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铖也已端着热腾腾的砂锅走来,将其放置在石桌的中心位置。
这是一道什么食材都有的乱炖,鲜香扑鼻而来。
陆灼霜握着长筷,在砂锅里挑挑拣拣,不一会儿的工夫,油纸上便出现了六堆各自为营的食材。
玉米是玉米,土豆是土豆,牛肉是牛肉,青椒是青椒,大葱是大葱,茄子是茄子。
它们互不干扰,嚣张且扎眼地瘫在了干净的油纸上。
玉米、土豆、牛肉、青椒、大葱、茄子,外加一锅仍在啫啫作响的油汤。
不多不少,恰是六菜一汤。
第27章 师父,何为爱?
众人:“……”
陆灼霜不顾他人的目光, 率先夹起一筷土豆送入口中。
“唔,土豆软糯入味,甚好。”
语毕, 又夹起一块牛肉,细细咀嚼着。
“牛肉火候也控制得甚妙, 鲜爽滑嫩而不烂,颇有嚼劲。”
最后再夹起一筷切成滚刀块的茄子,笑盈盈地道:“茄子竟还能这么吃,我家徒儿可真厉害。”
哪怕早就习惯了陆灼霜的厚颜无耻,伏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一句:他家师父脸皮可真真是厚。
寂灭对此表示十二分的认同。
“你家师父修为无人能及, 美貌无人能及, 脸皮厚度更是令人望尘莫及啊,不愧是修仙界第一人。”
这次, 伏铖难得与他观点保持一致。
可别说, 摆在桌上的菜式虽少了些,分量倒挺足,味道也是堪称一绝。
众人的神色渐渐从震惊转为惊艳。
陆灼霜还天真的以为, 能以此来打消他们来破虚峰蹭饭的念头。
却不想, 临走前, 几位师兄竟回味无穷的告诉她。
他们一定还会再来。
就连叶田田也露出了自愧不如的表情来:“想不到师弟竟能研制出这般独特的菜肴, 而我,就只会做几个家常小炒, 格局终究是小了些。”
伏铖听出来了。
她这次说得是真心话,没夹带半点私货, 可不知怎的,听完,他愈发觉得别扭了。
大抵每个正经人都接受不了胜之不武这个设定罢。
众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徒留陆灼霜一人杵在原地怀疑人生。
这群人怎么回事?是她做得还不够绝?
可不管最终结果如何,陆灼霜终是赢得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给伏铖做准备。
待到日暮西山之时,陆灼霜与伏铖恰好抵达那间阴森森的旧宅外。
那个古怪的小姑娘也老早就在门口候着了。
她脸色瞧着比先前更差,细细看去,印堂之间似乎还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黑气。
眼神也比先前呆滞,有如一条搁浅于沙滩之上,将濒死的鱼。
陆灼霜眉头一跳,也不知此事好不好应对。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小姑娘又带着他们来到院子里,此处是整座宅子的最中心位置。
夜幕在这一刻降临。
当整个世界都沉浸于一片黑暗之中时,原本静到堪称诡异的世界,又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呼——
风声呜咽。
周遭房屋里不时传来拖动桌椅的声音,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那时不时钻入耳的嘈杂脚步声。
嗒,嗒,嗒……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与你仅隔着一扇门,又像是远在天边。
这一切的一切,确不似人为。
陆灼霜目光牢牢锁住右侧厢房中一闪而逝的黑影,正欲破门而入,便从暗处走来一个杵着拐杖的老妪。
老妪佝偻着背,鹤发鸡皮,却依稀可辨她年轻时的风貌,浓眉大眼高鼻梁,想必也曾是个艳光四射的大美人。
奈何她眼中凶光太甚,又这般突然的出现在这座诡异的宅子里,怎么看怎么觉着吓人。
老妪背虽驼,却老当益壮,身体倍儿棒。
手中拐杖舞得虎虎生威,硬生生将陆灼霜与伏铖二人逼了出去。
陈旧的木门“砰”地一声被风关上,老妪那把中气十足的嗓音如风般掠出围墙,一路散去很远的地方。
“你这死丫头,把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带回来是要做什么?”
陆灼霜与伏铖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焦灼。
此事竟比想象中还难处理。
所幸,路上行人甚多,陆灼霜随手逮了几个路人来问话。
这一块已是无人不识她陆菩萨,被当壮丁抓来的路人也都格外热情。
十分积极得与陆灼霜说着张家的事。
张家也就是那户闹鬼的人家。
原来,这间老宅两年前就开始闹鬼了,除了执意不肯走的老太太与那小姑娘,张家其他人皆已搬了出去。
那宅子里的鬼也相当懂事,动静向来闹得不大,小打小闹的在那宅子里折腾,大家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若要追根溯源。
故事还得从两年前张家老爷之死开始说起。
有人说,他是积劳成疾而病逝。
也有人捕风捉影说,他是被老太太给毒死的。
这张家老太是出了名的蛮横不讲理,不论问谁,对她的形容都只有一个“凶”字。
陆灼霜还听人说,她年轻时,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是个出身青楼的娼妓罢了。
陆灼霜与伏铖又趁黑摸回了张家。
此刻的张家阴气更重。
陆灼霜与伏铖先前来过的院子里摆满了蜡烛,共有九九八十一根,取九九通幽之意,每一根蜡烛都有成年女子手腕粗,染成了刺目的猩红,燃烧时,散发着阵阵动物油脂的脂香,也不知是何物所制。
红烛燃尽,狂风骤起。
丝丝缕缕黑气萦绕在空气里。
院子周遭的房门被风撞得“砰砰”作响。
张老太仰头一声轻叹:“你还是不愿见我?”
她尾音才落,目光陡然一冷:“谁?”
陆灼霜与伏铖并肩走了出来,张老太咬牙切齿:“又是你们!”
陆灼霜嘴角噙着一丝笑,以指压唇:嘘。
“我看见他了。”
张老太顿时瞪大了眼:“哪里?”
陆灼霜抬手指向正朝此处走来小姑娘:“你要找的人就在她身上,他一直都在这里面看着你。”
最后一个字尚在陆灼霜舌尖打着转儿,小姑娘头上那根玉簪就已落至她手上。
她指尖稍稍用力,玉簪便断成了两截。
“不是他不愿见你,而是被困在了这里,出不去。”
一缕青烟飘出断簪,化作一团面目模糊的黑影。
黑影迎风便涨,不多时,变成了个身形高大的青年。
青年相貌普通,甚至还能称之为生得粗犷,动作却格外拘谨,颇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张家老太,嗫喏道:“离妹。”
张老太神色骤变,忍不住破口大骂:“亏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
骂着骂着,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你可知这两年我是怎么过得?”
……
这一人一鬼尽说些陆灼霜听不懂的话。
既听不懂,陆灼霜便也懒得去听,目光落在了那只鬼身上。
陆灼霜不是捉鬼专业户,即便如此,她也仍一眼就看出了眼前的鬼魂并非枉死的怨灵。
可这人若真是寿终正寝,陆灼霜便又想不通了,他清清白白一鬼为何不去转世投胎,反倒将自己困在一方玉簪中。
陆灼霜向来懂得该如何给自己省事,既想不通,索性将这一切都抛诸脑后。
反正她也捉到了鬼,这鬼瞧着还没张老太凶,约莫不会伤人。
她从小姑娘手中领走一文钱,便带着伏铖一同离开了。
本以为这事已圆满解决。
岂知,次日,这小姑娘又出现在了陆灼霜摊前。
没有阴物附着在身上,小姑娘面色比昨日好上不少。
说话时也带着几分笑意:“陆菩萨可否再跟我走上一遭?”
陆灼霜正闲着无聊,毫不犹豫地道了个“好”字。
今日的张老太也比昨日看着顺眼。
她描了眉,敷了粉,还特意梳了个精致繁杂的高髻。
陆灼霜早已被她手中那碟酥炸南瓜花吸走所有注意力。
她对这道菜早有耳闻,却从未品尝过,若好吃,回头也叫伏铖炸上一碟慢慢嚼。
“从前我相公在的时候,烹煮皆由他代劳,老身手拙,只会做这道酥炸南瓜花,陆菩萨快尝尝味道如何。”
她眉眼弯弯,眉宇间再无一丝戾气。
陆灼霜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夹起一筷往嘴里送。
炸物的焦香与南瓜花的清香完美融合在一起,陆灼霜一口气吃了好几个。
她见伏铖迟迟不动筷,还亲手夹起一朵炸得最脆的往他嘴里塞。
含糊不清地道:“滋味好得很,你别磨磨唧唧了,快尝尝,炸物凉了就该变油腻了。”
伏铖那张脸,又刷地一下红了。
陆灼霜可管不了这么多,当务之急,是得趁热吃完这碟炸南瓜花。
张老太的声音又缓缓响起。
“老身今日请二位来,一是为了道谢,二,是想讲个故事给二位听,不知二位可愿听我这老婆子唠叨?”
陆灼霜嘴里嚼着酥炸南瓜花,不甚在意地道:“无酒下菜,有故事听着也不赖。”
张老太垂眸望着桌上的酥炸南瓜,思绪已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十六岁那年,我站在高台上,看着漫天烟火,那人骑着高头骏马经过,一掷千金,买下我□□夜。”
彼时的她是天香阁里的头牌将离,那人却是世家贵公子。
云泥之别,莫过于此。
她如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憧憬着风花雪月,却忘了自己的身份。
夜夜缱绻又如何?
那人终究还是娶了别的女人。
她性子泼辣,气势冲冲跑去那人府邸,想要大闹一场,终是下不了手。
她从未见那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怜惜中带着克制。
将离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才是爱。
爱会克制,会隐忍,会患得患失,唯独不会抛弃。
那一夜,将离喝得酩酊大醉。
半睡半醒间,是谁抱着她轻声叹气?
她勉强睁开眼,原来是他呀。
那个一直跟在苏公子身后的护卫。
后来,将离又翻墙去偷偷看了苏公子好几次,几乎次次都能遇上那个冷面侍卫。
她也没多想,只当是巧合。
她更关心的是苏夫人的肚子,看着苏夫人一日比一日高的肚子,她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她会等来这一天么?
该不会罢?谁会愿意去娶一个娼妓?
五年后,将离终于攒够了自己的赎身钱,也从小姑娘变成了世俗意义上的老姑娘。
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只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养老,然后,独自一人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她可以死在一丛蔷薇花架下,亦可以死在一片白芍花海中,只要没人看见,于她而言,哪里都一样。
她边想边在港口等着船。
船没等到,却等来了同样拎着包裹的他。
二人相识数十载,却从未说过一句话。
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他才笨拙的与她搭起了话。
原来他叫张福。
真是一个听着就很普通的名字,倒与这张丢人群里就认不出的脸相称。
时隔多年,将离已记不清后来发生的事。
只记得,他们后来去了同一座小城。
一年后,他鼓足了勇气来下聘。
她不答,只问:“你真要娶一个娼妓?”
他却不甚在意地笑:你曾为娼,我也曾为奴,谁还嫌弃谁?
那日许是她喝多了酒,又许是她其实并不想孤零零一人死去。
于是,他们在当月月底结为了夫妻。
她不是大户人家的娇小姐,却一身的小姐毛病,十指不沾阳春水,除却琴棋书画样样都不会。
他在外劳务一整日,还得抽空回来给她做饭,给她烧水沐浴。
她脾气极差,但凡有半点不顺心之事,都要逮着他骂。
他们之前没有半点情调可言,平日里聊得最多的便是,吃猪肉还是吃鱼肉,吃青椒还是吃红椒。
他们之间大抵是没有爱的罢?不过是凑在一起过日子罢了。
所以,她不懂。
不懂她临盆时,他为何会哭得像个孩子?
亦不懂,为何她下一次厨,他便能高兴得好几宿都睡不着觉。
她其实很怕孤独,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诫他。
“你不准死在我前面,只能死在我后头。”
她任性且霸道,就连谁先死,都得由她说了算。
可他终究还是死在了她前头。
那么高那么壮的一个人突然就倒下了。
再也不会问她:“离妹,你今日是想吃猪肉还是鱼肉?”
原来,从前那些看似枯燥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在了心里。
一定是弄错了罢?
她又岂会喜欢这般粗鄙,这般平庸的男人?
戏折子里写得皆是风花雪月,戏文里唱得都是才子配佳人。
明明,他们之间只有柴米油盐,并无风月。
为何她会这般难过?
她想了一辈子才想明白,原来,爱,也可以平平淡淡。
陆灼霜与伏铖离开不久,将离便一把火烧掉了自己与那座老宅子。
自戕之人再无转世。
可她不在乎。
烈火染红了半边天,两缕游魂相拥在夕阳下。
伏铖低头看着地面那团越燃越旺的火。
轻声询问着陆灼霜:“师父,何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