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三差五地推门,踮脚朝二楼处望去,来回反复的动作,惹得下属目光警惕,还以为客栈内混入不好对付的人。
他们列成一排站在祁荀后边,皆踮脚从半掩的门扉处向外望。
祁荀回身时,没注意,后边簇拥在一块儿的下属无处借力,齐齐朝他身上倒去。
屋门原是半掩,被下属一推,祁荀整个人装在格扇门上,趔趄着冲撞出去,闹出不少动静。
适逢白念出屋子摆回药膏,听到动静后,倚着栏杆向下瞥了一眼。
这一眼,便教她怔愣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祁荀抬眸时,四目相对。他慌乱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裳,又掌心握拳,放在口鼻处轻咳一声,浑身上下透出前所未有的拘谨。
打他在客栈内碰见白念,他便一直斟酌着该以何种方式碰面。
兴许是走在楼道处碰着,亦或是翌日清晨去应郓时佯装偶遇,祁荀算计了千百种法子,谁料自己竟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白念眼前。
他扯出一抹笑,唤了声‘念念’,又朝二楼处的小姑娘挥了挥手,可小姑娘却半分脸面也不给她,瞥了他一眼后,没好气地回了屋子。
就连手里头的药膏也忘记放下。
祁荀三两步跑上二楼,在屋外踌躇半晌,一手高高抬起,悬在空中,又咬牙放下。
正当他将要敲门时,屋门突然开了。他瞧见眼前的小姑娘,眸底泛红,樱嘴向下瘪着,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
祁荀心口一疼,恍若银针密密麻麻地扎过,针孔细小,却刺疼刺疼。
早在听闻白念被卖入莳花楼时,他便着丛昱去了柳氏新的住处。白念对柳氏尚存些情谊,他不好下手,能击溃柳氏内心防线的,恐怕唯有她私生的儿子,柳詹。
故而柳詹原些只需流放千里,因祁荀的一句话,他又受了杖刑,柳氏心疼地紧,堂前哭天抢地,最终两眼一抹黑地哭昏过去。
只是她醒时,再也见不着柳詹。
而金妈妈那处,他也并未留情面。花楼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要祁荀想查,总能查出金妈妈的罪责来。牢房内多私刑,白念受的,她一个也跑不了。
可祁荀知晓,即便是替小姑娘出了气,受过的屈辱已然同撕裂的布帛,择再好的绣娘缝制,也难免留下印来。
“念念,我...”
“谁准你这般喊我?”
还未等他说出口,白念就红着眼将药膏塞入他的手里,屋门重重一阖,险些夹着祁荀的手。
她并不想理祁荀,为了眼前的男人,她不惜夜闯乔元均的住宅,辗转难眠地替他鸣冤想法子。可他无罪获释那日,竟是说走就走,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就如沈语安说的,没半点良心。
“小姐。”流音听见动静,上前问道:“外面是谁呀?”
白念冷嗤了一声,拔高声音道:“不熟。不认识。”
这话传入祁荀耳里,他浑身一僵,头一回感到鼻子上冒烟,急在眼前。
乔元均说得没错,他先前确实将白念看做音音,可后来也不知怎地,白家小姑娘的一举一动仿佛同他紧密地牵连在一起,一回回听闻她出事,祁荀恨不能手刃欺辱她的人。
他又拍了拍屋门,动静之大,反倒将住在隔壁的李长安吵了出来。
李长安瞥见祁荀后,先是愣了一瞬,后来才记起,眼前的男人,正是春日宴时,伺候在白念身侧的侍从。
虽不知这侍从如何来了绥阳,可白念不待见他,李长安自是要将他赶下楼去。
“念念赶了一日的路,眼下是要歇着了,她既不愿见你,你便回吧。”
祁荀敛起好脾气,沉着脸扫了一眼李长安。
方才白念不准他这般喊自己,反观李长安,一口一个‘念念’,倒是叫得亲热。
他自是愿意也合该受白念的气,可李长安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与她的事,同你有何干系?”
李长安被他这话一堵,不争气地红了脸。他直了直腰背,搬出李裕先前应允他的事。
“怎么没关系,我阿爹说了,若待我考取贡生,就向白府纳采。”
故而他没日没夜地习法令政论,只盼今岁会试能拔得头筹。
祁荀皱了皱眉,这事,他倒是从未听白念提过。
“再者,我同念念自幼长在永宁,两家又颇有往来,如何称得上‘没干系’?”
这话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他虽同白念相识于去岁,说到底,二人之间的交集却远多于祁荀。
祁荀勾了勾唇角,笑了声:“李公子何时考取贡生还是个不定数,纳采一事,如何轮得着你?”
第50章 探听 他着人绞了那些多嘴之人的舌头
翌日清晨, 天气放晴。泥泞的泥地结成泥块,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祁荀早早等在马车边上,见白念出来, 漫不经心地向前挪了几步, 这等佯装不经意碰面的手段属实拙劣了些。
白念并未抬眸瞧他, 绕过他后,直接上了马车。
祁荀的下属迟迟等不到他, 眼看着时辰愈来愈迟,只好壮着胆子催促一二。
说来也怪, 宣平侯府的这位,素来严于律己, 规矩比谁都重,今日误了动身的时辰,是一干下属全然没想到的。
非但如此,他拨了一个身手较好的将士紧跟在白念身后,应郓这地并不太平,万一碰上不必要的麻烦, 总不会如上回那样身陷囹圄。
只那落单的将士有些疑惑, 摸不透小侯爷此举是为何意。左思右想,大约觉得马车上的姑娘不肯让出天号, 下了祁小侯爷的脸面,而小侯爷又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教他一路跟着, 兴许是为了寻找下手的时机。
如此说来,昨日廊间的吵闹也算是说得清了。
马车上,白念颓着一张小脸,她怎么也没想到, 赶往应郓的路上竟能碰着阿寻。
昨日在屋外瞧见面熟的男人时,她又惊又喜,可乍一想起他同赵婉的事,甚么好脾气顿时烟消云散。
“小姐。你在生阿寻的气?”
白念自诩不是个易动怒的,很多糟心事摆在她眼前,她也只是叹了口,随之将其抛诸脑后。
偏在阿寻身上,她气了一回又一回,总也迈不过这个槛儿。
心里虽气,却仍是嘴硬道:“我气他甚么?他哪里值得我气了?”
流音抿了抿嘴,昨日那副无论如何也绝不开门的仗势,分明就是在生气。可流音也没戳穿白念,因她心里也有气,她家小姐哪里都没亏着阿寻,可阿寻却是一言不发地出了城。
“小姐,还有一事我也觉着奇怪。阿寻不是去了绥阳吗?又如何会出现在这儿?”
白念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诸如阿寻送来的药膏从何而来、身边的将士又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看来这几日,非但她经历了不少事,便是阿寻,也变了许多。
正想着,马车逐渐驶入人烟渐盛的小城。李长安环视了一圈,大约觉得这地较为安生,这才挑开轿帘同白念辞别。
李长安先前在永宁时,受制于李裕,不常出门,见到白念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几日同白念朝夕相处,他心里十万分不愿意就此别过。
可春闱近在眼前,他若不抓紧回去赴考,那便真如阿寻所说的那样,迟迟纳不了采。
他叮嘱了车夫几句,约莫是行车迟缓些,又同流音交代了几句,磨蹭了好一会才一步三回首地折返绥阳。
眼下,白念所处的小城,距离应郓约莫还有一日,她挑开小帘,沿途瞧见不少吆喝的摊贩。
难得的烟火气教她稍稍松神,她托着香腮,眼神里有多了几分灵动与希冀。
“待我寻找阿爹,我就劝他罢了纲首一职,兴许开间小铺子也是桩幸福的事。”
经历这些天,她也明白,甚么金银钱财、皇权富贵,都不如阖家欢聚、平安喜乐来得舒心。
马车辚辚声复又响起,白念心气逐渐趋于平和,困倦之意忽然席卷,卷翘的羽睫扑扇了几下,倚着车壁睡了过去。
醒时,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白念捂了捂眼,从指缝处瞧外边的状况。
车夫敲了敲车壁:“小姐,这儿有处酒楼,该用午膳了。”
白念“嗯”了一声,找了处阴凉的位置坐下。才坐下,她便抬眸环视匆忙的行客。
阿寻同她是前后脚出门的,起先阿寻紧跟在她身后,白念瞧着心烦,索性放下小帘打算小憩。
这一打盹,再醒时却不见阿寻身影。
白念心里仍有些牵挂,这人有段时间未见,没见着面时倒也觉得没甚么,偏碰面后,心里的委屈、愤懑、记挂登时一涌而上,像煮沸的热水,咕噜咕噜冒个不停。
她简单了要了几样清淡的菜式,店小二上菜极快,几人默不作声地用完,又接着赶余下的路。
到应郓城外时,月色浓郁。
应郓同绥阳不同,绥阳风雨调和、富贵繁华,是祥瑞之地。可应郓风沙漫天,燋金流石,入眼之地,黄褐色一片,压抑地教人喘不过气来。
苍老破败的城门重重地立泥土地上,像是迟暮老人,独剩几分寥寥无几的朝气。
白念赶在城门关阖前入了应郓,天色已晚,她并未急匆匆地拜访苏穆,几人在近处的一家客栈落脚,打算等到翌日清晨,再去街上买些拜访的礼品。
这几日应郓并不安分,先前因严格的城防已然惹这地百姓不快,前段时间又在边境处发现居民的尸身,照当地百姓所说,这些惨死之人,大多死于官兵之手。
一刀切的政令,官府的不作为,引起不少民愤。
白念在街上走上,总能听见不少言论,有些是怒斥官兵的,亦有描述惨死之人可怖之状的。整座城,戾气十足,内讧四起。
流音听着哆嗦着搓了搓小臂:“小姐,我们还是快些去寻苏大人,我总觉着应郓这地并不安生,长久呆下去难免提心吊胆。”
白念觉得她的话在理。
应郓物资短缺,开铺营生的铺子屈指可数。白念大致逛了一圈,挑了家还算像样的铺子,备了几份薄礼,转而去寻苏穆的住处。
一路上,她时常听人提起一人的姓名。回回提及这二字,白念的面上便会划过一丝惊慌。
“祁小侯爷,也到了应郓?”
去应郓有一条必经之路,她这一路上除了碰着一群身形魁梧之人外,也就碰上了阿寻。
白念没疑心阿寻的身份,只以为那祁小侯爷,隐身于客栈一众身形魁梧的人当中。
思及此,白念抿了抿嘴,不由地加快脚下步子。
苏穆的府邸并不宽敞,屋门上甚至还有剥落的朱漆,白念叩响门环,出来探头的是一个年纪较轻的门房。
“姑娘有事?”
白念点头,说起白家同苏家的关系,门房也并未为难她。
“只是苏大人去小侯爷那儿回禀军务,没有一二个时辰可能回不来,还得劳烦姑娘这在儿休憩片刻。”
白念点头,面上带笑,是她有求于人,莫说等上一二个时辰,便是等上几日也是无妨的。
苏家一切从简,府内没多少伺候人的侍婢,就连这位年轻的门房,也是苏穆瞧他可怜,才将他留在府里谋了份差事。
所幸这个门房也没干晾着她,替白念斟了一盏热茶后,站在一侧问道:“姑娘头一回来应郓吧。”
“是头一回来。”
若不是白家陡生变故,阿爹又出了事,她倒是没想过,自己会出这么远的门。
“姑娘莫怕,应郓这地虽不比绥阳,平日里也还算是安定。这几日的混乱,主要是民愤使然。不过这些事想必都快消停了。”
白念眨了眨眼,心里满是疑惑。
她来苏府前,听当地百姓提及,应郓戒严,出入繁琐,给当地百姓带来诸多不便。自这政令下达后的大半月时间,百姓吵得吵,闹得闹,有官兵为维持秩序,失手打死一贩卖瓜果的老农。自那以后,失手的官兵虽被革职打入牢狱,可百姓却是闹得更凶了。
有这前车之鉴,边境出现几具男尸时,百姓皆将此等恶劣行径归咎于官府作为。
“可是查出背后真正的凶手了?”
门房摇了摇头:“尚未。但是此回,小侯爷回来了。”
白念端茶的手一顿,险些晃出茶水。
又是小侯爷。
她在永宁时偶尔听别人提起几句,在绥阳也是如此。偏在应郓,她才来这儿短短一日,沿途就听了好几回‘祁荀’的名头。
西梁关于祁荀的传闻褒贬不一,但来了应郓后,所有关于祁荀不好的言论,凭空消失,这她还是头一回听到尽是夸赞的话。
由此可知,能将应郓一地的百姓心悦诚服地夸赞,这位身份矜贵的小侯爷,兴许当真有些本事。
门房的话外之意,白念听得清楚。有祁荀坐镇应郓,百姓高悬的一颗心自然可以放下。
这原是句能宽慰的人的话,可她一想起金妈妈狠毒的脸,以及那句‘既是祁小侯爷买了你’,白念就面色燎白,不寒而栗。
“小侯爷有这么厉害吗?”
门房沉吟半晌,不知如何回答。
倒不是答不出,只是祁荀有诸多令人钦佩的事迹,他不知该从哪件开始说起。
“谁也不是一来就能服人,他初来应郓时,没少受将士与百姓的嘲讽。大家总觉着京中矜贵的世家公子爷定是受不了应郓这艰苦卓绝之地,是以大家都接二连三地给他下马威,劝他打哪来的,便回哪儿去。”
白念也认可这话,世人爱权,又触之不及,对这遥远的东西,人们总爱持有偏见,她在永宁初听祁荀名头时,也没觉得他有多大能耐,甚至觉着他也是玩世不恭、仗势凌人的世家公子。
“那后来呢?”白念突然提起兴致,她虽然同祁荀没甚么交集,却因金妈妈说,她的身契如今在祁小侯爷手里,那她总要探听些祁荀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门房自幼长在应郓,对应郓的事无所不晓,他左右是闲着,也乐意同白念说。
“他着人绞了那些多嘴之人的舌头。”
屋内陡然想起茶碗落地的碎响,白念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腕,茶盏里青绿色的茶水,到底是没稳住,一股脑地洒在衣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