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看向坐在床榻上的徐贵妃, 她跪在榻边,对面容憔悴的徐贵妃说道:“娘娘,相爷很担心你,徐大夫人想要进宫瞧瞧娘娘。”
徐贵妃点了点头。
第二日, 徐夫人入宫,徐夫人先是安慰了徐贵妃,两人不由得又垂泪许久,接着徐夫人来透出真正的来意。
她谆谆劝导:“娘娘,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娘娘要为将来打算了。”
徐贵妃不是没有算计的人,这些天来,伤痛渐渐消退,她开始感到了些许后怕。
她察觉到皇帝态度的微妙变化。
她向来清醒,她知道不能在一个君王身上期待什么,正是因为如此,她宠冠六宫,却只在皇帝容许的范围内任性。
如今被徐夫人一点,她哪里会有不明白。
看着徐贵妃脸色渐渐凝重,徐夫人松了一口气,她接着又说道:“妾不想提起娘娘的伤心事,可是这件事涉及娘娘今后的安危,涉及徐家的兴衰,娘娘,你应当为自己打算了。”
徐贵妃苍白的容颜不再娇怯,反而有了一丝阴毒的冰冷,她轻轻说道:“这是我最糟糕的时候,却也是我的机会,就算是让太后和圣上母子撕破脸,我也要去拿我本该拿到的东西。”
徐贵妃说的是皇后之位。
太后最看重规矩,在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对他宠爱徐贵妃颇有微词,太后满意的儿媳妇一直是郑皇后。
因为徐贵妃,太后和皇帝母子关系一直不太好,若是皇帝为了徐贵妃废后,只怕太后要和皇帝老死不相往来了。
但是徐贵妃不在乎。
徐夫人点了点头:“娘娘既然有谋划,妾就放心了。”
徐贵妃望着金猊香炉微微出神。
她需要谋划的不止是皇后之位这件事,如今,她已经没有了高杨,她所能指望的就只有高桓了。
徐贵妃将头往西边偏了偏,她仿佛透过墙壁,在看住在西偏殿的吴美人。
她一时心软,竟然留下了这样大的隐患。
如今高杨一死,她若要全力扶起高桓,那么吴美人就不能留了。
她开口问桂子:“将吴美人叫过来。”
桂子显得有些踌躇:“娘娘,吴美人在太后宫中。”
徐贵妃皱了皱眉。
徐贵妃对吴美人很忽视,她从前不在意高桓,因此对吴美人也并不是特别在意,她不曾留心过吴美人的行踪。
因此她并不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吴美人开始信奉神道,因此渐渐和太后走得很近,围猎之行,吴美人没有随驾,她留下太后宫中为太后抄经,一直留到了现在。
徐贵妃听到桂子说起吴美人近来的行踪,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
徐夫人不明白其中的阴司,她见徐贵妃沉默下来,开始说起了还没有说完的话。
“相爷在家说,近来三殿下似乎有所图谋的样子,娘娘,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三殿下取了先机呀,相爷吩咐,若娘娘需要,相爷便倾尽全力拥六殿下登太子之位。”
徐贵妃勉强压住心中的不安,她说道:“这件事我也正想要同兄长说,只是,眼前有一件事需要处置了,在那件事之前,推六郎的事只能先放放。”
徐夫人不解其意,有些急躁起来:“娘娘,形势瞬息万变,娘娘还在等什么?”
徐贵妃叹了一口气:“嫂嫂,请回吧。”
徐夫人无奈,回到徐府后如实传达了宫中徐贵妃的意思。
徐相捻了捻胡子:“先放放?娘娘糊涂了?”
但是他到底无奈,只能暂缓了手头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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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飘摇的六月,李桑桑回到了李府。
李府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几间小院,几株梅树。
但是到底是变了的,比如一天到晚躲在屋里不出门的李蓁蓁,和李年怄气的吴姨娘,还有心思叵测的李丛。
李桑桑依稀听说了家中的争执,李蓁蓁不愿意嫁给沈桐,在家里闹着绝食,而李年丝毫不让步。
李桑桑没有管这件事的打算,这样想的似乎不止她一人,王氏闭门不出,李丛脸上关切,实际上是在等着看戏。
李桑桑悄悄叹口气,对家中的一切都感到有些烦躁。
但家中的这丁点烦恼和宫里的事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事。
李桑桑静静等待着宫里的变化。
接下来就是徐贵妃成为徐皇后,还有高桓成为太子。李桑桑想到李蓁蓁的姨母吴美人也会在这一场浩劫中去世。
李桑桑对吴美人只有很浅淡的印象,她看得出来吴美人是一个懦弱的好人。
虽然吴美人的去世对李桑桑来说不是一件坏事,可是想到这样沉默的好人去世,总是让人心头有难言的郁郁。
抽空的时候,李桑桑会想一想高桓。
不是思念,只是在探究。
和高桓决裂之时,他说出口的一句话,当时李桑桑没有细想,其后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高桓说:“我对不起你。”
李桑桑知道高桓对不起她,前世的种种如今想起来,李桑桑还觉得很痛。
但是高桓为什么会对她说对不起。
只有今生记忆的高桓,骨子里隐藏着疯狂的高桓,视他人为草芥的高桓会认为他如今对李桑桑的所作所为应当道歉吗?
他在为什么道歉?
高桓身上种种让李桑桑感到不对劲的地方重新浮了起来,李桑桑只感到浑身有些发寒。
但是,如何求证?
李桑桑暂且想不明白。
转眼到了七月,李桑桑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她有一种事情失去控制的焦躁。
她一直没有打听到吴美人的事,她安慰自己,宫里的秘密不会轻易传到外面,就算悄悄死了一个吴美人,大约几个月后才会被发现。
但是这一天,她忽然听说了,宫里的吴美人触怒了徐贵妃,徐贵妃盛怒要处置她,而太后将这件事拦下来。
两方僵持的结果就是,吴美人被打发去守皇陵。
据说,是因为吴美人照料九皇子不当,所以被派去给九皇子守陵,用以赎罪。
吴姨娘和李蓁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似乎天都要塌了。
但是没人知道,李桑桑的恐慌比她们更甚。
吴美人竟然没有死?
高桓他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李桑桑知道前世的吴美人对高桓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因为宠爱李蓁蓁,而对吴美人爱屋及乌,因为李蓁蓁的关系,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吴美人的墓迁到了妃陵。
他要在所有地方给李蓁蓁体面。
如果是那个时候的高桓,一定会尽量阻止吴美人的悲剧的。
李桑桑的指尖掐入手心,她迟缓地察觉到疼痛,缓缓放开,有一种迟钝的痛。
另一重疑问浮现在她的心头。
她开始感到糊涂了,若高桓还是这样珍重李蓁蓁,为什么却对自己纠缠不休?
她思考得很痛苦,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窗外,掬水从院门处跑了过来,隔着窗子对李桑桑笑着说道:“三娘子,吴王殿下过来拜访老爷了。”
她说完捂嘴偷笑,在打趣李桑桑和高樟。
但也许李桑桑的表情太过淡然,掬水笑了一下就讪讪地放下了手,然后她好奇问道:“就在书房呢,三娘子不偷偷过去看看?”
李桑桑不明白高樟有什么好偷看的,她疑惑地看了掬水一眼,但掬水看着她的表情是同样的疑惑,然后掬水叹了一口气:“三娘子,还是小孩子呀。”
李桑桑没有料到高樟在看完李年后会来到她这里。
相比她而言,高樟还是比较守规矩的。所以李桑桑根本没有想过,高樟会偷偷过来看她。
这种事,若是高桓来做,就合理许多。
将近黄昏的时候,高樟来到她的月洞窗下,他向里面喊道:“桑桑。”
李桑桑惊讶地推开了窗,她看见高樟的眼神在昏暗的时候很亮,高樟问她:“桑桑,要同我出去走走吗?”
李桑桑想了想宫里的风起云涌,她急需了解一些尚未掌握到的信息,于是她点了点头。
高樟看起来有些欣喜。
高樟和李桑桑一同走出了李府,沿着朱雀大街一直往南走,直到走到曲水河畔,看见黑沉沉的水上飘着许多的河灯,高樟皱了皱眉,有些懊恼地说道:“我竟然忘了,今日是中元节。”
中元节,长安人会来到河边,放走河灯,期待河灯能将亡者送去安宁之地。
所以,中元节实际上就是鬼节。
李桑桑笑了笑:“殿下,有你在身边,我很安心,是不是中元节又有什么关系?”
高樟很快露出笑容:“桑桑。”
不远处的小楼上。
高桓坐在窗边,他倚靠在沿窗的榻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放下,神色冷淡地看着窗外明灭的河灯。
他的手上拎着一只酒壶,不时仰头,将酒往口中灌去。
他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到了河边的一对男女身上。
男的高大,女的娇小。
他的兄长和他的桑桑。
高桓大脑什么都没想,他只感到浑身似被虫蚁穿过,他的肌骨在被啃噬,他感到钝钝的痛苦。
他醉得糊涂了,他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一回头,他已经骑在照夜白的马背上。
他打马而过,惊起沿街的人群,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他来到了李桑桑和高樟的旁边,腰一弯,他一手捞起李桑桑,就带着她呼啸而过。
他握着李桑桑的腰肢,手臂收得极紧,他害怕李桑桑逃离,害怕李桑桑消失。
身后是兄长高樟的惊怒声,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怀中的李桑桑挣扎了一下,转脸看他:“六弟,你要带我去哪里?”
高桓手臂微微僵直。
第64章 重生的秘密。
高桓的情绪不对劲, 李桑桑察觉到了这一点,她闻到了高桓身上的酒气,混着他衣裳上常熏的清冷柏子香, 一丝一丝沁入李桑桑的肺腑。
他醉得有些狠了, 大约意识都开始模糊, 只是凭着本能在驱赶着照夜白往前跑,这无疑是危险的。
李桑桑大声喊停, 但高桓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长安笼罩在凄清的浓黑之中,有沿街的灯笼和河水上漂浮的河灯点缀出昏黄的光, 夜已经很深,街上行人渐渐少了。
高桓驱赶着照夜白, 终于在一处小楼下停下。
李桑桑想要跳下来,但是高桓很快一手绕过她的腿弯,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抱了下来。
抱她下来后,高桓没有松手,他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往前走, 一直走进了小楼, 上了阶梯,走到了临窗的榻边, 然后放下了她。
他将李桑桑放下,将她两鬓的碎发往耳根后抚去,慢慢整理李桑桑的衣摆, 将她端端正正放在榻上。
高桓的眸光涣散,他有些强迫地将李桑桑打理妥当,然后张开双臂将李桑桑抱住,他的下巴抵在李桑桑的肩上。
李桑桑静默地等着, 她等着看高桓要做什么,她以为高桓是在借醉酒的借口来纠缠她,但是很快她发觉她猜错了。
高桓将头埋在她的发间后,一动不动,李桑桑意识到,他睡着了。
李桑桑推开了他,他便毫无戒备地歪到了一边。
李桑桑叹了一口气,她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这是建兴十四年的中元节,她记得,前世建兴十五年的中元节,她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同样的小楼,同样的窗边,她看着窗外。
那时,她看见了窗外的高桓和李蓁蓁。
李桑桑依稀记起来,前世的她其实是喜欢高桓的。
高桓不知道,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善于欺骗,甚至欺骗了她自己。
当年第一次见面,意气风发的高桓从春风中走出来,手中携着一枝柳枝,他将手中的柳枝递给了她,她将这柳枝风干藏起来,她也风干了她无疾而终的幽情。
她记得高桓和李蓁蓁在一起的场景,李府角门处被风吹起的飘摇纠缠的衣带,中元河畔,并立而行缓缓放下河灯的一双背影。
一些细碎的东西,让李桑桑酸涩不已。
在这个小楼里,高桓带着微薄的醉意,恨恨地看着她。
他叫她李蓁蓁的名字。
窗外下起了小雨,风兼着雨吹了进来,打搅了李桑桑的回忆。
李桑桑嗤笑一声,她收起眼底的追忆。
这些酸涩的感情,与后来相比显得格外无病呻吟。
高桓让她误以为她打动了他的心,然后用他征讨高句丽的功勋讨到了他心爱的李蓁蓁。
他对她其实丝毫没有感情,即位之后,他让她家毁人亡。
李桑桑转过头看高桓,眼中露出了激愤。
凭什么他可以忘记,凭什么?
对付一个没有记忆的高桓,还能称得上是报复吗?她的恨意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李桑桑看着高桓,她在出神之时,没有发现高桓动了一动,酒水让他的大脑有些不清醒。
高桓看了看窗外明灭的河灯,忽然坐起来从背后抱住了李桑桑。
他的声音有些瓮,听起来像是在胡言乱语:“桑桑,你定然是误会了,今夜我并不是特意要见李蓁蓁,我和她只是在祭奠吴娘娘。”
李桑桑只感到浑身冒出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她强忍住颤抖,想要说点什么,却只说出了两个字:“是吗?”
“是,桑桑,相信我,我和她从来没有过什么。”
李桑桑背对着高桓,感到高桓的手臂锢到她喘不过气来,她心里很明白,也许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是高桓无意间吐露出来的秘密。
今夜、见李蓁蓁、祭奠吴娘娘……
吴娘娘根本没死。
这不是这一世发生的事!
李桑桑没有细心去想高桓到底在解释什么,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个了,她大脑艰难凝涩地转动着。
以往的种种异常之处,忽然间解释得通了。
五年之前高桓到南琅琊郡那不是巧合,而是他故意设计的。
怪不得他一见她就发了高烧,怪不得那时候的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她,怪不得他一直纠缠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