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可不乐意了:“你这小子没大没小的!”
“哎,老子的命咋就这么苦哟, 前任主人是个疯子, 现任主人是个傻子,滴水未沾滴米未进的跑了一整天, 这是要把自己给活活饿死啊。”
屋外的敲门声戛然而止。
脚步声渐渐远去。
伏铖终于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他趿着鞋, 缓缓走向门口。
推开门,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碟用冰诀冻得硬邦邦的番茄乌梅。
他已经很久没与陆灼霜闹过脾气了。
从前,他还是孩子的时候, 总免不了要遭陆灼霜的忽悠, 也曾多次与她闹别扭发脾气。
可她这人呀, 就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锤不匾、炒不爆的铜豌豆, 任你如何闹如何吵,她自岿然不动。
能送来一碟番茄乌梅, 都是她做出的最大让步。
明明每次都是她做得不对,到头来却是他先低头。
伏铖捻起一颗尚未化冻的番茄乌梅放入口中。
“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是吗?”
陆灼霜的声音猝不及防从他身后传来。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 不要把事闷在心里头,我虽从不是什么有耐心之人,可我是你师父, 有义务也有责任来开导你,你若愿意说,我自也愿意倾听。”
伏铖垂着眼睫,细细咀嚼着口中的番茄乌梅。
同一样东西,不停歇地吃了近十年,总该会有倦了的那天,他却从未觉腻烦。
他纤长的睫颤了颤,又向下多垂一分,彻彻底底遮挡住住眼中的情绪。
他又问起了儿时曾问过的一个问题:“师父将来会嫁人吗?”
听闻此话,陆灼霜有着一瞬间的愕然,却答得斩钉截铁:“不会。”
伏铖仍垂着眼睫,嘴角却向上翘了翘,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还打算养男宠?”
陆灼霜对此毫不避讳,反问道:“我既有这个实力,为何不养?”
“那弟子又该怎么办呢?”
他声音很轻,轻到陆灼霜这等渡劫期大佬都没能听清。
陆灼霜不由皱着眉头问道:“什么?”
“没什么。”伏铖勉强扯了扯嘴角:“该睡了。”
这孩子又一声不吭地回了房。
陆灼霜无语望天,无语凝噎:“女人心海底针这话是谁说的?明明青春期的少年也一样。”
次日,几个师兄师侄又成群结队的来破虚峰上蹭饭。
这群人来得可真不是时候,陆灼霜没能哄好小徒弟,自己也很苦恼。
她从厨屋里翻出一堆食材,往众人面前一丢,面无表情地道了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众人皆惊呆。
陆灼霜却已瘫回吊床上。
不管了,不管了,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小徒弟青春期叛逆,陆灼霜怕是也到了更年期,心中烦得很,也躁得很。
陆灼霜与伏铖一个闷着不露面,一个又这般,即便是傻子也看得出,他们师徒二人之间定生了龃龉。
万万没想到的是,众人非但没走,反倒还真撸起袖子干起了活来。
叶田田、安红豆、独孤铁柱等小辈承包了煮饭的活。
苏衍、梅有谦二人又天南地北地侃了起来。
没有叶田田在一旁搭腔,白烬是半句话都插不进,索性也去了厨屋。
他指着一颗土豆,眼睛一眨不眨望向叶田田:“此物该如何处理?”
叶田田抬头,飞快地扫了土豆一眼:“先切成丁,再与火腿同炒。”
白烬拿起一颗刚洗净的土豆,默不作声地切了起来。
他聚精会神,切得格外细致,格外小心。
待叶田田反应过来,他已默默切了半箩筐的土豆丁。
叶田田颇有些哭笑不得:“师父,这个要削了皮才能吃的,况且,也不需要切这么多呀。”
白烬眉间沟壑愈发深,冷声道:“真麻烦。”
话是这么说,他又开始一粒一粒地给土豆丁刨皮,这活干得比切丁时还细致。
叶田田见之,愈发无奈,索性丢下锅铲,抄起一颗圆滚滚的土豆,在他面前做起示范。
“师父你看我,你要在土豆变成丁之前把皮刨掉,刨完皮,再切丁,这样不就简单了么?”
白烬一本正经的点头:“有道理。”
语罢,还严格遵循叶田田的嘱咐重新切了半箩筐的丁。
看着他那副认真又倔强的模样,叶田田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师父其实也没想象中那般可怖。
陆灼霜仍在吊床上瘫着。
负责洗菜的芝麻和绿豆早已干完属于自己的活,又与小茸耍做一团。
对小茸表示羡慕嫉妒恨的鹤潘安也叼着一枝花,鬼鬼祟祟走来。
芝麻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秃头仙鹤吓一跳,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道:“哪里来的丑鹤!”
绿豆对此也表示赞同,挥着手将它赶走:“快走!快走!本就生得不好看,再叼朵花,丑得愈发出众了。”
鹤潘安那幼小的心灵再受重创,伤心欲绝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伏铖正趴在窗台上看着陆灼霜。
寂灭惆得直叹气:“你小子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伏铖没接话,眼睛始终盯着瘫在吊床上的陆灼霜。
眼见这一天又要过去,伏铖仍是粒米未进,寂灭都快愁疯了,它可不想睡个千把年,再等下一任主人。
“你小子到底在折腾什么啊!”
伏铖仍不答,一脸倔强地望着陆灼霜。
菜摆上桌后,陆灼霜突然不见了。
伏铖正在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忽闻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陆灼霜踩着被她一脚踢穿的房门,挑着眉道:“原来还活着呀。”
陆灼霜尾音才落,伏铖的手腕就已被扣住:“发什么愣?下去吃饭!”
她的手越收越紧,越收越紧,伏铖目光落在她纤长的指上,扬起了嘴角:“好。”
陆灼霜又气又好笑:“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准备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伏铖垂着脑袋:“不是。”
陆灼霜倏地拔高音调:“你还有脸说不是?”
“那你倒是说说,这两天躲在房间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
我只是在等你。
等你主动来找我一次。
第30章 第一朵桃花
今日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陆灼霜本欲出门去摆摊。
尚未做好准备, 便见黄依、青裳二人乘鹤而来。
他们此番来破虚峰,是为了邀伏铖一同外出历练。
距炁無岛集训已过大半年,孩子们也都在自家师父那儿学了不少本领, 跃跃欲试,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伏铖并未即刻给出回应。
待到二人离去, 方才问陆灼霜:“师父有何见解?”
陆灼霜漫不经心地捣弄着手中的蔷薇花汁:“多去外面走走,于你而言确有好处。”
说到此处,她话锋陡然一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伏铖:“况且, 长大并不仅仅是指身体长大, 心理成熟了才是真长大。”
伏铖一下抓住重点。
“师父的意思是?觉得徒儿幼稚?”
陆灼霜悠悠收回了目光:“看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这半年来,伏铖俨然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受惊的小屁孩, 粘人粘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她目光望向远方, 不急不缓地道:“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是一个天天跟在师父屁股后面闹别扭的小破孩。”
“你我虽是师徒,可终归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我有我的人生, 你亦有你的人生, 你不该, 也不能,一辈子围着我打转。”
“如你这般的年纪, 就该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这个道理,伏铖何尝又不懂?
他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亦明白,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
他对陆灼霜的依赖已超越师徒的范畴,这种感觉, 既令他感到恐慌,又让他感到迷惘。
有时候他也会在深夜里沉思,他真只把陆灼霜当成师父了?而非其他?
他已非稚童,不似从前那般懵懂,这个问题既不能也不敢继续往下想。
他右手搭在寂灭剑上,指腹细细摩挲着篆刻在剑柄上的纹理,无悲亦无喜:“师父,咱们三年后再见。”
陆灼霜闻之,不禁一愣:“三年?”
她从未想过要这么久。
她内心其实也很纠结,既舍不得放这孩子走,又无比迫切的盼着他长大,愿他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踌躇半晌,她终只道了句:“什么时候走?”
伏铖面上仍无多余的表情:“明天。”
陆灼霜终于绷不住了:“可明日是你的十六岁生辰。”
“那又怎样?”
伏铖嘴角翘了翘:“徒儿总不该一辈子都跟师父过罢?”
明明是盼着他学会独立的,可当他真正要离开时,陆灼霜又莫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养大一个孩子便得提前接受他的离开,即便他不离开,永远都留在破虚峰,他们之间也不可能再变回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他将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披荆斩棘。
而她这个做师父的,便只能退居幕后,默默看着这一切。
无人再说话。
空气突然变得很压抑,连迎面吹来的夏风都变得格外刺骨。
伏铖离开的那个早晨,陆灼霜特意起了个大早。
每年的这一天早起,已然成为陆灼霜的一个固定习惯。
这个时间点,伏铖大抵已在厨屋中剔鱼骨刮鱼茸。
陆灼霜赤着足,跑去推窗,却不见小徒弟在厨屋中忙碌的身影。
她嘴唇微张,一脸错愕。
下一刻,屋外传来了三道叩门声。
是伏铖。
即便他不出声,陆灼霜也能从这一轻两重的叩门声中分辨出来者为何人。
她清了清喉咙,不急不缓地道了句:“进来。”
紧闭着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穿戴整齐的伏铖缓缓走了进来。
他穿着鲜红的衣,长发束得一丝不苟,髻上戴着被陆灼霜夸赞最多的那顶白玉冠,其姿容,难书难描。
门口恰好栽着一株怒放的红芍,在这少年容颜的映衬之下,连那红芍都焉答答地垂下了头。
陆灼霜一直知道他生得好看,却不想,竟会有看他那张脸看怔了的时候。
少年抿唇一笑,递给自家呆头鹅师父一个锦盒。
陆灼霜正要掀盒,却被伏铖制止了:“师父莫急,待弟子走了再看。”
陆灼霜的动作就此止住,她心中其实攒了很多话要说,正欲开口,风风火火跑来一人。
是许久未露面的掌门。
他手中攥着根木簪,抽抽搭搭道:“想不到铖儿竟这般懂事,临走前还给师祖送了木簪。”
他尾音才落,又来一人。
这次来得是梅有谦,他亦满脸感动:“我这个做师伯的还什么都没给你送,反倒先收上了你这师侄的礼。”
梅有谦终于拥有了一根像样的发簪,穿在身上的衣衫虽依然破破烂烂,到底要比用树枝束发时得体些。
陆灼霜竟不知这小子还背着自己送上礼了。
刚要找伏铖问清情况,楼道里又传来了说话声。
“二师兄也收到了铖儿送的木簪?”
“唔,铖儿这孩子向来懂事,听闻今日还是他生辰,他却这般破费,实在是惭愧。”
陆灼霜:“……”
这孩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陆灼霜已按捺不住想要打开锦盒了,便再也顾不得伏铖的叮嘱,当着他的面,掀开了盒盖。
好家伙!
静静躺在锦盒中的根状物不是木簪又是什么?
她捻着那根做工粗糙的木簪看了又看。
一脸不解地道:“为什么送我的这根最丑?”
单看陆灼霜的这根木簪其实也称不上丑,坏就坏在,其他人的木簪雕工都太精致了,梅、兰、竹、菊样样栩栩如生。
有了它们的衬托,陆灼霜这根木簪简直就是个光秃秃的老树根,丑到不忍直视。
伏铖把受伤的左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无声叹息:果然,不论过多少年,师父都仍是当年那个笨蛋。
伏铖还是孩子的时候便问过陆灼霜,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说忘了。
他便一直心心念念的记着,也要给她过一次生辰。
除了吃,陆灼霜最爱的便是那些个花里胡哨的簪子,偏偏她又不会梳发髻,买再多都只能放家里堆灰,他便想着,不如给她送一根最实用的木簪。
这支木簪伏铖准备了整整三年。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能削出一个形态不明的棒.状体,渐渐地,他手中的木材也有了簪子的雏形,终于像个能用来束发的玩意儿。
陆灼霜手中这根已是第十版,虽称不上多好看,到底也像根簪子了。
伏铖伸出右手,神色不明地望着陆灼霜:“师父若不喜,不如将它还给徒儿。”
陆灼霜嘴上说着嫌弃,手却将那簪子攥得紧紧的:“哪有你这样的人?东西既已送出手,它再丑也是我的,喜不喜欢都是我的事。”
伏铖眼角弯了弯:“既如此,还望师父能妥善待它。”
陆灼霜捻着那根木簪,翻来覆去的把玩:“行,回头我就找个神龛给它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