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终于出了一口气:“错了就是错了,哀家十几年前由着你们作恶,阴夺人子,如今,吴美人的儿子想要认母亲,这是人间伦常,又岂容阻拦?”
她扫了一眼徐贵妃:“这就是你偏宠她,不尊皇后的后果,皇帝,如今你也该醒醒了。”
太后提高声音:“来人,去皇陵将吴美人接回来,哀家的意思,封吴美人为吴昭仪。”
“母后……”皇帝试图阻止,但是太后抬起一手制止了他,她转脸吩咐了身边的心腹太监,“现在就去。”
高桓跪坐在地上,牵起一边的嘴角,似乎是在笑着,又像是在哭着。
几天后,李桑桑听说了宫里传来的消息。
宫宴之上,高桓忽然抖出了皇家多年的秘密,他的生母不是徐贵妃,而是吴美人。
对于高桓这般自毁前程的做法,朝臣措手不及,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一致认定,高桓大约是疯了。
谁会在这样的时机做下这样的事呢?
只要他忍耐一时,徐贵妃会将他推向太子之位,皇位是他的,天下也是他的。
现在呢,他没有强势的母亲,没有徐相的支持,他还触怒了他的父皇,听说天子大怒之下想要废了他的燕王之位,后来好歹让太后劝住了。
不过从此之后,高桓大约是没有和高樟一争之力了。
这个八月,长安人又过得分外艰难。
也许是因为高桓一事收到了刺激,皇帝开始不管不顾地要废后,他要立徐贵妃为后,大约是存了补偿的心思。
他心爱的女人失去了亲生的儿子,又被养子气得一蹶不振,没有皇子傍身,今后无依无靠,叫皇帝如何不心疼。
朝臣就废后一事日日吵个不停,本来以为这次和往常一样,会糊弄糊弄就过去,没有想到这次皇帝动了真格,皇帝一气之下,连抓了几个反对废后的大臣,投入了御史台狱。
蓬莱殿,接替了姚公公位置的太监孙福弓着腰为皇帝送来了今日的折子。
皇帝觑了一眼,眉间有了深深的褶皱,他发怒道:“又是那些迂腐之辈,借着废后一事,在朕这里赚得个刚正的名声!”
孙福更加谨慎:“陛下莫动怒。”
皇帝伸手拿了一本折子,一看就扔了,他冷笑:“李年?朕记得他是三郎的老师,这样不避嫌地给学生母亲上书说理,是把朕当傻子吗?”
他扬声:“传朕旨意,把李年……”
他犹豫了一下。
他想要抓出个典型来以儆效尤,但是李年这人罪不至此,他写些酸腐文章,膈应是膈应,但真就这样抓了,底下人反倒要议论天子不纳谏了。
正在犹豫之间,又有个小太监匆忙进来递上了折子:“陛下,有人告发吴王殿下和李年谋反!”
皇帝眉毛一竖,将折子拿过来,看了半晌,发觉这密信有些捕风捉影。
他松口气。
边上站着的孙福说道:“陛下,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可以教训李年吗?”
皇帝没有说什么,门口又跑来一个太监:“陛下,燕王殿下和吴昭仪娘娘在御花园碰到了贵妃娘娘,燕王殿下口中失言,顶撞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气倒了。”
皇帝一听,暴怒站起来,口中道:“逆子,他还做什么燕王,趁早赶出宫去,做个庶人也算是他的造化。”
此言一出,孙福和一众太监马上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孙福口中劝道:“陛下息怒,不如让燕王殿下去查李年的案子,让殿下有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皇帝急怒过了,觉得有些失言,眼见孙福给他找补过来,于是顺口说道:“好,让他去查李年的案子,若是查不出来什么,朕再废他做庶人。”
“陛下英明。”
重华宫中,丁吉祥神色忐忑地在高桓身边低声说话。
“孙公公那里已经打点好了,递上李年的折子之后,很快派了小太监将御花园的事禀告了陛下,若事情进行得顺利,到时候,圣上一发怒,孙公公一劝,事情就成了。”
李年上折子这件事,是瞒不过皇帝的,于是高桓索性用了起来,至于谋反之事,高桓知道,这应当是高樟和李桑桑用来对付他的一个圈套,于是他毫无负担地反手利用起来。
丁吉祥看见高桓轻轻点头,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虽然算计到了方方面面,可是事情到底朝哪个方向发展,有谁能说得准?
若是陛下一个生气,直接砍了李年,直接废了燕王,该去哪里说理去?
但一刻钟以后,有太监过来重华宫宣旨让高桓负责查李年的案子。
高桓露出笑容,从容跪地:“儿臣接旨。”
丁吉祥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他见识浅薄了,算计好了人心,事情又会偏移到哪里去呢?
接旨后,丁吉祥问高桓:“殿下准备怎么做?去找李年的罪证将他抓起来?”
高桓摇摇头,微笑:“将我的衣裳行李收拾一下。”
丁吉祥愣住:“衣裳行李?”
高桓道:“去李家。”
半个时辰后,丁吉祥看着一只又一只箱笼堆上了马车,心里直犯嘀咕,这是要在李家常住?
是查案还是做上门女婿呐?
第67章 不会纠缠你。
高桓坐在马车上有些心不在焉, 他用一根手指挑起了车帷,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流。
他就要去李桑桑家里,他从未有过这样忐忑的时候。
他如今已经明白, 李桑桑讨厌他, 她在他身边感到痛苦, 因此,他强忍住自己的痛苦也要离开李桑桑。
但是……
高桓的指尖微微发抖, 他放下了车帷,将右手藏在暗金绣竹叶纹的袖子之中, 他垂下眼睛。
但是……
高桓说服自己。
“我是为了李年的案子过去的,”他声音低微, “我不会纠缠你。”
他说得认真,就像对面就是李桑桑。
他闭上了眼睛,皱了皱眉。
车轮滚滚,发出沉闷的声音,轧在街道并不平稳的黄土上,
过了许久, 车轮碾地的声音变了, 高桓闭着眼睛估摸,是从黄土走到了石板上。
高桓从飘起的车帷看过去, 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是熟悉,转过一个转角,有一处酒肆, 继续往东,李家门口的灯笼忽然跳进了眼睛。
高桓想起来前世的时候,他娶了李桑桑做他的良娣,如胶似漆的一段时光。那时候他听到东宫宫人在偷偷编排李桑桑, 准备在他面前告状。
他皱眉呵斥了宫人,从宫人口中,他得知了李桑桑放了宫女红药回家,红药随后给李桑桑带回了家里的东西。
高桓心中暗想,她是想家了。
然后他拉着她一同坐马车,他能看出来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却装出了乖巧的样子,李桑桑越是这样,高桓越是存着坏心要逗她。
最后,马车到了李家大门,他言不由衷地对她说:“孤现在不想看你。”
李桑桑不会知道,他就这样看着她雀跃的背影,蓦地有些依依不舍。
高桓想要回忆起更多李桑桑欢喜雀跃的样子,却悲哀地发现,恐怕那一日的李桑桑是他见过最轻快的时候。
这片刻的欢喜算得了什么,比不得方才街上看到的民间夫妻恩爱,而即便是这种时候,也是极为鲜有的。
高桓只觉心中一片冰凉。
.
已经是深秋季节,院子边上栽种的树木都是枯黄的颜色。
李府萧萧瑟瑟,李桑桑很明白,这萧瑟并不单单是秋带来的。
因为皇帝废后一事,朝廷闹得风风雨雨、不可开交,李年作为高樟的老师,义无反顾地上了奏折。
但是皇帝这一次出乎意料地强硬,他将好几个上书大骂妖妃的大臣投入了御史台狱。
李桑桑走过李府的长廊,从门房那里取来了一封信,她边走边看,读着读着,她脚步一转,径直往母亲王氏的院子去了。
走进王氏的院子,她感到有些悲哀,这里是另有一番滋味的萧瑟。
从小李桑桑就知道王氏过得不开心,直到前世她嫁人之后,她才知道王氏为什么不开心。
她从前以为王氏和李年的婚姻是父母之命,王氏因为下嫁李年而怨恨他,因此十几年来,李桑桑既心疼将自我幽闭的王氏,又对被冷漠以待的父亲感到同情。
后来她知道了,父亲和母亲之间,对不起对方的竟然是十几年来伏低做小的父亲。
但是十几年来的认知和感情怎能轻易扭转,李桑桑半是迟疑半是怨恨,然后忽然之间,李年死了。
李年因为她和高桓的冷战而死了。
重生之后,李桑桑对李年的感情尤为复杂,但是五年来,足够她看清一个人,足够她看清他的父亲。
李桑桑捏着信来到王氏身边。
王氏整日躲在屋子里,因为不见阳光,皮肤尤为白皙,尽管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美貌。
李桑桑叫她:“阿娘。”
王氏同她一起坐下:“桑桑怎么过来了?”
李桑桑将信递给王氏:“阿娘,舅舅重新调回了南琅琊郡。”
王氏接过信,没有想太过,只是细细地看了,然后因为兄长回乡感到高兴。
李桑桑看着王氏,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开始想事情。
前世的时候,王氏在她婚后终于和李年撕破了脸,并且下了决心和离,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和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从夫家出走后,她应当何去何从?
前世王氏虽然提出了和离,但是故乡遥遥,所以她依旧是暂住李家,再后来还被李丛谋反一事牵扯到了。
李桑桑想,这一次她定然要为王氏安排妥当。
因此,李桑桑在南琅琊郡的时候和王氏一族多了许多来往,但是她无奈地看出来,王氏一族内部复杂得很,争权夺利,哪有心思来管一个嫁出去的女儿。
和王氏最亲厚的舅舅又调任边塞,那里更不是好去处了。
李桑桑想着到长安再另谋出路,但她没有轻易断了和王氏一族的往来,还辗转和舅舅通了信。
她时常在信中透露出王氏过得不好的意思,舅舅的回信也很讲究,说王氏身体一直不好,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接妹妹回家养病。
李桑桑听出舅舅的言外之意,舅舅的意思是,若王氏在李家过不下去了,可以和离回到家中来。
舅舅身处边塞,李桑桑不好做指望,但是今日她收到舅舅的信,信中说,他已经调回了南琅琊郡,他问李桑桑,王氏身体如何,是否需要王家派人过来给王氏调理身体。
言外之意是,若李家人欺负王氏,那他便派王家人过来撑腰。
李桑桑收了信之后,便忙不迭地跑来了王氏这里。
李桑桑看着王氏,慢慢劝道:“阿娘你身子一贯不好,长安这里实在不是养病的好地方,如今舅舅已经回到了南琅琊郡,不如阿娘回南琅琊郡养病吧。”
王氏疑惑地看她一眼:“让你独自在长安,阿娘怎么能放心回去?而且王家那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嫁的女儿哪里还有去的地方?”
李桑桑说道:“舅舅已经回去了呀,舅舅如今调回来还升了官,王家人谁不看他的面子。”
王氏叹了一口气,她摸了摸李桑桑的头发,说道:“你在说胡话了,阿娘哪里都不去,没有亲眼看到你嫁人,阿娘怎么能放心?”
李桑桑摇了摇她的手:“阿娘——”
但是王氏不准备理会她了。
李桑桑有些黯然,她想明白了一点,前世母亲下定最后的决心大约是耗费了许多的勇气吧。
也许只有当她在这里再无牵挂,她才能破釜沉舟地离开。
李桑桑叹息着离开王氏的屋子,走出去后,她碰见了李丛。
李丛扫了一眼李桑桑,往她身后看了看,说道:“桑桑从母亲那里出来?”
李桑桑点了点头。
李丛的笑容有些隐约:“桑桑还是这般孝顺。”
李桑桑知道李丛并不是在夸奖她。
自从五年前那件事之后,李丛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隔开她和李年与王氏。
大约李丛在心里认为李桑桑和他是同一类人,不希望她对于李家有过多期待,以便将来和他一起实行他疯狂的计划。
五年里,李桑桑总在提心吊胆,担心某一日她被证明不是所谓的南朝王女,然后李丛和范景便让她悄悄消失。
但是不知为何,李丛和范景日益相信她的身份,这让李桑桑都对自己的身份很是疑惑。
李桑桑淡淡说道:“孝敬父母是桑桑应该做的。”
李丛的笑容有些收敛:“桑桑,不要忘记谁才是你的父母。”
李桑桑垂下了眼睛,李丛看了她半晌就要擦身而过,李桑桑忽然说话了:“贺兰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丛的身子微微僵硬。
贺兰氏……这个女人的音容相貌在他这里都悄悄褪色,李丛又如何对李桑桑说呢。
李丛有些颓然:“我忘了。”
“那……”李桑桑转过身,“贺兰姨娘是什么时候入府的?”
李桑桑对自己的身世还是很怀疑的,她想要知道贺兰氏是什么时候进李府的,若时间上对不上,她就不可能是贺兰氏和别人的孩子。
李丛眸光一闪:“桑桑这都不知道吗?身世的秘密是谁告诉你的?”
李桑桑有些懊恼,她知道自己一旦问了李丛这些事,定然会引起李丛的怀疑,她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李丛不会这般警惕。
但是她无法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曾经她问过奶娘,奶娘都三缄其口。
李丛看着李桑桑,正是少女最美好娇艳的时光,她渐渐长开,就像明珠之上的一层尘土被微风吹去,她惊人的美貌已然掩盖不住。
她微微垂着眼睛,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李丛放过了她:“若这是桑桑的秘密,阿兄就不问了,毕竟阿兄也有很多秘密瞒着桑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