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去。”“她不回去。”
第四十二章
少年声线低沉, 少女嗓音清脆,重叠在一起莫名和谐。
喻见微微一怔。
她下意识看向池烈,他已经站了起来。
和夏天被堵在小巷里那一次极其相似, 池烈向前一步, 挡在喻见面前。穿着蓝白短袖的背影清瘦而有力,隔开岑平远投过来的视线。
“她不回去。”
平静重复一遍。
岑平远之前吃过池烈的亏,在少年起身时, 就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自己反应过来, 顿时有些恼火:“池烈!这是我们岑家的事!你一个外人没有插手的资格!”
岑平远反应激烈, 池烈倒是没发火, 也没和之前一样动手。
“是吗?”他只是掀了掀眼皮, 漫不经心看了岑平远一眼, “岑叔叔。”
少年语气淡淡的, 甚至还用了敬称。
岑平远蓦然有些发冷。
这个称呼,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从池烈口中听到了, 上一回,还是岑老爷子重病那次,年纪尚幼的池烈哭喊着:“岑叔叔!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能骗爷爷!”
那时候, 岑平远就知道, 眼前的这个孩子绝不会轻易受人钳制。
七岁时不会。
十七岁时更不会。
对上池烈那双黑漆漆的眼眸, 岑平远莫名气短心虚, 下意识别开视线,避开少年的眼神。
岑平远把攻势转向喻见:“小见, 听话, 大晚上别麻烦老师了,咱们回家。”
岑平远错开一步,终于看见被池烈挡在身后的喻见。
顿时僵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 他甚至以为他又看见了少年的眼睛。明明还是往日温和无害的杏眼,此刻平静看过来,像是雪夜里滚动的玻璃珠。
清冷的、淡漠的。
似乎在看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喻见和岑平远对视一会儿,倏忽笑了起来。
少女眉眼弯弯,平和温柔,语气也一如往常甜软,说出来的话却分毫不让。
“爸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喊岑平远,“我不回去。”
*
最后,还是李文章出面调停。
毕竟是自己班上的学生,他更心疼喻见,偏心偏得也理直气壮:“岑先生放心,咱们学校有学生宿舍,你看现在确实时间不早,不是说话的时候。不如您先领着您孩子回去,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李文章往日脾气好,不代表他一直是泥人性格。
岑平远被皮笑肉不笑地盯了半天,悻悻败下阵来:“那就这样吧,辛苦老师了。”还是不知道李文章的名姓。
岑平远一家三口先行离开,岑清月的班主任也跟着一起离校。
李文章跑去找宿管沟通,顺道支使裴殊去校外,给喻见买点生活必需品。
留下喻见和池烈在宿舍楼前。
平城一中向来不缺资金,即使根本没几个学生住校,宿舍楼也修得典雅漂亮。白色大理石外墙干干净净,门前种着两排已经有了年头的白杨。
李文章一进去就不出来。
喻见等得有些累,索性直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夜风吹过,她瑟缩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裹紧校服,池烈就坐在了她身旁。
吹来的晚风被少年尽数挡去。
明亮灯光下,他偏头,不轻不重看了她一眼:“穿好。”
简简单单两个字,制止住喻见想要把校服脱下来,还给池烈的动作。
两个人一起坐在台阶上。
喻见抱着还有余温的热水瓶,盯着台阶下的两道影子,没一会儿,轻轻笑出了声。
“池烈。”她小声说,“好熟悉。”
眼前的场景的确似曾相识。
几个月前,蝉鸣阵阵的夏天,她和他就像现在这样,并肩坐在马路牙上。怀里是冰冰凉凉的橘子汽水,头顶是夏日热烈灿烂的骄阳。
几个月后,马路牙变成台阶,橘子汽水变成热水瓶,她依旧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风吹动白杨。
叶隙间投下的月光零星细碎。
少女语气轻快,尾音带着明显的笑意。池烈先是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又很快压下,把背挺得笔直,挡住一阵一阵吹来的晚风。
想起那一日的对话,池烈笑容淡了些。
他垂眸:“抱歉。”
当初喻见并不想回岑家,是他拦下了她,自以为是地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道理。
如果他不说那些话,让她去找程院长商量,或许根本不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
池烈难得这么郑重。
喻见微微一怔,抿了抿唇:“不是的。”
她想了想,轻轻摇头:“我也……不能逃跑。”这是池烈那天的原话。
池烈没想到喻见会这么说,转头去看,正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眸。
少女眼尾浸在银色月光里,微微上翘,像是把才开刃的小刀,很是锋利。
她静静看着他,重复一遍:“不能逃跑。”
岑氏夫妇不是老城区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喻见也不能像摆脱红毛那样,一味躲避退让。
有血缘牵扯,不管再怎么逃避,有朝一日,她总要面对他们。
只有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才能好好活下去。
喻见从来不是个只知道逃跑的小姑娘。
从来都不是。
少女坐在台阶上,巴掌大的小脸被校服遮去大半。夜风换了个方向,从侧面吹过来,吹动她的发丝,落在额间,稍显凌乱。
池烈眼神微暗。
他伸手,替她别了下头发:“嗯,我知道。”
少年体温本就偏低,他把外套给了喻见,穿着短袖坐在风里,手难免比平时更冷。
微凉指尖掠过额头,挟着一缕碎发,很慢很慢的,轻轻别到她的耳后。
喻见顿时感觉被触碰到的的地方有些发烫。
不太自然,她眨了眨眼,低下头:“你……你今天怎么和裴老师一起来了。”
先前在办公室没来得及问。
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奇怪。
池烈喉头动了动:“凑巧。”
喻见不太相信这个解释,想要继续追问,李文章一把推开宿舍大门:“好了好了!手续弄完了!”
裴殊这时候也正好赶回来,手里抱着崭新的床单被套等一大堆东西。
一中学生基本走读,宿舍楼常年住不到十个学生。
所以条件很不错,没有所谓的四人间六人间,都是一个人一间宿舍。
晚上不好让李文章他们跟着进去,宿管老师跑了两趟,帮喻见把东西拿进屋。
池烈离开前,从衣兜里拿出喻见的手机:“你落在多功能厅了。”还是刚才找人的时候发现的。
喻见伸手接过:“谢谢。”
“李老师,裴老师,你们快回去吧。”大晚上让李文章和裴殊跑前跑后,喻见很不好意思,“我没事的,不用你们操心”
李文章呵呵一笑:“那我就走了。”熬夜可是掉头发。
裴殊似乎有话想叮嘱,最后被池烈看了一眼,不情不愿地点头:“那我也走了。”
位于一楼的单人间并不大,和喻见在岑家的卧室完全不能比。
喻见收拾好床铺,坐在床沿,有些发愣。
虽然今天已经和岑平远撕破了脸,但想要离开岑家,也不是说上一句话那么简单。何况中间还夹着阳光福利院和程院长。
喻见依旧不想让程院长知道这些事。
喻见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直到手机轻声响起,才回过神来。
她拿起手机。
通知栏弹出一条新消息。
【早点睡,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别再乱想了。】
并非往日简单的晚安二字,少年发来的短信难得出现了一个较长的句子,语气却很不耐烦。喻见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他深深拧着眉,一脸不耐暴躁的模样。
喻见唇角扬了下。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条短信,她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喻见想了想,飞快敲打屏幕:我知道了!你也早睡!
发完这条短信,她关了灯,躺在床上,几乎一秒就坠入了梦乡。
*
深夜。
宿舍楼正对的马路上,路灯下,池烈看着那个亮着灯的窗口暗下去,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把手机重新放回衣兜。
时间已经很晚,路上没几个人。
裴殊还在恨恨磨牙:“什么垃圾父母!简直不配当爹当妈!”要不是李文章刚才拉了一把,他早就一拳砸在岑平远脸上。
池烈没应和。
冷风一吹,头脑愈发清醒。他在脑海里迅速盘算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想了想,看向裴殊:“电话号码。”
随即,他补充道:“我说你的。”
裴殊就是一愣。
还沉浸在怒火里,他有些糊涂,“你这是想通了?打算和我们一起搞代码?”
池烈垂眸,算是表态。
裴殊就更懵了:“不是……你之前……”明明还宁死不屈的。
池烈没吭声。
他只是又朝宿舍楼看了一眼,然后淡淡收回目光。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他一个人活,可以单打独斗、孤军奋战,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不理会别人的看法。
然而现在。
他想好好保护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是一条咸鱼的营养液
第四十三章
李文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说让岑平远第二天再来, 等岑平远第二天来了,他又找出“今天期中考试我们不要影响孩子”“明天期中考试我们也不能影响孩子”“实在对不住咱们学校期中考试一连考三天不如您回去歇着下周来”这样能噎死人的借口。
硬是把谈话时间拖到了期中考试后。
然而等到了周一,岑平远没来, 方书仪也没出现。
喻见在办公室见到的只有刘秘书, 还有送刘秘书过来的司机徐叔。
刘秘书待喻见还是客客气气:“小见想在学校住也没问题,该办的手续我都替你办好了,你要是想回家里住, 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立刻过来接你。”
“我还要去给清月办转学手续, 就不多留了。”
喻见先前还平静地听着, 听见这一句, 诧异抬头。
岑清月怎么突然转学了?
就算是被林宁之拒绝, 也不该伤心到这种地步吧。
刘秘书是个人精, 点到为止, 并不多说。倒是一起来的徐叔, 在离开办公室后,跟上喻见:“小见你也别难过,这次实在是清月在家里闹得厉害。岑总和夫人一向溺爱她, 这才让你受委屈了。”
嘴上这么说, 徐叔和杨阿姨私下里嘀咕, 以岑氏夫妇偏心眼的程度, 喻见还是搬出来更好。
喻见怔愣几秒:“我知道了,谢谢徐叔。”
这一节凑巧是体育课, 喻见和徐叔道别后, 沿着走廊,慢慢往操场走。
脑袋里一直琢磨刚才徐叔说的话。
喻见走得很慢,到了操场, 大家已经开始自由活动。
她四下看了一圈,拽住沈知灵:“池烈呢?”
沈知灵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抬手指了指篮球架的方向:“那边,钱思域刚才叫他过去打篮球。”
喻见又是一愣。
这段时间,池烈和班上同学相处得不错,除开钱思域和她,也有几个人和池烈闲聊几句,但远远不到一起参加集体活动的熟稔。
更何况,他肩膀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这么想着,喻见往篮球架那边走去。
她走得近了,才发现根本不是沈知灵说的那么一回事儿。
钱思域和一群男生在场上打得火热,场外,池烈一个人坐在看台上。
一眼望去,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依旧孤零零的,离所有人都很远。
但仔细一看,少年身边堆着些校服水瓶一类的零碎玩意儿。乱七八糟的,他也不嫌弃,两条长腿散漫分开,手肘撑在膝上,低着头,专心致志看着手里砖头厚的书本。
偶尔有男生过来喝水,池烈甚至还顺手帮对方递个水瓶。
喻见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
池烈翻过新的一页,听见少女带着笑意的嗓音:“钱思域他们现在胆子可真大。”都支使起池烈了。
池烈轻嗤了声。
他没抬头,嗓音发沉:“那倒是没你胆子大。”
钱思域怎么敢真的来支使他,无非是揣摩到了喻见的心思,这才拉着他参加这些无聊透顶的活动。
喻见稍稍抿唇。
她没坐下,在他旁边站好,试探的说:“岑清月转学了。”
池烈又往后翻了一页:“嗯。”
少年语气毫无波澜,淡淡的,听不出一点儿情绪。喻见一时有些拿不准,池烈和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喻见斟酌着,还没开口,一直低头翻书的池烈抬眼。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东西:“拿着。”
少年冷白的手伸过来,修长手指并起,挟着张薄薄的卡片。
喻见看清那张卡片:“……”
她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我不要,你自己留好。”
这家伙好好的又犯什么病。
干嘛莫名其妙跑来塞银行卡给她?
少女语气警惕中透着不可思议,池烈嘴角勾了下,淡淡重复一遍:“你拿着。”
才从岑家搬出来,岑氏夫妇肯定没有给喻见多少生活费。他知道她那个脾气,看着柔软温吞好欺负,实则倔强得要命。这种事一时半会儿多半不会告诉程院长。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独自生活,到底还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