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一下:“阿娘在安平二十四年来的李府。”
安平二十四年之后就是建兴元年,李桑桑正是出生在建兴元年。
也就是贺兰氏进李府不到一年,李桑桑就出生了,从时间上来看,贺兰氏怀孕入李府,这是可能的,那么李桑桑就是这个遗腹子。
大约李丛老早就将这些事情调查清楚了。
李丛将李桑桑的碎发抚了抚:“桑桑,你还在挣扎什么?”
他的眼神有些黯淡:“连我都挣扎过,接受了,你还有什么需要挣扎的?”
李桑桑感到头皮一炸,她慌忙退了一步,没有看到李丛黯然的眼睛。
正在两人静默之时,忽然一阵沉重且急速的脚步声响过,李桑桑凝神望去,只能看见许多官兵模样的人在隐约树丛后走动。
李丛眉心一跳,想都没想拉了一把李桑桑将她护在身后,李丛抓住一个乱跑的婢女,问道:“出什么事了?”
婢女慌张说道:“听说是大人上书触怒了天子,又被人找到了和吴王殿下串通的把柄,天子发怒,折冲府的都尉派了许多府兵过来围了我们府上。”
李丛将李桑桑一扯,说道:“桑桑,先去后院,那里安全些。”
李桑桑被李丛扯得差点摔倒,李丛很快扶起了她,他握着李桑桑的手,眼神中从前的靡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和坚定之色。
李桑桑有些心惊。
李丛拉着李桑桑跑了没有几步,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丁吉祥高声呵斥:“圣上让燕王殿下来负责李年的案子,你们怎敢不听燕王殿下的命令私自行动?”
李桑桑和李丛对视了一眼。
天子发怒之时,一边将高桓踢了过来,另一边又派了折冲都尉,两边虽然没分谁为主谁为次,但是都尉自然不敢贸然和高桓争什么权。
府兵正在呐呐无言的时候,丁吉祥哼了一声:“都出去接迎燕王殿下!”
高桓从马车下来,看着门口站着接迎的府兵,亮出了他的腰牌:“奉旨查案,尔等退下。”
然后他转过脸,扫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李年一家,找到垂头跪在一边的李桑桑,他的目光深深落在李桑桑身上,半晌却没有说话,兀自在那里出神,但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出言打扰他。
丁吉祥很有眼色地扶起了李桑桑,高桓沉默半晌开口:“桑桑,近来可好?”
第68章 亲疏明明白白。
听见高桓的寒暄, 李桑桑的眉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高桓的笑容有些苦涩,他也许……又让李桑桑感到痛苦了。
高桓没有逼迫李桑桑回答,他收敛了脸上的神色, 转脸的时候已经是面无表情, 他对着站在一旁的折冲都尉说道:“进去说话。”
他一人迈步在前, 绯红色的胡服勾勒出少年单薄又有力的身躯,尽管他现在身处逆境, 被天子不喜,似乎一个不小心就要从天潢贵胄变成一介庶人, 但他依旧是昂首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登高号令威严的少年。
众人皆不知,为何颓靡许久的六皇子在李府这里忽然间又有了往日的风采。
高桓住进李府, 理由是为天子办案,来查李年的不当之处,但他实际做的事却是恰恰相反,他将南衙府兵都赶出了李府之外,只许他们在李府之外宿卫,不许他们进李府轻举妄动。
而他自己也没有做出什么让天子满意的结果, 他根本就没费心去找李年的错处, 而是每日在李府闲住,虽然无聊, 却像得了乐趣。
这次住进李家,本来是近水楼台的,但高桓对李桑桑很是克制, 他几乎没有刻意去见过她,他很安分,很守矩,若外人不知道他的底细, 恐怕真会以为他是一个谦谦君子。
住在祈福台时状若癫狂的高桓,仿佛只存在于李桑桑一人的想象中。
李桑桑那日见到高桓出现在她家门口,心中本就惊诧非常,后来听说高桓将住在李府督查李年的案子,李桑桑更是忐忑又烦躁。
祈福台的日日夜夜李桑桑不想再来一遍。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高桓转了性子。
李桑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但是李府之外的高樟却是心急如焚,他知晓高桓对李桑桑那些心思,如今知道高桓住进了李家,他怎能放心得下。
听说高桓在李家查案的第二天,高樟来到了李府。
他不想和这个弟弟多纠缠,只想悄悄找到李桑桑说说话,但他才出现在李府门口不一会儿,高桓就形如鬼魅地站到了他的身边。
“皇兄,别来无恙啊。”高桓似笑非笑。
高樟对他突然的出现感到有些惊讶,回神之后他也对高桓笑:“六弟。”
高桓腰间悬着佩刀,他的手就按在佩刀上,定定看着高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高桓问道:“皇兄来这里做什么?”
高樟的目光从高桓腰间的佩刀移开,淡淡笑道:“昨夜听说了泰山大人家里除了这样的大事,今日便一大早上赶过来,看看究竟,要不然我也放心不下。”
高桓的脸色低沉如水,高樟脱口而出的字眼“泰山大人”深深刺痛了他,不久前,他坚信他能够娶到李桑桑,他曾对人说,李年是他的泰山。
高樟在耳边说话,高桓只感到似是苍蝇在耳边嗡嗡不定。
“六弟可否行个方便?”
高樟只是客气说一声,他并不认为高桓会拦他,毕竟李年只是一时惹怒了天子,并没有犯下滔天大罪,怎能拦住不让人探望。
更何况,他是李年未来的女婿,探望合情合理。
但是高桓抬起头,对他笑得灿烂:“不行。”
高樟皱了眉。
高桓抽出佩刀,伸出了手臂,横在李府大门口:“ 从今天开始,这里禁止入内。”
高樟被激怒到了:“你……”
但是高桓只是笑吟吟站着,刀尖泛着幽幽的冷光,他的眸光同样很冷。
僵持之际,大门口走出来一个娇小的人影。
“三殿下?”
李桑桑越过了高桓,向高樟问道。
高樟喜出望外:“桑桑。”
“桑桑。”高桓同样喊她,但语气和高樟既然不同,只是闷沉沉的。
他的语气低沉,似乎并不期待李桑桑回应他。
李桑桑果然忽视了他,李桑桑只是问高樟道:“三殿下怎么站在这里?”
高樟看了一眼高桓,然后收回目光:“我昨天深夜听说了你家里的事,今天一大早过来,想要看看老师,看看……你,但是六弟却说,这里不让进去。”
说到“看看你”的时候,高樟语气忽然忐忑温柔起来。
高桓眉头一皱,有些嫌恶地扫了高樟一眼,他转脸去看李桑桑,却见李桑桑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高桓将手指藏在袖中,缓缓将手指收紧死死捏住。
李桑桑转头看高桓:“不让进?”她语气生疏又客气,温柔地表达着不解,“是圣上的旨意吗?”
高桓将佩刀收起,后退一步:“去吧。”
高樟大步走过去,走到李桑桑身边,李桑桑顺从着转身,转身之前,她似乎看了高桓一眼,这一眼让高桓情不自禁跟上了他们。
高桓落后了六七步,他看着前面并肩而走的李桑桑和高樟两人,心中有狂暴的烦躁不能发泄,他强压着、隐忍着,只希望李桑桑能够回头看他一眼。
他看见李桑桑偏过头,他感到心漏跳一拍。
但是李桑桑只是微笑着看了一眼和她交谈的高樟,风吹乱了她的发,她温柔地按住了鬓角的细发。
然后高樟低头听她说话,两人一时间离得极近。
高桓的脚步顿了一下。
李桑桑听见身后不断的脚步声停了,她终于转头看了一眼,高桓不在后面。
高樟对她说:“他已经走了。”
李桑桑一怔,她抬眼看高樟,看见高樟洞悉的眼神。
李桑桑说道:“我不是……”
高樟握住了她的手,没有听她的解释:“走吧。”
李桑桑问高樟是否要去见她的父亲李年,高樟只是摇了摇头,他说:“本来是要见见老师的,但现在不重要,我想要和你说一会儿话。”
李桑桑低下了头:“那、去凉亭处稍坐片刻。”
凉亭里,李桑桑为高樟煮茶,两人安静地对坐。
李桑桑煮茶的手艺是很好的,细细碾碎了茶饼,用茶罗子筛了一遍,留下茶粉收好,另一边风炉里小巧的炭火烧得正旺,锅釜里清水正沸。
这是一件细致活,所以是闲情逸致的人才能欣赏。
听着水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高樟出声说道:“桑桑,若这里有难处,只管同我说。”
李桑桑摇了摇头:“我这里很好,没有什么难处。”
高樟欲言又止,终于问道:“六弟在这里,可曾为难过你?”
李桑桑抬眼,高樟避开了李桑桑的眼睛:“是我出言唐突了。”
李桑桑摇头:“没事。”
正说话间,方才消失许久的高桓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
他似乎收拾好了心情,看不出丝毫的不悦,他站在离他们两人十来尺的假山处,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两人。
李桑桑手中拿好的茶粉一抖,泼洒了出去,她低头,咬了咬唇。
高樟扫了一眼高桓,将李桑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没事,重新磨就是,反正我的时间够多。”
李桑桑面带愧色:“平白耽误了你。”
高樟说道:“不耽误,”他意有所指地说,“只要这茶水最终在我的杯子里,就不算耽误。”
李桑桑垂了眸子:“我明白。”
高樟站了起来,望着高桓:“六弟有事?”
他站在李桑桑身边,将手扶在李桑桑肩上,对高桓说道:“若是六弟想要喝茶,我们也不是小气之人,自然懂得待客之道。”
我们、待客……
亲疏明明白白。
高桓不看高樟,只是看李桑桑:“桑桑要我过来吗?”
若是往常的他,这个时候早就专横地走进了凉亭,说不听还要将茶具砸得稀巴烂。
但是现在的他却是小心翼翼地征求李桑桑的同意。
李桑桑将面前的茶具一推,站了起来,她仰头对高樟说:“我今日有些累了。”
高樟扶住她,眼中藏着笑意:“不要过多劳累,先回房休息吧。”
李桑桑应道:“嗯。”
他们两人又一次成双成对地从高桓面前离开。
高桓怔怔站了许久。
高桓走进凉亭,摸了摸锅釜,热气已经消散,里面的银炭早就烧尽了。
丁吉祥悄然走了过来,对高桓说道:“殿下,小吴氏要见殿下。”
他怕高桓记不起这个人,提了一句:“就是吴娘娘的妹妹,小吴氏。”
高桓皱了皱眉:“我同她有什么好见的?”
丁吉祥疑惑了,难道殿下想不明白小吴氏和他的关系?
他不由得再次提醒:“殿下,小吴氏是吴娘娘的亲妹妹啊。”
高桓睨他一眼,隐隐有薄怒:“多嘴多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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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中,吴姨娘满怀希望地问回来的侍女:“怎么样?”
侍女摇摇头:“已经和丁公公说了,但是殿下没有说要见姨娘。”
吴姨娘一怔:“怎么会?”
她想了一下,似乎想明白:“你们没有告诉燕王殿下,我是他的姨母?”
婢女脸上出现了为难之色:“和丁公公说过了,但是燕王殿下没有什么表示。”
吴姨娘不由得开始惶恐起来。
十几年前,宫里的姐姐费尽心思传信告诉了她这个秘密,当时吴美人已经察觉到了徐贵妃的杀意,不想她死后儿子认贼作母,无奈之下,只能将秘密告知给了唯一的亲人吴姨娘。
后来,因为高桓生来羸弱只认亲娘,吴美人暂时保住一命,后来徐贵妃有了亲生儿子,吴美人死里逃生了。
吴姨娘艰难地保守着秘密许多年,她期待的就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她能够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将是皇子的姨母、太子的姨母,甚至是天子的姨母。
她终于可以将高高在上的王氏踩在脚底。
但她从未想到,高桓竟然对她没有半点在意。
怎么会这样?
东暖阁内,病恹恹的李蓁蓁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戚哀问吴姨娘道:“阿娘,六殿下答应帮我了吗?”
回家之后,嫁给沈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是李蓁蓁死也不肯嫁。
在她心中,她定然是要嫁给高桓的,那是她的表哥,是她见过身份最高,相貌最俊秀的少年。
见识过了高桓,她怎能忍受沈桐?
沈桐一无所有,他家世寒微,相貌平平,身无官职,李蓁蓁怎么能够嫁给他?
更何况自从登闻鼓一事后,她的名声被玷污,以往卑躬屈膝的沈家竟然开始对她隐隐轻视起来,这让向来心高气傲的李蓁蓁憋屈到吐血。
她厌恶沈桐算计的打量,厌恶沈母市侩的鄙夷。
不知是宫里受的伤没有养好还是近来被沈桐母子气的,她缠.绵病榻许久,往日明艳的模样都消退了三四分。
吴姨娘扶着李蓁蓁坐下,看着李蓁蓁憔悴的容貌,吴姨娘心中担忧不止。
她轻声安慰:“也许是中间传话的时候没有说清楚,六殿下当然会帮我们。”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李蓁蓁和吴姨娘一同往外看去,竟然看见是沈家的婢女走了过来。
沈家婢女对李蓁蓁说话:“二娘子安,吴姨娘安,我们夫人想要问姨娘,什么时候纳采合适,我们家要抓紧准备着了。”
李蓁蓁脸色惨白,她的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来:“还早,不用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