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生收回视线,望向何煦,目光不敢有半点偏离,“我来的时候也等了一会儿。”
“怎么周六人也那么多。”何煦抱怨着坐下来,问:“点东西了吗?”
“点了。”阮夏点头,把单子推给他,“你们看看,够不够。”
“你披萨点的几寸?”陆昱辰突然问。
“12寸。”阮夏拿起水杯,抿了两口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服务员说9寸很小,我怕三个人不够吃。”
“是不够吃,我快饿死了,在办公室的时候,肚子一直在叫。”
“那要不要再点点东西。”阮夏问。
“先吃吧,不够再点。”陆昱辰劝道。
“对,吃了再点。”何煦把小票放回去,随口问阮夏,“你们那儿有必胜客吗?”
“没有。”阮夏表情很坦荡地补充,“肯德基和麦当劳也没有。”
一说完,她便坐直身子,等着他们像其他人一样露出“怎么可能”的惊讶,亦或一边言不由衷地宽慰她“其实这个也没什么好吃”,一边又语带优越……
然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都没有。
“蓉城也是这几年才流行吃这些,以前大家聚餐都去吃烧烤和串串香。”陆昱辰语调平静地说,“没造步行街前,这条路叫好吃街,两边全是烧烤摊和串串店。”
“我记得那时生意最好的就是阿伟烧烤和香兰串串香。”何煦回忆道,“一到吃饭时人那个多啊,桌子都支到路中间了,绝对比现在必胜客、麦当劳什么的火爆。”
听着他们平静地追忆当年,阮夏心底涌过一股暖流。
她知道,他们是想告诉她,他们也爱着一毛钱两串的麻辣烫,也怀念撸起袖子坐在大马路上对着烤鸡翅大快朵颐的岁月……
他们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高级。
僵直的肩膀慢慢放松,她漾起一抹笑容,加入他们的话题,“现在这两家店还开吗?”
“还开着,就在步行街里。”陆昱辰答。
“但味道做变了,没以前好好吃。”何煦哀叹。
“也许没变,只是跟你记忆中的味道不一样。”阮夏接过话。
“有什么区别?”何煦不懂,“跟记忆不一样,那不就是变了?”
“不一定。”阮夏认真解释,“人的记忆是会骗人的,大多数的人,总会不自觉地把记忆中的痛苦和不如意的部分过滤掉,而把美好的部分更深刻地留存下来。就像带了一层滤镜,将原本平淡无奇的事物过滤得美轮美奂,尤其是那些曾带给我们特殊情感体验的人和物。”
“比如我们常会怀念小时候吃过的某样零食,其实可能没有那么美味,只是彼时彼刻,它带来了特别的情感。”
“没钱买导致每次只能吃半颗的意犹未尽,吃着新奇高档糖果时的满足感和优越感,背着父母偷吃被列为不卫生食品的刺激。”
“长大后,我们可能早就忘记食物本身的味道,难忘的是那时的心情,以至于有一天再去尝时,会感慨跟记忆里完全不一样,但实质上,可能仅仅是心境不同而已。”
阮夏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大堆,停下来才发现对面的两个男生正望着自己,听得津津有味。
她羞赧地低下头,脸颊微红,“我也是胡诌,不一定有道理。”
“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陆昱辰缓道,“我以前读过一篇文章
叫‘good old days’,里面的观点跟你差不多。”
“good old days……”阮夏呢喃,“美好的老日子?”
“对,就是美好的老日子。”陆昱辰继续说,“那篇文章从老一代英国人总喜欢说‘good olddays’展开,讲述很多英国人的怀旧。他们怀念美好的老日子,怀念过去的事物,觉得过去的甚么都特别好,即使明明比今天差,也总会找出各种理由来辩解,说那些旧东西的缺点其实也是可爱的缺点,但事实上,这一切不过是想象力美化了记忆。”
“照你们说的,那些觉得初恋很美的人,岂不是也被想象力骗了?”何煦问。
“也许吧。”陆昱辰笑。
阮夏听着他们的对话,脑子里倏地浮出一句歌词,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其实不单是被想象力骗了,求而不得的遗憾,更让人念念不肯忘。
**
披萨上桌时,陆昱辰先分了一块装进自己盘子,下一瞬却端起来递给阮夏。
阮夏怔住,反应过来连忙说,“没关系,我自己来。”
“没事,一样的。”陆昱辰笑着拿走她的盘子,又舀了一块给何煦,最后才轮到自己,很细小的一个举动,却足以窥见他良好的教养和礼貌。
阮夏拿起刀叉,学着之前观察的用餐方式,小心地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刚咬了几口,突然听到何煦问,“怎么样,吃得惯吗?”
她低低嗯了声,囫囵吞下嘴里的食物,才抬起头,“还行,挺好吃的,不过……”
她迟疑地睨了眼陆昱辰,决定还是如实说,“我觉得挺像我老家卖的锅盔。”
“样子,还是味道?”陆昱辰饶有兴致地问。
“都像。”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可能我比较土,不会欣赏。”
陆昱辰笑了,“我爸也这么说。”
“我爸第一次吃披萨就说这是老外的锅盔,唯一不同是,我们的馅包在里面,它摊在外面。”
如此精辟的总结逗得阮夏笑出声来,之前因为第一次拿刀叉,第一次吃披萨的拘谨随着笑声一点点驱散。
她不再时时默念左手拿刀右手拿叉的口诀,也不再担心吃相不好小心翼翼的咀嚼,她学着他们的样子,直接用手拿起披萨开咬,大大方方地挑出不喜欢吃的青椒,开心地啃着烤鸡翅……
气氛逐渐活络起来,虽然大多数时候阮夏没有说话,可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琐碎的事,她心底泛起一种快乐。
一种潮气蓬勃的快乐。
**
饭吃到一半时,陆昱辰的电话突然响了,是文静,找他商量12.9文艺演出的事。
临川一年一度的12.9庆典是除校庆外最热闹的文艺盛事,这几年都是办歌咏比赛,美其名曰吟唱革命□□,不忘革命精神。今年,高二年级有几个班却以排练费精力影响复习为由,提出退赛。校领导担心口子一开,其他班级会效仿,便提出改办文艺汇演。
每个班必须选派一个节目参演,内容形式不限,可以独唱,也可以找两个人诗朗诵……宗旨就是无论好坏都得上一个。
“下午老李叨叨半天,到底什么意思?是叫咱们重视这次文艺演出,还是随便走个过场,我怎么没听懂。”何煦问。
“走过场肯定不行,你没听她说,不能让人以为二班的学生是只会读书的呆子。”陆昱辰说。
“那她干嘛强调这只是一次普通晚会,不要投入太多精力,还是学习为重。”何煦觉得李立秋的话就是自相矛盾。
陆昱辰放下叉子,喝了口果汁,“我猜她是希望能出一个既有质量又不用太多人参与的节目。她不是特地强调,不提倡像六班一样排什么舞台剧,太折腾。”
“那就出个独唱得了。丁家奕不是学声乐的吗,让她上台唱首歌,最简单。”
“高二好几个班都是独唱。”
“乐器演奏呢?”何煦想了想,“咱班应该有很多人会乐器吧,实在不行你自己上,你钢琴不是十级。”
十级?阮夏微微惊讶,目光转向他握水杯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指甲剪得平整干净,果然是弹钢琴的手。
“独奏也没新意。”陆昱辰说道,“刚才文静说她简单统计了下班里有乐器特长的同学,大概有十几个,除了钢琴,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单簧管什么的都有,她建议组一个小型乐团。”
“这个好,既体现咱班同学多才多艺,又不用投入太多人力。”何煦赞成。
“我也觉得这个不错,所以让她先把名单列出来,周一再召集有特长的同学开个会,做一下员,争取能让大家自愿参加。”
“哪用动员?”何煦搭住他的肩膀,“有你在,别的我不敢保证,至少女生都会参加。”
陆昱辰白了他一眼,扯开他的手。
“瞪我干嘛,哥这是在肯定你有魅力。”何煦笑嘻嘻地说,“你在班里,不对,是在全年级可是神一样的人物,只要说你也参加演出,不用动员,她们都会踊跃加入,搞不好还会人太多,得刷掉一些。”
陆昱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班上钢琴厉害的应该不在少数。而且,交响曲里很少有钢琴,如果要加入钢琴还得重新编曲。”
何煦没学过音乐,正想问为什么,却被阮夏插过话。
“可以选协奏曲,钢琴协奏曲有很多,像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李斯特降E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格什温F大调钢琴协奏曲,这些都有现成的谱。”
听她如数家珍,陆昱辰有些微惊奇,“你也会钢琴?”
“会一点,不过没有你厉害,我没考过级。”
“但你肯定比我更懂音乐。”陆昱辰摸了摸鼻子,讪笑,“你刚才说的那些,我有的还是第一次听说。”
似是看出她的惊讶,陆昱辰耸了耸肩,“我对钢琴谈不上喜欢,是我妈非让我学,就是觉得既然学了,就该学出点成绩。”
阮夏胸口一凛,低头望着面前锃亮的餐刀,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抱着她说,“阮阮,咱们学了就该学出点成绩……”
这些年她一直记着这句话,用它鞭策自己,也小有成绩。可是,教会她这个道理的人再也不会揉着她的头发夸赞,“阮阮真棒!”
第14章
阮夏的妈妈是县一中唯一的音乐老师,受她影响,阮夏4岁就开始学琴。
不是钢琴。那时,县里还没有钢琴,就连妈妈上课用的也是一架黄色面板的立式风琴,要通过不停踩动大踏板,鼓动风箱,才能让气流通过,吹响音管,发出乐音。
她太小,坐在琴凳上根本踩不到踏板,每次都是妈妈抱着她,一边踩,一边纠正她的指法和节拍。
每当这时,爸爸总会在旁边说,“等阮阮上小学,咱们就买一架大钢琴。”
妈妈总是怪责的瞪一眼他,“说了多少次,不要轻易给孩子许这么大的奖励,会惯坏孩子的。”
“怎么会?”爸爸自信满满地笑道,“我们家阮阮才会为了奖励去学习,再说,我也想买给你。”
“这么贵,我不要。”
“买给老婆,多少都不贵。”
小小的她在一边捂着嘴笑,看着妈妈边嗔怪爸爸没正经边抑不住幸福甜蜜。
上小学那年,父亲从蓉城买回一架钢琴,立式雅马哈。
她还记得钢琴运到家时,帮忙搬上楼的邻居们听闻这个黑乎乎的大箱子居然要三万块,集体惊得睁大了眼。
要知道,那时县里普通公务员一年的工资不过一万多,爸爸居然花了全家一年的收入买了个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高档”玩意儿。
然而,爸爸却从没在她面前说过半句这架琴有多贵多贵,你不好好学都对不起这么多钱诸如此类的话,他只是告诉她,“阮阮如果喜欢弹琴,就好好学,咱学了就要学出成绩。”
她用力点头,虽然那一刻,她并不知道,学成什么样才算是有成绩,但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日复一日的指法练习,枯燥乏味的音乐基础知识,当同龄孩子恣意玩乐时,她只能坐在钢琴前,一遍遍重复哈农,音阶,749、740、821、261……其实,她并没有多喜欢弹琴,也无数次想要推开琴谱,跑到楼下和小朋友跳皮筋,可是一想到父亲那句话,她又安静地坐下来,乖乖练着妈妈安排的曲子。
她学得很认真,进步也很快,一年级结束,妈妈便给她报了来年中央音乐学院钢琴6级测试。
按照规定,跳级考必须要先获得音基一级证书。于是,一放暑假,父母就带她去了北京。
他们住在中央音乐学院附近的一家小宾馆,出门往右有一家琴行。
阮夏常常会想起那个改变她音乐之路的琴行,也会想起那个引领她走上另一条路的琴行老板,罗叔叔。
在她顺利结束音基考试后,爸妈带着她游览了首度的名胜古迹,并临时决定去一趟野生动物园,哪知天公不作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他们困在了宾馆。
长这么大,她从未去过动物园,比起那些宏伟的建筑,动物园之行更让她期待,然而,这场大雨浇灭了她的希冀。
她撅着嘴,气呼呼地坐在床上,任爸妈怎么讲道理都坚持要冒雨前行。
妈妈没了耐性,吼道,“你要去就自己去。”
她顿觉委屈,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
爸爸却抢先一步牵起她,笑眯眯地说,“走,咱们出去看看雨小了没,小了,我们就去动物园。”
他们来到楼下,站在宾馆的屋檐下,看着屋外瓢泼似的大雨。
“阮阮,雨好像没小。”爸爸侧头安慰她,“不过,咱们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小了。”
“才不会小。”她哀伤而愤恨地瞪着屋檐挂下的水柱。
爸爸笑了,“不小就明天去。”
“明天就回家了。”他们买了明天下午的火车票。
“不回,没看成老虎狮子怎么能回家。”爸爸捏了捏她嘟起的嘴,“咱们把火车票换了,后天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