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知纪雨宁已然筹至烂熟,当下笑吟吟地道:“母后无忧,银钱的事臣妾自会想办法,总不至于动用国库里一分一厘就是。”
“是么?那哀家就等你的好消息。”石太后淡淡挥着鹅毛扇子,认准了纪雨宁在说大话——她又不会点石成金的法术,若真能叫她将这件事办成,那石太后倒不得不心服口服了。
没多久,便传出皇贵妃号召京中世家募捐的消息,这个原在石太后意料之中,亦不稀奇。但,她不觉得那些世家会乖乖听话,不同于赈灾能得个好名声,纪雨宁提出的设想不过是空中楼阁,能不能建成还是两说呢,谁会蠢到往里头扔钱?谁家的财富都不是天下掉的。
若没个起头的人,纪雨宁恐怕要尴尬收场。
如是过了两三日,京中果然鸦雀无声,石太后坐不住了,打算把纪雨宁好好叫来开导一番,细说利害——她主意原是不错,吃亏在太年轻,在京中又无人望,再过个两三年,没准还真能叫她办成了。
当然,石太后私心里也想树立一番婆婆的权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纪雨宁就是太自负了,殊不知做女人原该安守内宅的,她事事都想争先,事事出头,怎么能不迎来当头一棒呢?
石太后准备了满腹苦口婆心的言论,就等安慰受挫的儿媳妇,顺便取消这个孩子气的计划,然而诏令还未出慈安宫,事情便有了变局,侍人来报,承乾宫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且都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看分量,想必不是金子就是宝石之类。
石太后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谁出手这样阔绰?”
侍人亦满脸震撼,经她打听才知,却原来是两位公主起的头。先是长宁发话,她如今既已出家,名下一切产业皆与她无关,皇贵妃如若喜欢便皆拿去,若不喜,便扔了也使得——长宁一向性子冷傲,此举足以证明她对纪雨宁的信任。
继而是远游回来的长清,听说纪雨宁急需用钱,二话不说就将静园积存多年的珍宝捐了出去,用她的话说,金子银子堆着也会生霉,倒不如取之于民还之于民。
有这两位公主做榜样,之后的事情便容易多了。楚珏为首的一干亲王郡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至于那些贵妇人向来最爱攀比,哪怕不知皇贵妃为何对桑蚕起了兴趣,可见大伙儿都一头热,便也不肯居于人后,唯恐落个小气破落户的名声——比起赈灾的热情也不差什么。
石太后听到这里便无语了,合着纪雨宁根本不问过程,只问结果,还以为她会做些慷慨激昂的宣讲,和那些臣子们斗智斗勇,那么此事便可顺理成章再拖上三五年,然而,她却是速战速决——这等杀伐决断的个性,也不知像谁,没听说纪家有过如此人物。
倒是有点像皇帝从前的脾气,许是近墨者黑罢。
侍人并不知这位太妃娘娘在腹诽儿子,只当她在为皇贵妃如此得人心而着恼,可还有更气愤的消息等着。侍人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娘娘有所不知,二小姐和二公子亦捐了不少……”
石太后眉立,“他们哪来银子?”
石家早就入不敷出,当初景兰离京时又带走不少,这半年多若非石太后有意无意周济着,怕是连御田米都吃不起了。
竟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比阔,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纪雨宁望着来纳贡的石家两兄妹,也纳闷呢,她又没差人去石家要钱,要不要这么主动?
不同于其他世家都派仆役前来,石景煜却是亲自充当挑夫,并非石家连个仆从都请不起,而是石景煜生怕那些下人粗手笨脚的,摔坏了东西——两个深红的朱漆箱笼里,满满都是古董瓷器,不但价值不菲,而且分量沉重,石景煜一路过来,肩膀都快被压断了。
纪雨宁打趣道:“还以为二公子来送嫁妆,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的?”
扭头望着二人,“抬回去吧,我不要你们的东西。”
石景煜脸上便有些囧,辛辛苦苦才搬来,如今原样返回,会不会太累了点?
石景秀知道纪雨宁并非嫌弃,而是不忍看石家雪上加霜,遂坦诚道:“娘娘无须顾虑咱们,为天下人出力原是应该的,何况已经用不上了。”
石家的财富是怎么累积来的,大约也未必全然干净,她不能让过去重来,但至少可以少少地弥补一二——其实可供她们兄妹掌控的财富也不多,首先田契地契是动不了的,兄妹俩合计之后,便把各自房里的那套黄花梨家具变卖,换成散碎银子,至于不易脱手的花瓶、笔洗、餐具等等,干脆打包好了送到纪雨宁这里,也好过自己被外头黑市诓骗了去。
纪雨宁饶是见过些大场面,这两兄妹的行事仍叫她有惊世骇俗之感,“那你们房里还剩什么,岂不空荡荡一片?”
石景秀轻松地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有何不可?”
至少她还有个栖身之所,不过少了些富丽堂皇的陈设罢了。
玉珠儿忍不住道:“那你将来的嫁妆怎么办?就不怕郡王殿下嫌弃你么?”
如今她越来越关心这一类的问题,大抵心内也有个隐秘的渴盼。
石景秀莞尔,“他自己都两袖清风,有什么资格嫌弃旁人?”
石景煜亦鼓足勇气道:“娘娘,这些算是我个人出一份力,与那张欠条无关的。”
言下之意,三万两银子他还得如数归还,并不指望纪雨宁循情。
男子汉就该顶天立地,纪雨宁此刻才对他真正改观,颔首道:“好。”
石景煜立刻满心欢喜,两排牙都并不拢了,直到妹妹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急忙正衿敛容——阿弥陀佛,今时今日他对皇贵妃可无非分之想,纯粹是把她当姐……不对,当娘看待的。
亏得众志成城,短短半月间纪雨宁就凑足了十来万银子,再加上她娘家私下出的力——纪凌峰在投资这方面还是颇有眼光的,不同于其他人泰半凑热闹,纪凌峰真心觉得妹妹主意不错,也许短期内会亏损些许,但,只要有越来越多的女子加入这项营生,势必会对行业造成冲击,那时,便是他坐享渔人之利的时候了。
因此纪凌峰瞒着穆氏将私房钱全部投了进来,纪雨宁望着那些白花花的银票,实在想不到他竟能攒下这么多私房——还以为他是个颇为老实本分的男人呢,哪晓得穆氏也会百密一疏。
纪凌峰挠了挠头,不得不为自己辩白,“那是你不了解男人,我就不信,皇帝私下没有瞒你的事?”
多亏他这个挑拨离间的妙招,当天纪雨宁就杀奔勤政殿算账去了。趁楚珩未回,纪雨宁带领玉珠儿将勤政殿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还真有所收获。床底下有几本姿势怪异的图画,枕边又有几个黑黢黢的物件,并些丸药散剂之类,散发着幽幽香味。
纪雨宁便疑心他迷上丹药,以史为鉴,多少帝王毁在这上头,待楚珩回来,她便痛心疾首地质问他,是不是真的想求长生?
楚珩先是懵懂,及至明白过来,便哑然失笑,“朕求什么长生,朕有你就够了。便真怕寿数太短,朕邀你一起服用不是更好,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纪雨宁呸了声,“那不倒成两个老妖怪了?”
“你可不就是个妖怪,不止迷了朕的心,连朕的魂都勾去了。”
皇帝说起情话从来不嫌腻牙,纪雨宁却没打算跟他歪缠,更不肯令话题岔开,信誓旦旦指着道:“那这些是什么?”
楚珩叹了口气,一副你连这都不懂的架势,眉毛挑起半边,极有含蓄地望着她。
纪雨宁恍然大悟,继而内疚地道:“是我不对,可是您也不用太自卑的。”
一壁缓缓抬头,双目含情,仿佛很能理解对方的隐衷。
楚珩:……谁自卑了?把话说清楚,他只是想精益求精好不好?
郭胜站在廊下,隐约听到里头动静,只得向玉珠儿道:“晚膳让厨房添一道枸杞羊腰汤。”
玉珠儿:“……哦。”
第90章 . 归来 我看,得给娘娘报个信儿。……
资金问题解决, 剩下的便是人选。
纪雨宁本来想在老家扬州挑一个懂经济的绣娘,作往来沟通之便,但思来想去总没个合适的——她离开故地已久, 认识的那批织女早已嫁做人妇, 亦上了年纪, 不肯操此辛苦营生,可若是费心遴选, 她却没时间,石太后那边还等着交代呢。
也是在盘点库房时才发现, 慈安宫那边竟送了两箱足赤黄金来,数额之大, 着实令纪雨宁瞠目。也许石太后此举纯粹为炫耀阔绰,又或者是嫌石家出的礼太薄,代为描补,但无论如何,纪雨宁都得承这份情,愈发得做出点成绩来, 不能让这位老娘娘看轻了去。
玉珠儿道:“何不问问阮夫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 阮眉的针线活是极好的,她本身也是长三堂子里出来, 三教九流无所不见,应酬自然不在话下,且她又耐得辛苦, 由她四处穿梭、往来打点,自然再合适不过。
纪雨宁便命人将阮眉从京郊请来,阮眉这段时间靠浆洗衣物为生,身上只穿了一件发白的褙子, 半根朱钗也无,当真有洗尽铅华之感。
纪雨宁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便指明来意,请她帮自己这个忙。
阮眉有点手足无措,嗫喏道:“民妇出身微贱,怎么敢担此重任?娘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李肃虽早已为她赎身,骨子里她仍觉得自己是娼妓优伶一类,让她跟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打交道,她实在信心不足,哪怕是最低等的绣娘出身也清清白白,总觉得她们会瞧不起她。
纪雨宁有点着恼,“你若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怎么能指望旁人予以尊重?难道因为曾深陷泥淖,就躲起来洗一辈子衣裳么?早知道你这样没志气,当初还不如将悦哥儿留给李家,省得跟着你吃苦受罪。”
阮眉面露惭色,打起精神道:“娘娘执意如此,那民妇尽力而为便是。”
纪雨宁斩截地道:“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做到最好。”
眼看阮眉仍有些迷蒙,纪雨宁索性再添一把猛火,“你还有多少债没还?靠你浆洗衣物,也许勉强还清欠债,可悦哥儿的学业怎么办?束脩怎么办?你要他当个目不识丁的村夫,将来再生一窝浑浑噩噩的小崽子么?”
阮眉低头,“读书而不向善,不如不读书的好。”
也只有在李肃死后她才肯说他坏话,才肯承认他身上的种种鄙薄之处。李肃满腹经纶尚且如此,可见四书五经对熏陶人的性情毫无裨益。
纪雨宁哂道:“那是你的想法,你可有问过悦儿如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却连试错的机会都不给他,既如此,干脆将悦儿送来宫中当伴读,本宫亲自抚养照料,省得成日碍你的眼。”
阮眉如今只这么一块心头肉,闻言惶然道:“娘娘,不可……”
纪雨宁看她满眼是泪的情状,于是放柔了声音,“你是他的母亲,将来他会变成怎样的人,全看你如何教导。是,你出身贱籍,并不高贵,难道你就不能教育自己的儿子么?你就像一面镜子,一言一行俱会反映在他眼中,你若立身端正,不偏不倚,他自然会以你为榜样,反之,若你一味固步自封、顾影自怜,我想悦儿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这是这番话打消了阮眉心底最后一丝退缩之念,她接下纪雨宁的差事,也红着脸收下一笔款子——纪雨宁说这个叫流动资金,以备不时之需,其实也是给她救急之用。
只消看她的衣着,纪雨宁便知道家中必定无米下锅了。
看着昔日盛极一时的花魁变成如今的朴素妇人,玉珠儿感叹道:“女人还是别成家的好,这才几年呀,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旋即注意到纪雨宁幽幽投来的目光,玉珠儿忙陪笑道:“自然,娘娘您天赋异禀,自然是个例外。”
一壁打量着纪雨宁雍丽如昔的容颜,其实还是有点变化的,眼角有了微微细纹,气质也显得沉静许多,但,因了沐浴在她脸上的光辉,却半点不显老态,反而别具魅力,似盛放在空谷里的百合,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看来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与她本身的年纪无关,端看她嫁了什么男人——陛下深爱着娘娘,也难怪娘娘容光焕发了。
就是陛下稍微憔悴了点,上朝又须早起,每每打着哈欠从里头出来……想到厨房常准备的羊腰汤,玉珠儿决定隐瞒这个残酷的真相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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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眉是个颇有恒心与毅力的人,起初的确碰了点壁,那些绣娘们并不配合——虽然是皇贵妃派来的,可鞭长莫及,还能个个拉去大理寺审问不成?
但阮眉并不气馁,她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一次不成,便多试几次,不厌其烦细说这件事的利害,功在当下,利在千秋。最终,她靠这股百折不挠的劲头成功打开了市场,第一个全靠女工支撑的缫丝厂建立起来了,之后的事情便容易许多,江浙一带本就有不少农家以养蚕为业,其中不少女子往往早早定亲,所得的聘礼用来供养兄弟,得知皇贵妃有意为她们另辟门路,自然喜不自胜;又有所谓“自梳之女”,矢志不嫁,靠织布为业,这些人甚至用不着阮眉劝说,自己便找上门去了,她们之中不少曾遭男子戕害过,或者目睹过类似的对待,因此非但不嫌弃阮眉的出身,反而颇有共通之感,无形中便站到了一条线上。
等到冬去春来,纪雨宁已收回了成本的三成,虽然仍然路漫漫其修远兮,但至少是个好兆头。且从前这些女子替别人当差,如今皇贵妃却允诺,一分一厘都可入自己囊中,自然大大提升了她们的积极性,京中甚至出现了几种崭新的织布绣花工艺,一时间人人称叹。
值得庆幸的是,北戎那边也是捷报频传。要说纪雨宁对这桩战事并不及皇帝那样关心,无奈拓跋燕却忘不了她,每到一处,就要差人将拣到的战利品送来——或是一把牛角梳,或是一挂微微泛黄的象牙挂坠,东西事小,足可见她的诚意。
楚珩微带点酸意,“若非知晓她早有心爱的情郎,朕倒疑心她看上你了。”
纪雨宁笑道:“您当她傻,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不过是跟咱们示好罢了。”
旨在提醒纪雨宁别忘了当初的承诺,更提防皇帝卸磨杀驴,再背刺她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