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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丛的屋内熏笼烧得很旺,他咳嗽了两声,婢女为他关上了窗子,然后转身对他说:“郎君应该请大夫来。”
李丛摇了摇头:“我明白自己的身体。”
婢女于是说道:“要是范大夫在长安的话就好了。”
李丛听了也有些盼望范景赶快回来。
他看着熏笼上透出的火光微微有些出神。
他潜藏在李家许多年,一直存着报复之心,可是在不停地耽搁,他明明是想要摧毁一切的,可是每次看着李桑桑安静的脸,他都会压抑住这种摧毁的欲望。
他不能将事情推向不可收拾的境地。
但是李年越来越让人烦躁了。
李年在政事上也和皇帝对着干,让整个李府都处在府兵的监视之下,这让李丛感到有些许的不安。
李丛问侍女道:“范大夫的药藏在哪里?”
婢女犹豫地说道:“可是,如今范大夫不在,若是郎君自己来下药,斟酌不了轻重,被人察觉了就不好办了。”
李丛说道:“范景不知什么时候才回,等他一年半载,李年就要多活一年半载。”
婢女听了只得默默去取了药,回来的时候还是不放心嘱咐了一声,但是李丛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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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愈发冷了,李年受了风寒,竟然是一病不起,请来了大夫来看,大夫沉吟良久,忽然说道:“李大人,有人要害你。”
李年一怔,起来的时候动作有些猛了,不知牵扯到哪里,带来一串咳嗽:“有人要害我?”
大夫摸了摸胡子,说道:“这药十分古怪,让我说,我也是说不出个究竟,不过,大人要小心着饮食。”
大夫留下这一句就收拾医箱走了出去。
李年这天开始便小心着饮食,大夫那日的话,他谁也没有告诉。
他心里隐约的直觉告诉了他,一切的缘由。
当年的因,如今的果。
亲手犯下的孽,终究是要还的。
李年记起来,十多年前他推开家门,看到了一个抱着孩子形容狼狈的女人,他一时生了恻隐之心,让这女人进了家门。
当夜,就有朝廷的人找上了他。
朝廷的人告诉他,这女人是南朝太子的侍妾,让李年一定要从这女人口中套出南朝余孽的下落。
于是李年不得已装作看中了这个女人,让她留在了李家。
几月后,李年终于套出了南朝余孽的下落,这个女人也在生产不久后死去,留下了她带来的男孩李丛。
李年养着李丛提心吊胆许久,不知朝廷的人何时过来处理李丛。他一等就过了许多年,李丛一直安然地在李府长大。
后来他才打听到,大约当年知道李丛存在的一小部分人都和南朝人同归于尽,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贺兰氏和李丛的真实身份了。
李年养着李丛,和李丛父子相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手上不得已也沾上了血污,他害得李丛家破人亡。
大约现在,李丛也终于知道了。
李年竟然感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第73章 年节大撕。
年节将至, 长安城渐渐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喜气。
宫里的闹剧终于到了尾声,皇帝狠心将郑皇后废了,扶徐贵妃做了皇后。
只是这太子之位, 迟迟悬而不决。
高樟依旧是吴王, 高桓依旧是燕王。
先前皇帝大怒之下曾说过, 若高桓查不出李年的罪证,便废他做庶人。但高桓对这威胁颇为不在意, 他在李家大约住了半年,什么都没搜到, 却和李家日益亲密起来。
徐贵妃封后之后,皇帝对李年更加不在意起来, 只是看着高桓总是在李家暂住不成样子,便索性撤了对李家的监视,顺带将高桓赶了出去。
李家没了这些桎梏,只觉轻松万分。
今夜是除夕之夜,李家人聚在花厅里,连王氏也走了出来, 落了座。
李老夫人感到很满意, 她说道:“今日总算是人齐了。”
她兴致好,叫来了一个弹唱班子, 点了一支万年欢的曲子。庄头的娘子们趁着高兴走上来说吉利话,将年货的册子交给老夫人看。
李老夫人点头:“去年艰难,难得你们有心。”
庄头娘子们连连说道:“老夫人洪福, 去年庄子收成不错。”
李老夫人的笑挤满了脸,她招呼道:“一同坐下吧,不拘礼。”
庄头娘子们口称不敢,只在下面一同坐了席。
吴姨娘来晚了, 这些日子她有些担惊受怕,身子也渐渐有些不好,她一过来,先是看了李桑桑一眼,见李桑桑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暂且松口气。
吴姨娘走到李老夫人身边说笑了几句,正要在下面坐下。
王氏皱了皱眉。
李年看了一眼王氏,忍不住对吴姨娘说道:“你下去吧。”
吴姨娘一愣。
李老夫人隐约觉得丝竹声飘了一下,底下庄头娘子们的目光直往这边打量。
李老夫人说和:“今日家宴,不拘礼,吴氏也是为你生儿育女的人。”
李桑桑似乎是被呛到了,拿起帕子掩着唇咳嗽了两声,一下子将众人的主意引到她身上了。
李桑桑笑弯了眼,她甚至笑出了声:“生儿育女?祖母应当问问姨娘是在为谁生儿育女。”
吴姨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起来。
李老夫人的目光在李桑桑和吴姨娘两人之间逡巡,她又抬眼看了一下花厅里的其他人,将脱口而出的问话吞了进去。
庄头娘子们翘首以待,准备着听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但是李桑桑没有接着说什么。
李丛站了起来,笑道:“团圆佳节,儿子祝父亲寿比南山。”
李年正在拧眉思索李桑桑的话,听见李丛说话,勉强回过神来,李丛举着酒盏对他说话,李年垂眼看着琥珀色的水酒,却没有举杯。
李丛笑容有些隐约:“父亲不喝?”
李年说道:“丛儿,散席后,阿耶有话要对你说。”
李丛将手中的酒泼在地上,脸上的笑容淡了,他拿起酒壶,重新倒满,再次撒在地上,然后又重复了这个动作。
李年脸色变了,李丛的动作分明是在给底下的亡魂敬酒。
一时间,众人感到浑身冒着寒气。
李老夫人皱眉:“丛儿,你在做什么?大过年的,不吉利。”
上次吴姨娘的话浮在她的心头,李丛或许真的是因为生母早死而对李年有怨的。
吴姨娘一直站在桌边,她趁着这时机,小声对李老夫人说道:“妾身子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李老夫人见吴姨娘站在这里处境尴尬,点了点头放她下去。
李桑桑看着吴姨娘出去的背影莫名狼狈,像是要逃窜一般,她眯了眼睛,站了起来。
身后李老夫人在喊她:“三娘子!”
但李桑桑决心不理会了,她带着掬水等人走了出去,她吩咐着身边的红药道:“去将那个商贾提过去,叫上几个力气大的小厮,和我一起去堵吴姨娘。”
花厅这边,李丛突兀地站了起来,谁也没有打招呼,径直往外走了出去。
李老夫人被这兄妹两人的无礼举动气到了,她正要数落李年,却看见李年也失魂落魄地跟着李丛走了出去。
转眼间,最当中的席上只剩李老夫人和王氏。
李老夫人和王氏一贯不太对付,她看了一眼王氏,王氏对现在的气氛没有丝毫不适的样子,她淡然地听着琵琶声,指节轻敲,似乎还跟着打拍子。
李老夫人的目光从王氏脸上游过,看了一眼吹弹的班子和底下坐着的庄头娘子们。
李老夫人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竟然白活了,别人家的老祖母哪个不是众星捧月的,她却在这过年的时候,被小辈们下了脸。
她越想越气,心口发闷,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
婢女在边上惊慌地拍了拍李老夫人的背,连忙唤了大夫过来。
弹唱声止了,庄头娘子们都涌上来看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刚刚气顺,就看见李桑桑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男人和颓然的吴姨娘。
吴姨娘是被推搡着走进来的。
李老夫人皱眉:“这是在做什么?”
李桑桑推搡了一下吴姨娘,吴姨娘跌倒在地,李桑桑冷冷说道:“我方才出去的时候,发现吴姨娘收拾了细软就要逃跑,吴姨娘,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如此心虚,竟然要抛下生活了十几年的李家?”
吴姨娘跪在地上,嘴唇嗫嚅不敢出声。
李桑桑笑了一下:“那就由我来说吧,因为你害怕当年的事被揭露出来。到李府之前,你和这个商贾有了苟且之事,还怀上了李蓁蓁,不、她大约不姓李。”
李老夫人只感到头脑嗡嗡,她指着吴姨娘,眼睛都要瞪出来,却说不出话来。
李桑桑偏头看李老夫人:“生儿育女的人?祖母一直不满我母亲疏远父亲,觉得靠她这个妾室才能为你生下宝贝孙子?可是可惜,这么多年来,吴姨娘也丝毫没有动静,连她的女儿,都不是李家人。”
她笑了一下:“或者祖母老早就知道吴姨娘是燕王的姨母?我竟然不知道,祖母一贯自诩清贵读书人家,竟然还有这等攀龙附凤的心思。”
李老夫人简直要气晕过去,但她偏偏晕不了。
李丛大约不是她的亲孙儿,李蓁蓁也不是她的亲孙女,她唯一的亲孙女站在这里,笑吟吟地要气死她。
她又有些不安地想,要是李桑桑也不是李年的女儿,那李家真的完全绝后了。
李老夫人不准备和唯一的亲孙女李桑桑争辩,她心里念着家丑不能外扬,可是这些庄头娘子们将她家里的丑事全部听了进去,她只能又气又怒,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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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之外。
李年快步往前走,看着李丛的背影,不由得喊道:“丛儿。”
他原以为李丛不会止步,但是李丛顿了顿,停了下来,转身看他。
李年缓慢走了上去:“丛儿,你知道了?”
李丛微笑了一下:“当然。”
李年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我对不起你。”
李丛的眉心紧紧拧住,他突然爆发说道:“够了,不要在这里装作老好人。”
李年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李丛看着他,嘴角浮起冷笑:“若我不知道当年这事,你是否还要继续扮演起一个慈父?你可真是一个惺惺作态的小人。”
李年怔了片刻,说道:“我一直以来,都将你当做我的亲生儿子的,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
李丛冷冷道:“可笑至极。”
李丛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李年,你这个人真的很可笑,你自诩忠君之臣,你的君主厌恶你,你自诩对大夫人一往情深,可你偏偏伤透了她,你自诩父亲,无论是对我,对桑桑还是对李蓁蓁,你完全不合格。”
李丛说道:“你自己不承认,你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你就是一个虚伪的外壳。”
李年只感到有冷风从头顶灌到脚底,他问道:“夫人、桑桑和你都怨着我吗?”
李丛没有回答,正在这个时候,有李府小厮跑过来对李年说道:“老爷,王家舅爷派人过来了。”
李年强行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跟着小厮匆匆往花厅过去。
花厅里,李老夫人强颜欢笑,试图用笑容将方才的丢脸抹去,她看着眼前的王家下人,心中略有疑惑。
王家竟然大老远地派人来了长安,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老夫人亲切有礼地说道:“竟然是王家人,远道而来辛苦了,坐下喝一盏吧。”
王家下人对李老夫人却有些无礼,他仰着头说道:“小人消受不起,”他只管对着王氏说道,“舅爷晓得娘子在李家过得艰辛,特地派小人过来接娘子回南琅琊郡。”
李老夫人只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厉声道:“老身还道你们原来都是客,没有先到王家人这般无礼,王氏如今是我们李家的媳妇,怎能贸然跟着你们回王家?”
王家下人神情倨傲地说:“很快就不是了。”
“什么?”李老夫人不解。
王氏叹了一口气,终于站了起来,她对王家下人说道:“走吧。”
花厅门口,李年站在那里,面色灰白,他伸出手想要拦住王氏,但是颓然放下。
他颤抖着手问她:“你要去哪里?”
王氏看着他,目光很漠然:“这么多年来,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桑桑说得对,我应当为自己活一次。”
李年看着王氏,然后迟缓地移开眼珠看向了李桑桑,李桑桑迎着他的目光,无悲无喜。
李丛的话重新浮现出来,他感到内心巨震,肺腑都疼痛。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爱的人,都在恨他。
王氏的声音很低微,但分外清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犹如惊雷:“和离书已经写好了,我与你李家,再无关系。”
王氏推开门,花厅内灌进一阵冷风。
李年失神地站着,李老夫人无力地瘫坐着,吴姨娘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庄头娘子们和吹弹的乐伎们不安地左右张望。
第74章 药和秘密。
王氏离开李家, 原本是要马不停蹄地南下回南琅琊郡的,可是眼看着李桑桑和吴王的婚事将近,王氏便租了一处院子, 暂住几月, 只等着看完李桑桑成婚就能放心南下。
吴姨娘丑事暴露后, 被赶出了李家,她一个柔弱的妇人, 身上又没有什么钱,只能忍着屈辱费尽心思跟上了那个商贾, 他们两人离开长安,不知去往了哪里。
她的这个做法自然连累到了李蓁蓁。
如今, 李蓁蓁在沈家是愈发难过起来。
原本李蓁蓁心里存着希望,等李家的劫难过去,沈家依旧要仰人鼻息,那时候就是李蓁蓁扬眉吐气的时候,没有想到,李家劫难过去了, 她已经不是李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