直都在骗她,你明明在见她的第一眼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却一直装作不知道,你这般工于心计,不过是想找个靠山来替自己摆平伏家罢了。”
“你这般冷血自私罔顾他人,还妄图维系这段师徒情?简直可笑至极。”
“何须自欺欺人?她若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第一个杀的,便是你。”
那把稚嫩的童音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旋,字字诛心。
伏铖站在浓到看不清前方道路的迷雾间,双目空洞且绝望。
那只刚破壳的魇兽正吞吐着浓雾朝他步步逼近。
它运气很好,兽生第一餐便是近五百年来魔血浓度位列第二的伏铖。
它因极度兴奋而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它张大了足有脸盆大的腭牙,几乎就那张巨嘴落下的前一瞬。
伏铖挥剑斩了下去。
只闻“轰”地一声巨响,第二只魇兽于顷刻之间被劈做两半。
兽血喷涌一地,它猩红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道幽光,似是不敢置信。
伏铖收剑入鞘,用鞋尖踢了踢它坚硬的壳,神色淡淡:“你这幻境编得不错,唯一的漏洞是低估了我,我不会哭,只会动手去抢。”
伏铖尾音才落,又有一把陌生的嗓音自他脑中响起。
这次,是个聒噪的男声:“啧啧啧,不愧是老子选中的娃娃!”
伏铖环顾四周皆无人。
那把嗓音又响起:“低头看剑!老子在你手里。”
伏铖垂眸看着寂灭剑:“你是传闻中那个会惑主的剑灵。”
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男声再度从伏铖脑海中响起:“惑主是几个意思?老子明明是正经剑灵,岂会做这等不入流之事。”
伏铖眼中掀不起半点波澜:“哦。”
寂灭登时就怒了:“你这什么态度?哦什么哦?能被老子选中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伏铖勾起唇,冷冷一笑:“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明明是毫无起伏的声音,寂灭却无端听得头皮发麻。
他酝酿半晌都没想出一句合适的话。
枯木林中陡然闪过一道人影。
待寂灭想好台词:“老子……”
伏铖已抱膝坐在一截枯木上。
来人正是找伏铖找了一整夜的陆灼霜。
她驻足在伏铖身后停了小片刻,才故作轻松地道:“让我看看,是哪个小鬼悄悄躲在这里哭。”
“呀~原来,是我们家小铖儿呀。”
伏铖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喑哑难辨:“我没哭。”
“嗯,我知道。”陆灼霜俯身牵住他的手,柔声道:“是风太大了,小朋友眼睛里进了沙子。”
伏铖猛地一抬头,目光定定望着陆灼霜:“师父……”
陆灼霜擦拭掉他溢出眼眶的泪水,轻声叹气着:“今日的风可真大呀。”
寂灭愤愤不平地在伏铖脑海中叫嚣:“你小子可真会装!”
装?不。
泪水是真的,被抛弃时的绝望也是真的。
第20章 内容很多的一章
迷雾笼罩着前方。
梦中,伏铖在不停奔跑,可不论跑多快,都够不着前方那人的衣角。
这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清明梦。
无边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刺骨的寒意顺着他脚踝一路向上蔓延,淹没脊背,淹没咽喉……淹没不断在梦中追逐着的他。
陆灼霜是被一声凄厉的“师父”给吓醒的。
她猛地从床上弹起,连鞋都顾不上穿,撞开门,直奔伏铖房间。
夜很静,只余风声在叫嚣。
房间里的窗半敞着,晚风拂过,扬起雕花拔步床外素色的帷幔。
藏在层层叠叠素色帷幔后的小小少年双目紧闭,面容惨淡,显然,是被噩梦给魇住了。
他呼吸很重,额上冷汗涔涔,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师父。”
时而凄楚,时而急促。
陆灼霜见之,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是遇到歹人就好,她昨日着实被吓怕了。
小徒弟仍在噩梦中挣扎。
陆灼霜侧身坐在床畔,拿开他放在胸前,紧捏成拳的手,轻轻晃着他的肩:“铖儿?”
一连喊了好几声,伏铖才有所反应,他纤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好一会儿以后,才睁开眼,茫然的望着陆灼霜。
“师父?”
喑哑的声音中透着几分不敢置信。
他醒了,却不曾彻底从梦境中剥离出,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飘渺虚幻。
陆灼霜低低应了一声,抬手拭去他渗出额角的汗:“做噩梦了?”
陆灼霜掌心的温度从额上传来,终于让伏铖有了一丝真实感。他迟疑片刻,方才点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陆灼霜将手收回,柔声道:“睡觉的时候别把手放在胸口,这样压着容易做噩梦。”
尾音才落,困意便排山倒海而来,她把手抽回,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困了,回去睡觉啦。”
起身,月光被她挡在身后,伏铖眼前一片幽暗漆黑。
这种感觉,像是又回到了那场梦中,他骤然起身:“师父……”
风声在这一刻变得愈发喧嚣。
“你……能不能不要走?”
已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小小少年苍白着一张脸,紧紧攥住她衣摆,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
陆灼霜本该拒绝,说出口的话却成了:“你睡罢,我在这里守着。”
伏铖果真听话躺下了,手却一直抓着陆灼霜衣角,像是担心她会偷偷跑掉。
他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
时而清醒,时而重新坠入梦里。
每隔半盏茶的工夫,陆灼霜都要听他喊上一声“师父”。
若得不到回应,他又会如先前那般被梦魇住,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周而复始,直至天明。
陆灼霜这一整夜几乎就没合过眼。
待到破晓天明,方才趴在床畔小憩了片刻。
最后,还因睡姿不佳,而被生生麻醒。
伏铖也在这一刻醒来。
有别于昨晚的任性脆弱,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小老头。
陆灼霜抬眸望着他笑,他却一脸别扭地错开了眼。
许久未见小徒弟露出这般神情的陆灼霜只觉有趣极了,掐着嗓子去学伏铖昨日的语气:“师父~师父~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啊~人家真的好怕怕。”
伏铖那张白嫩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特别是耳根处,红得几乎能滴出血。
陆灼霜见状,笑得愈发猖狂:“想不到我们家小铖儿还有这般柔弱不能自理的时候。”
伏铖难得没去反驳陆灼霜的话,脑袋越垂越低,越垂越低,都快埋进了被子里。
陆灼霜一时来了玩心,奸笑着扑上去,捧着他红苹果似的脸揉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准备回房补觉。
那日之后,伏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论陆灼霜去哪儿,他都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甩都甩不掉。
陆灼霜若瘫在吊床上看话本子,他就杵在一旁站桩。
陆灼霜若回房睡觉,他又像只大狗勾似的守在门口,寸步不离,有一次不小心守在门口睡着了,还险些被陆灼霜踩着脸。
……
起先,陆灼霜还觉着孩子年纪尚小,受了些刺激,变粘人也是情有可原。
这样的情况一连持续七日后,陆灼霜终于坐不住了。
她需要私人空间。
真的。
一番酝酿后,陆灼霜语重心长地对直勾勾望着她的伏铖道:“我觉着,你该找些事情来转移下注意力。”
不待伏铖回答,她便先发制人,掏出一本足有三寸厚的菜谱丢给他:“拿去吧,为师相信,你定能成为一代名厨。”
伏铖抱着那本厚如板砖的菜谱,久久不能语。
寂灭的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响起,笑得格外嚣张:“哈!哈!哈!被嫌弃了吧你。”
寂灭是个话痨,自他觉醒后,这张嘴几乎就没停过,时不时蹦出来刷下存在感,也不知前任剑主可是被他给吵疯的。
伏铖沉下脸,面无表情地拿着菜谱走向厨屋。
猝不及防间,寂灭剑就被他丢进了泔水桶。
寂灭:&#¥@%……
送出这本菜谱,陆灼霜果真安静了一整个下午。
伏铖不再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跟着她,还真回房乖乖翻阅起了菜谱。
陆灼霜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些。
入夜以后,在她眼前消失足有小半个时辰的伏铖再度出现。
他抱着枕头杵在陆灼霜房门前,既不言,也不语,就这么睁大了眼,巴巴望着她。
陆灼霜被他这副小眼神看得受不了,后悔自己前些日子心软,放他进来打了个地铺,而今,真是想拒绝都难了。
陆灼霜揉了揉额角,一脸无奈地道:“回房自己睡。”
伏铖抿着唇,不说话,直挺挺站在那里。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莫名让陆灼霜联想到了被主人抛弃的幼犬。
陆灼霜也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小徒弟会变得比牛皮糖还粘人。
万分头痛地道:“男女七岁不同席,你都快十岁了,当然不能再和师父睡同一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