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荀在应郓的这段时日,他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说甚么赵婉便是宁远将军的遗孤,又说二人婚事将近。这话传得煞有其事,乔元均虽不信,到底也没能耐住好奇的心。
听闻祁荀今日将至,又适逢他休沐一日,得空便来这绥阳城外探听探听消息。
祁荀横了他一眼,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
“旁人来问我倒也情有可原,怎么连你也信那赵婉的鬼话?”
乔元均忙不迭地跟在他后边,脸上还挂着未及消退的错愕。
“她一姑娘家,还有这本事?”
祁荀左右环顾着,眼神压根没落在乔元均的身上:“这有何难的,赵家又不止她一人。她既想出这个法子,赵家同她根脉相连,哪有不帮衬的道理。”
他回眸瞧了一眼后边的马车,嘴角微微上扬:“所幸这些糟心事都处理好了。”
乔元均顺着他的视线去瞧那辆马车,也没多想。
有辆马车跟在后边也没甚么稀奇的,只以为祁玥坐在里边,同祁荀一并回来。
直至马车停在松笙院门前,车厢里挑帘而出一肤白貌美的姑娘,小姑娘面上带笑,颇有礼数地唤了他一声:“乔大人。”
松笙院离闹市不远,原是个热闹地,却好在这座院落遍植花草,清雅别致,也算是有闹中取静的意味。
乔元均同祁荀关系甚笃,自然知晓这座院落是前先年时崇文帝赏下来的,教他不解的是,这位白姑娘分明是在永宁,兜兜转转了一圈,怎会同祁荀一块儿回来?
他扯了扯祁荀的衣袖,心里隐隐觉得发慌。带个姑娘在自己名下的院落落脚,也不怕遭来非议。
况且左右有这么多护卫,即便这些护卫皆是祁荀的心腹,也得防着他们有个说漏嘴的时候。
乔元均压低声音问道:“侯爷和夫人可知晓此事?”
祁荀正忙于拨派松笙院的护卫,没那闲情雅致去猜乔元均话里头的意思:“你有话直接问,还同我绕起弯子来了。”
乔元均觑了他一眼,声音轻地不能再轻:“我的意思是,侯爷和夫人可知晓你在外边养了个外室?”
祁荀蹙起眉头,反应过来他口中‘外室’指得是谁时,登时沉下脸道:“谁同你说她是外室?”
“不是外室?”
他这一声惊呼惹得满院的人齐刷刷地朝他看去,他捂嘴对上祁荀怒沉的眸子。
祁荀瞥了一眼白念,果见她扯着自己的衣袖,为难地垂下眸子。他深吸一口气,恨不能将乔元均丢出松笙院。
“你今日是存心来找事的吧?”
面上虽有怒气,可乔元均的话也点醒了他。纵使他安置地再好,这事落入有心人眼里,难免要说些难听的话编排白念。
人言可畏,一人一句,不消一会儿,便能将人淹死了。
当务之急,还是得快些进宫面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秉明后,再回一趟侯府。
只要祁家对白念有所表态,那那些闲言碎语自然也就会不攻而破。
安置妥当后,祁荀也未多留。
崇文帝在大明宫等他多时,二人一直聊至晚间,先是回明应郓民愤一事,又将应郓民愤同永宁暴乱、绥阳兵变两桩事并提,这些事发生的时日相近,稍一提及,就能明白这是谁的手笔。
崇文帝浑是怒气地拍了拍桌面,明黄色的衣袍恍若天边将落的天光。他瞧着心烦,着淮公公阖上门窗,屋内燃着宫灯,倒是比外边还要亮敞。
“这些出尔反尔的异族,明面上遣人前来求和,背地里却干这些入不了眼的勾当。反过来一葫芦,侧转来却是一扁蒲。 ”
偏他还暂不能拿胡庸如何,若西梁率先动手,来了瓮中捉鳖,正是中了胡庸人的下怀,非但有失大国风范,还给了他们起兵的理由。
祁荀敲着手里的棋子,一下下清脆可闻。这事固然棘手,却也不是寸步难行。他将玉棋子投入手边的棋篓,棋子发出珠玉碰撞的声响,而后淹没在一众白子中。
“圣上息怒,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摸清胡庸那厢的意图。待使团入京后,绥阳城可明面上松懈,暗地里却加强把守。稳住求和的使团后,再见机行事。”
崇文帝叹了口气,一双深陷的眼窝疲累地盯着棋篓里的玉子。自他登基以来,西梁大小战役不断,碰上战乱时,民众哀声载道,苦不堪言。
他自诩不是甚么流芳百世的明君,可他在朝一日,刺促不休,到底是心系百姓心系西梁,一刻也不敢懈怠。如今碰上胡庸的事,他虽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绝佳的对策,却也心知肚明,这一仗在所难免。
只一想起同胡庸的战事,崇文帝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十二年前的事来。
这事一直是压在他心里的一块重石。
宁家满门忠烈,为国为民,大敌当前,仍是傲骨嶙嶙。这般烈性的人,永远将生死置之度外,加之其出奇制胜的谋略,哪会如后来诬告那般为一己之过失,而陷整军于水火。
崇文帝心里门清,可彼时内忧外患,朝野上下一片混乱。攘外必先安内,若在此时着手彻查宁远将军的死因,恐要挑起朝野上下不必要的祸端。
二则,文家一族势大,崇文帝才登基不久,他急需要文渊笼络人心。文渊是文官,素来瞧不惯武将,可西梁战事不断,又是着力抬高武将之时。
宁远将军若是凯旋,文渊在朝的权势便会一再削弱,崇文帝知晓他的心思,可他却无力为谁辩驳。
只因文武双方互相掣肘,才能堪堪稳住朝堂混乱的局势。
权衡再三,这事,他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了。
可自那以后,文渊一族势头凶猛,三番五次扰乱朝堂秩序,时至今日,文渊门下幕僚众多,在朝中一家独大,崇文帝心里早有疑意,只可惜朝中未能有人同他分庭抗礼。
殿内一片寂然,唯有宫灯时不时发出灯芯燃烧的声响。
祁荀见崇文帝抿嘴不说话,便起身拱手道:“如何筹备,还望圣上定夺。”
崇文帝掀眼,倦倦地瞥了一眼祁荀。
橙黄的灯火拉出祁荀伟岸的身形,他面上虽带着几分跅幪不羁,骨相却是端正硬朗。
崇文帝在他身上瞧见了后来居上,也瞧见了一抹不可多得曙光。
他不是不能容人的帝王,此时亦知祁荀的才干。
“罢了,便照你的说的去办吧。”
祁荀垂眸,俯首退下。
外边仍有抹天光尚未隐去,为绵软的云层勾勒着金边。
他负手站在屋外,幽黑的眸子里卷着千层万浪。
第71章 挑事 我压根没有养外室的想法
祁家一早听闻祁荀回京的风声, 祁展年明面上不露喜色,暗地却着人备了满桌晚膳。
祁荀回侯府时,他正在厅内酌酒, 瞥见祁荀的身影后, 忙不迭地动了动筷箸, 假意进食。
坐在一侧的侯夫人瞧在眼里,不由地冷嗤了一声。她身着月白云纹缎裙, 通身华贵,举手投足间尽是端庄高雅。偏她这副幽兰神情, 到了祁展年这儿,便多了几枚锐刺。
她甚至瞧不惯祁展年高高作态的模样, 在外虽给他脸面,回了侯府,却一点儿也不惯着他。
孟氏眼睑微敛,甚至不愿给他留脸面。她起身喊道:“愣在那儿做甚么,你阿爹等了你许久,满桌的膳食碰都不曾碰一下。”
祁展年眉心一跳, 握筷的手顿在半空, 夹也不是,放也不是。
末了, 他轻咳一声,将将扯出一个笑来:“正巧用膳,正巧用膳。”
祁荀颔首落座, 小酌了几口。
侯府是勋贵人家,平日所用所食皆是上等规制。满桌的膳食虽见怪不怪,可他一眼瞧见遍里头还摆着几碟他惯爱吃的菜式。
祁荀常年驻守应郓,为一视同仁, 他的每日所食皆与将士毫无二致。侯府的菜式素来精致,他许久未吃,今夜入座后,难免多食了几口。
“母亲的手艺仍是一如既往地好。”
闻言,孟氏满眼堆笑,难得有了好脾气。见自己夫人心情转好,祁展年忙扯着她的衣袖示好。
孟氏甩开手,问坐在一侧的祁荀道:“此次回京,怎没瞧见赵姑娘?”
祁荀面色一凛,转而搁下手里的筷箸。他突然起身,恭肃地拱手道:“孩儿此行回京,一是受了圣上口谕,二则是为了向母亲秉明一桩事。”
孟氏见他神情肃然,还以为出了甚么大事。她随之起身,细长的柳眉慢慢地拢在一块。
在她印象里,祁荀素来立场明确,但凡是他认定的事,旁人如何游说都不著见效。自行拿主意惯了,更遑论有同他们商谈的时候。
今日主动提及,倒是一反常态。
“出甚么事了?”
祁荀颔首道:“我此行带回个姑娘,现已将她安置在我名下的松笙院。”
这话出乎所有人意料,孟氏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同祁展年互望一眼,二人神色多变,皆欲言又止。
祁荀看在眼里,也不愿拐着弯说话:“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孟氏抿了抿嘴,颇有些为难:“可是那位白姑娘?”
祁荀愣了一瞬,而后才记起丛昱是个不禁问的性子,祁展年一唬,他便吓得甚么都说了。
“母亲既然知晓,我也不刻意隐瞒了。”
孟氏尚未说甚么,祁展年却有些坐不住了。诚然,阖府上下皆盼着祁荀早日娶妻,可他也从旁人那处打探过了,住在松笙院的那位,是祁荀着人从花楼里赎出来的。
且不说门第有高低,家世不匹,光是花楼出来这一条,便能污了祁家的门楣。
祁展年强忍怒意,胸口一阵起伏:“所以你兜兜转转,最后却挑了个打花楼出来的姑娘?你替她赎身也就罢了,还将她安置在松笙院,巴不得全绥阳的贵女都知你养了个外室?你可知这事压根瞒不了多久,届时朝野上下若想给你寻不快,光是这一桩事,便能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祁荀垂眸,完全没将祁展年的话当作一回事。只有两点,他做出了回应。
“一来我本身就无意于瞒下此事。二来,我压根没有养外室的想法。”
祁展年拍案而起,满桌的碗碟跳动一下,寂静的厅内陡然发出瓷器碰撞的声响。
“你一回来便要气我。不是外室?那你想如何?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娶来当正室?”
祁荀早就料到祁展年的脾性,他见怪不怪地回道:“正是如此。”
祁展年捂着胸口,险些被他气死。他指了指祁荀,又指了指孟氏。对上孟氏瞪他的眼神后,又默默地收回指头。
这顿家宴,他用得当真不快意。原想着父子二人许久未见,今日小酌一番,兴许还能缓和关系。
可他愣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祁荀执拗的脾性一点儿也没变!
祁展年拂了拂衣袖,浑身怒气无处可撒,只好离席,兀自找人吃酒去。
厅内唯有孟氏和祁荀二人。
“你阿爹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侯府将来的主母,虽不求甚么顶顶勋贵的人家,到底也得是个身世清白,力能服众之人。白姑娘家世败落,这没甚么,可她入过勾栏地,旁人只管抓住这点,哪管你是否另有隐情。”
孟氏说这话自然也是为了侯府,为了祁荀考量。可她心里清楚,祁荀孤身这么些年,也不是三心二意的性子。这样的人一旦认定谁,那便是矢志不移,极难更改。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孩儿,又是过来的妇人。她能共情,知晓寻个情意相通之人并非易事。能想清楚这点,她自然就不像祁展年那般一口否决。
“这事暂且放放。胡庸使团即要入京,想必朝中有不少事等着你去做。”
祁荀抿了抿嘴,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孟氏拿他没辙,也不好再说甚么。
*
翌日清晨,天气愈热。几场大雨后,绥阳已有入夏的趋势。
白念怕热,趁着暑气势头较小时,便已穿戴整齐,打算去沈府报个平安。
甫一出屋,便见祁玥带着二三个姑娘走了过来。
她们个个花枝招展,环姿艳逸,光从步态神情来瞧,也知是些勋贵人家的姑娘。
“念念,我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尚书大人之女齐茗。旁边两位,一位是礼部太常寺卿之女黄蔓昭,另一位太仆寺少卿之女元柔。”
白念微微颔首,一一认识。
祁玥将她扯至一旁,拢着眉头说道:“我本想一人来的,奈何她们听闻我回了绥阳,一早便将我堵在府门外。迫不得已,才将她们一并带来。”
白念笑着,两边的梨涡缓缓下陷:“没甚么的,我一人住在此处也无趣,她们来我还能图个热闹呢。”
她虽不谙政事,却也知晓三人的身份不同寻常。尤其是站在中间的那位,尚书之女齐茗,绮罗珠履,光彩夺目,一瞧便是顶顶富贵的人家。
白家也唯有家财鼎盛时,才能与此比拟。
五人齐齐入屋,白念着流音煮茶,又添置了好些新鲜熟透的瓜果。
名唤元柔的姑娘环视着屋子,率先开口道:“想必姑娘便是祁小侯爷打外边带来的吧。”
这话不可谓好话。
白念愣了一下,知其可能来者不善,却也没想到她这般开门见山,毫不遮掩。
可话又说回来,她们个个身出富贵,高高在上。我行我素惯了,也不需看别人眼色,自然是想说甚么便说甚么。
这时,齐茗出言呵住了她:“休要胡言。”
元柔抿了抿嘴,道了歉,复又挂上一抹浅浅的笑。
白念也不恼,落落大方地回道:“确实是适得小侯爷出手相助。”
这本就是事实,没甚么可遮瞒的。
她这不卑不亢的性子,反倒显得元柔小家子气。
齐茗默默地搁置下茶盏,没有同白念说话,反而转身问祁玥道:“阿玥,这是你堂哥的院落吧?我一早便听闻这儿种了好些名贵花草,可否带我们四下逛逛。”
祁玥抿了口茶,她同齐茗本身并无交集,只在各处宴席上碰过几面,因家世相近,父亲同朝为官,齐茗冲她示好,她也不能教人难堪。
可今日,齐茗的言行实在怪异,虽没有甚么出格的话,可她听了就是浑身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