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倒是她多虑了,即便辛苦拿下北戎,皇帝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掌,不上不下的反而麻烦。倒不如索性让拓跋燕当这个领头羊,她得位不正,又是女子,自然得牢牢傍紧大周这棵大树,可比楚珩自个儿平叛轻松多了。
而拓跋燕也不负众望,一场鸿门宴,轻轻松松便俘虏了拓跋焘,令其沦为阶下囚,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管了兄长名下的军队,服我者用,不服者杀,办法虽然简单粗糙了点,却极为有效。
待到暮春之时,拓跋燕已顺利登基成为新王,又与大周订立合约,约定百年之内永不相侵。至于她“借”去的那些军队,自然原样奉还——如今她已培植出自己的势力,自然不再需要异族人马,买卖不成仁义在,杀又杀不得,拓跋燕又不愿白养着,干脆来个完璧归赵。
楚珩没料到这姑娘精明如斯,倒是有些称赏。无论如何,拓跋燕的脾气不似她哥哥那样蛮暴,从这一点上是好相处的——只要她今后别起异心。
至于那队人马,楚珩当然笑纳,拓跋燕虽然聪明,却到底不够细致,没抓到点上。他要安插探子也不会光明正大地用军户,早混在随行的商队里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当初要帮忙也不是无条件的。
自然,这些不过是有备无患,拓跋燕安分守己最好,如若不然,他自有办法应对。
纪雨宁没空理会两位首领的勾心斗角,娇娇儿的周岁宴到了,她得忙于布置。这可是宫里头一桩大喜事,从尚宫局到织造坊无不忙得热火朝天,谁叫当今就这么一位皇子?小主子头回的生辰自不能怠慢了。
楚珩更是提前去了趟慈安宫,告诉石太后,他想封纪雨宁为后,顺便立娇娇儿为太子,正好各地藩王都来朝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
石太后沉默半晌,“已经决定了吗?”
“是。”楚珩静静望着母亲的眼,没有一丝退缩之意。
时至今日,他想不出反对的理由,纪雨宁不但为皇家开枝散叶,更是亲力亲为,为天下人谋福祉,就连这回分化北戎也少不了她的功劳——若非她鼓动拓跋燕,拓跋燕怎想到取兄长之位而代之?
她是大周的功臣,以后位做报答,楚珩甚至觉得还远远不够。
石太后也无话可说,倘若从前景兰还有一争之力,可自从石家衰败之后,便再无此可能。何况纪雨宁的优秀,早已弥补了出身带来的不足,世家里也许有比她更才华出众的,更美貌动人的,但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有如此眼界心胸,懂得民生疾苦,并真心实意地想为改善尽一份力。
石太后也只能无奈道:“随你便吧。”
楚珩俯身揖了一揖,时至今日,他不奢望母亲能与雨宁亲如一家,只希望母亲至少不要心存偏见,更不要为难她,如此他便知足。
石太后方才惊觉母子间已生疏到这份上,曾几何时他会对她用这样客气的口吻?是皇帝错了?为了一个女子忤逆尊长——不,纪雨宁从未恃宠生娇,更未对自己逾越本分,皇帝站她那边,不能说有失偏颇。
那么,难道是自己错了?石太后捂着心口,忽然间有些茫然。
*
圣旨虽未正式宣读,京中却差不多人人都已听到消息,实在是礼部尚书最近忙得过了分,听说一连几天歇在官署里,连家都没回——不是为了立后和立太子的事,有什么值得他毛毛躁躁的?
石景煜这天如常到外头找小工挣点零花,偶然遇见一个挑斗鸡的,指点了两句,居然旗开得胜,额外多捞了十五两银子,于是兴高采烈,美滋滋地要回家中报喜——如今他的账都是妹妹石景秀帮忙管着,攒够一定数目便送去宫中还债,虽然倍感压力,日子却也充实不少。
然而还未进门便感觉气氛有些不对,穿过回廊,果不其然见到一袭熟悉的身影。
石景兰着蓝紫色衫裙,稍显老气,却很合她如今的身份。她端凝地坐着,向面前微笑道:“二弟,你瘦了。”
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并无出现,石景煜只沉着脸,“你怎么回来了?”
石景兰有些不悦,扭头向石景秀半开玩笑道:“听听这话,见到我他还不高兴似的!”
石景秀却不打算附和她的玩笑,只微微垂眸,“你不该来的。”
本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石家也跟皇贵妃恢复了和平,可是石景兰一出现,这种平衡势必会被打破。
石景兰没想到自己这样不受娘家人待见,倒气得红了眼,“好,我走——我走了,可别指望我再回来!”
说罢,提着裙摆拂衣而去。
兄妹俩面面相觑,半晌,还是石景煜犹疑道:“我看,得给娘娘报个信儿。”
石景秀揉着眉心,有种微微不好的预感,却说不上来。
第91章 . 抓周 一支流矢不知从何方袭来,直直向……
因石景兰来意未明, 石家兄妹也不好明着告状,只在还欠银的时候,附带着送了一封家书, 影影绰绰提及此事。
纪雨宁当然一眼识破他们的意图——这两兄妹肯给她写信已经很神奇了, 到底谁才是他们的长姐?
无论如何这消息来得及时, 纪雨宁还是谢过他们的好意,如今她才真正品出点京城里的人情味, 哪怕向来自傲的石家,也并非全然忘恩负义的。
不枉她素日舍出的小恩小惠。
做一个贤妻理当装作看不见, 避免再起波澜,但纪雨宁转头就捏着那封信笺去找皇帝——她承认, 她只是想看看楚珩的反应,设若他对石景兰余情未了呢?
楚珩只皱起眉头,“朕又没请她,她怎么自己来了?”
石景兰如今的身份实在有些尴尬,当初虽是被皇帝“请”出去的,名义上已废黜德妃的位份, 尽管膝下养着一位郡王, 可当今尚未驾崩,她也不能称王太后——她若是知趣, 就该老老实实呆在封地,何必还来参加娇娇儿的周岁宴?简直自取其辱。
纪雨宁面容沉静,“来者即是客, 她也算有心,不如请她进宫来住罢。”
楚珩睨着她,“你当真这么想么?”
“当然不是。”纪雨宁飞快地卸下伪装,红唇微微向下, 带了一丝不高兴与薄嗔——待在楚珩身边越久,她倒是越来越习惯撒娇了,像是越活越年轻。
想也是因他会无条件包容她的脾气,不像在李家,摔个碗都如临大敌。
太过自持的人,偶尔使点小性子便叫人禁受不住。楚珩的手不自觉地落到她雪白柔腻的颈子上,缓缓摩挲,看似在抚平她的情绪——实则是趁机揩油。
他忍笑道:“那不如朕命人请她回去?”
纪雨宁还没这么小气,来都来了,总得尽完地主之谊再走,她只是担心石太后的反应。好不容易慈安宫那边松了口,若石景兰得知封后的事……
“不如暂且缓一缓?”纪雨宁迟疑着道。
然则楚珩决心已定,他甚至连一刻钟都不愿耽搁。石景兰知道了也好,趁早死了这条心,总好过仍抱些不切实际的妄想——楚珩倒后悔自己告诉得太迟,若早些分证清楚,也不至于有后来那些周折。
因皇帝金口玉言,礼部还是如期准备下去。石太后也辗转见了侄女儿的面,本来踌躇该如何将消息告诉她,哪知石景兰却颐然道:“姑母勿忧,我已尽知了,此番前来,是专程向表兄表嫂道贺的,只别嫌弃我身无长物就好。”
石太后方才释然,“你能想明白,那哀家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心下却有点感伤,看来这些年孤身在外的辛苦到底磨平了景兰的脾气——她若早如此该多好,当初若有这份豁达劲儿,必能与纪雨宁和睦相处,也不必连个妃位都挣不上了。
到底还是时候不对呀!
因得知景兰出来得匆忙,来不及准备贺礼,石太后又命人开了库房,代为准备了好几样珠光灿烂的奇珍异宝,省得她在纪雨宁面前丢人。
石景兰满口答应着,转头却悉数命人送回驿馆,她自己则只带了几件土仪,堂而皇之地去拜访承乾宫。
纪雨宁正和玉珠儿试穿衣裳,几个仆妇伺候得团团转,也还忙不过来——那件凤袍的裙摆实在太长了些,得三五侍从才能勉强拉得动,不过颜色却是极正,远远望去恰如一团红云般,美煞人也。
石景兰定定的望了半晌,不着痕迹掩去眸中那抹羡慕之色,方才柔声开口,“皇贵妃娘娘。”
纪雨宁早料到她会过来,倒也不觉得意外,不慌不忙地让人奉茶,一壁熟练地寒暄起来,“妹妹在封地可还好?吃住都还习惯?”
从前两人皆在宫中时,两人亦姐妹相称,次序却是颠倒的。到了今时今日,石景兰哪还敢摆姐姐的谱,纪雨宁更是连谦逊都忘了,瞧她一口一个妹妹唤得多亲热!
石景兰暗暗咬牙,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含笑道:“姐姐如今可谓苦尽甘来,再无后顾之忧了。”
她所朝思暮想的一切,皇后之位,太子之位,全都落入纪雨宁囊中——不能说是她抢走的,而是皇帝心甘情愿奉送给她,但正因如此,才叫人愈发不平,怨恨起天道偏颇。
明明她一点都不比纪雨宁差,何以两人的命途会迥异至此?
石景兰轻轻转着手中杯盏,却一口茶都不肯喝,她怕下毒。纪雨宁已是皇后之尊,毒死一个宫里赶出去的弃妇又有何难——是啊,弃妇,石景兰从前还嘲笑过她这点,可如今自己不也一样?
她是一无所有的人,没了身家,便只能用这条命去赌了。想起上京之前那些藩王给她的书信,石景兰神情变幻,终不免有所动容。
纪雨宁也瞧出来,却没往心里去,只当她因嫉妒才控制不了情绪,不过她与石景兰本非知交,也没有谈心的必要,略坐了一会儿,纪雨宁就叫人倒茶送客。
临别时,石景兰似有深意地道:“皇贵妃娘娘,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只怕您受不住这泼天富贵。”
以纪雨宁的出身而言,她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已经顶天了,进宫未足两年便得立后,放哪朝哪代都是不敢想象的事——烈火烹油也不过如此。
石景兰许是好意提醒她慎重,纪雨宁却只淡淡一笑,“多谢。”
她惯来如此,天塌了也不见有何反应。石景兰本意是想吓一吓她,顶好让她这段时间睡不安稳,没法安心准备庆典,然而瞅着纪雨宁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石景兰满腔的得意便消失无踪——看来只有真正让她吃了苦头,她才会知道教训。
最后瞥了眼这座巍峨富丽的殿宇,石景兰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发誓总有一日还得回来,那时,却得纪雨宁恭恭敬敬地俯首于她身前,向她行礼问好——正是靠着美好的愿景,她才能忍下西北的风沙,忍下吃穿住行的种种不适,等待扬眉吐气的那天。
*
时间飞逝,倏忽已到了四月下旬,办周岁宴的日子。作为宫里唯一皇子之母,纪雨宁更是早早起身忙活起来,这回的典礼盛大无匹,除了京中诸世家,各地藩王也会前来觐见,因此人选的决定就得颇费周折——如何安排,谁在前谁在后都是错不得的。
纪雨宁跟玉珠儿遴选许久,方才罗列出一张合适的名单,石家兄妹因辈分太低,不幸被排除在外。石景兰倒是荣幸跻身其中,只因诚郡王楚沛年纪尚小,不能无人照拂。
纪雨宁本来没把自家兄嫂考虑在内,然而当她拿着名单去向皇帝报备时,楚珩慷慨挥毫,在末尾添上两笔。
继而望着纪雨宁笑道:“朕知道你想替娘家省钱,可是侄儿的周岁,当舅舅的却不来道贺,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纪雨宁知晓他这样说不过是照顾她的面子,可她也只好承情。尽管私心怕兄嫂在一众稀客前露怯,可谁叫皇帝喜欢?纪雨宁也不好说什么了。
至于抓周的东西,纪雨宁早已准备妥当,满满地塞了一屋子,不外乎文房四宝、铜钱、乐器、短弓短剑等等。楚珩却别出心裁,叫人私刻了一枚印章,形制与玉玺一模一样,准备让儿子在抓周宴上拿到此物,正好顺理成章立他为太子,应曰“得天所授”。
纪雨宁觉得他有些异想天开,哪那么巧就抓着印章了?且娇娇儿脾气有些古怪,不爱发光发亮的东西,怕是他对算盘的兴趣都要大得多。
楚珩却成竹在胸,他早已想好,娇娇儿嗜甜,到时候在那块印上涂些蜂蜜,保险万无一失。
纪雨宁觉得这当爹的也没谁了。
转眼到了正日子,宫门大开,有幸得了请帖的百官一个个踌躇满志望里走去——不是谁都能目睹这种名场面的,本朝第一位皇后,且是二嫁之身,真真值得载入青史。
纪凌峰穿着一身簇新绸缎,明显觉得周围人待他客气许多,人认得他,他却不认得人——隐约瞧着有些眼熟,倒像是上回满月礼上见过的。
事到如今,哪怕他不敢以国舅自居,人人也当他是半个国舅,纪凌峰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膛。
穆氏知晓他把私房钱都投进纪雨宁那个布料行业,本来正跟他怄气,然而宫中帖子下来,穆氏立刻就闭上嘴——若能享受众星拱月的待遇,花点区区小钱也不算什么了。她娘家出过好几个家财万贯的富商,却没一个有幸进宫逛逛呢,她还是独一份。
穆氏觉得自己挑丈夫的眼光简直是传奇。
石景兰冷眼望着那对格格不入的夫妇,自个儿且默默落到后头,避免与之招呼。曾几何时,石家还是统领百官的存在,如今却叫一个粗俗不堪的商户给比了下去,真是笑掉大牙。
她自己却无心于此,若非想看看信上所说是否属实,她根本不愿前来受辱——月前,有人以信鸽告知,说能帮她一个大忙,让她拭目以待。石景兰猜到是那几个藩王的手笔,她倒想看看这些人能否成功,届时,她才能决定是否要跟他们合作。
对方并未吐露身份,她试图在今日来访的宾客里找出疑团,却一无所获,想来宫中禁卫森严,皇帝既然敢广邀宾客,必然已做出防范,难道真能让他们得手?
尽管有些不忍,她却是希望他们能成功。为了石家,也为了自身前途,她只能孤注一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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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已经到齐,纪雨宁让人将娇娇儿抱出来准备抓周,哪晓得那倒霉孩子不知何时已把印章上的蜂蜜舔得干干净净,这会子已然失却兴趣——真是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