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叫铃兰搀起身,微微与芷秋道个礼,“我这里身子沉重,有些支撑不住,就不陪奶奶了,叫七娘陪奶奶吧。七娘,留奶奶吃过晚饭再走,别急急地家里去。”
云禾应了两声,将她送到门口驻望一瞬,等她慢悠悠没了影儿,转进来笑倒在椅子上,“姐,亏你能跟她磨,我一两日见着她一回,听她讲话累都要累死了,有什么话从来都要拐着弯说,成日家‘七妹妹’来‘七妹妹’去的,我听得耳根子发嗡!”
芷秋连连摇头,叹息里隐隐透着不安,“你呀,该把性子收一收,又不似你姐夫,家中没了人,不过是些亲戚在外头。沈家可是一大家子人,规矩大得很,往后回了京里,她要不让你好过,沈大人还能时时刻刻守着你?况且沈从之也不是长性子,三朝五夕将你丢在脑后,你怎么办?我瞧你真是越或越回去了。”
“我管他什么以后?”云禾甩甩绢子,起来挽她,“不说这些,姐,我带你逛逛去,一会子传个唱的进来,咱们水榭里头耍乐。”
所说的水榭正在一处小池上头,四面七彩琉璃风窗闭合,走进倒不大,只是案几屏风一应俱全,正墙上挂着个西洋钟,下设一张榻。右首一张圆案,丫鬟仆妇来往摆饭,不多时摆了一桌子,既无外人,云禾芷秋便请桃良骊珠等人坐下一道吃。
对过左首拉开一张纱屏,四五小戏就在屏风后头唱,胡笳丝竹悠扬喧哗起来,正映着外头的一片檀板鼓乐。
外头席上坐得倒挤逼,主家沈从之不算,陆瞻也不算,还坐着新到任的参议官向墨尘,也是位年轻有为的名仕,不过二十九,已官居四品。又坐着布政司另两位参议参政,再按察使司三位长官,陪坐着窦初。
众人半步后头围坐一圈倌人,这个琵琶住,那个短笛声,伴着软糯糯的苏州小调,唱得风流满地,情思昏昏。席上正拇战,乱哄哄中沈从之与陆瞻交头接耳,“嫂夫人在后头叫云禾陪着,一会儿这里散了,丫头叫出来,你们一道回家。”
陆瞻衔着个杯点头,“多谢费心。”
笙歌酒拳喧阗的案上,那声音仍轻易钻到窦初耳朵里去,令他再听不见曼妙音弦,或是那些婉转悠扬的弦乐汇成了一个名字,在他耳边反复萦绊,牵住他的手,一抬一落地吃到黄昏,已是半醉。
大约是骊歌逼情,终于使得他拔座起来,寻了个由头到厅外透气。借着寥月孤星信步闲庭,忽见妆羞玉芙蓉,影过远山前。
原来芷秋恐陆瞻吃多了身子不爽利,走到外头来想寻个丫鬟去前头嘱咐,谁知见一丫鬟远处走过,追着上去交代两句后,转头灯影昏昏,竟不认得来路,胡乱间,走到了这处。
只见树影婆娑,假山参差,掩天色与乱迹中,她心里毛乎乎地怕起来,仓惶转身,见黑暗里逼近一个人,“你迷路了?”
跟前瞧见是窦初,她拂拂心口,“原来是窦大人,我这里寻人传话,不想走失了地方,还请窦大人去叫个丫鬟来送我回厅上去。”
昏昏天色里,窦初借着月光盯着她的脸,倏把满腔相思解,倒不急着去喊人,反与她说起闲话来,“好久不见你,不知你好不好?”
芷秋听他要叙旧,一副心肠直往外翻着厌烦,面上与之浅酌,“日子还凑合,窦大人怎么样?”
他搭着腔,“我也还成,前段日子定了门亲事,只等明年到任,回京去结亲。横竖你也要与督公回京,届时发了帖子请你上门吃酒。”
“那倒是喜事,我这里先恭喜窦大人。”芷秋敷衍着半福个身,够着脑袋往他身后瞧,“窦大人,烦请你帮我寻个下人来带我回去,你也好回席吃酒啊。”
或许是她过于客气的敷衍挑衅了他,又或是酒为色媒,横竖他一步未离,反倒逼近了一步,带着一身冲天的酒味儿,“袁芷秋,我记得你悔婚的那天晚上,可没有这么客套虚伪。”
说着,他将头俯低,嗅一嗅她身上的苏合香,交织着另外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淡淡檀香,好像陆瞻就种在她身上,好像他们交缠在一起。
他想象着那个画面,倏而笑了,“督公真的能满足你吗?像你这样一个倡伎,什么世面没见过,我想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人?”
转瞬间,芷秋的笑颜冰封,一双眼像温柔凛冽的月光扫在他酒气熏天的面颊,“窦大人吃醉了酒,说话倒是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她冷冷一笑,目光几如两根冰锥刺进他伟岸的身躯,谨慎后退一步,用一身弱骨维护陆瞻的尊严,“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不依不饶,大约你觉得是因为喜欢我,可我没你那么愚蠢,我不会这样一厢情愿地想。窦大人,你三番五次纠缠我,无非是你嫉妒陆瞻,也怨恨他,但并不是因为他娶了我。不过是因为他是个阉人,却可以左右你的前程和命运,你打心底里看不起他,却不得不屈服在他的权势之下,像条狗一样效忠在他麾下。”
说着,轻描淡写地朝他身下瞥一眼,又笑,“他只是净了身,却仍然心志不毁,也记得为苍生尽力,更甚至走在万人前面,让像你这样只求仕途、禄蠹无为的官吏跪拜他。而你呢?你阉割了尊严,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她直□□准的揭露中,窦初觉得自身丑陋得无处可藏,因此怒火烧出了他一额汗,也因此,当芷秋擦身过去的时候,他拽回了她,将她揿在冷硬的太湖石上,卷起她的裙愤懑地拉扯她的裤带。
“窦初!你想清楚你在做什么,你的前途还要不要?!”芷秋连打带踢地拼命推拒,狠目瞪着他黑漆漆的瞳孔。
“要,”窦初死死揿着她,将下半截往她身上蹭一蹭,笑容里带着戏谑与狡诈,“也要你,你说我占了你,算不算也骑到他的头上去?我跪了一个阉人那么多回,现在也要让他尝尝低人一等的滋味!”
芷秋搓着牙,齿缝中舌出万箭,“你做梦!你以为你把我怎么样就是占有了我吗?你别忘了我是什么人,你真将我怎么着了,对我来说,也不过是粘上了点泥,但我就是打泥潭里爬出来的,只要我不在意,陆瞻就不会在意,你在他眼里,就还是只不足道的虫蚁!”
字字句句将窦初如过筛一般,射穿了心肺,他忽然发现他方才高涨的欲念已经疲软,顶不住她这样无惧无畏的身骨。僵持片刻,他只好松开她,颓唐地垂下脸,懦弱而卑微。
芷秋忙整理衣衫,胸口起伏不定地睨他一眼,是俯瞰蝼蚁般的不屑,此刻舌尖就悬着“贱种”二字,却审时度势地咽回轻喉,擦身而去。
前方仍是月色如霜,风翻翠幌,芷秋满世界寻个人影,果然就寻着了一个,几步跑上去一瞧,却是陆瞻。喜得她飞裙扑在他怀里,不住仰脸望他,“我迷路了,正找人带回厅上去,竟撞见你,前头散了?我们是不是要回家去了?”
陆瞻叹息一声,似将一颗心吹回了肚子里,“桃良前头说你半天没回厅上去,我猜你是走迷了,正要往后头寻你。我的心肝儿,黑灯瞎火你乱跑什么?叫我好急一阵。”
“就是黑灯瞎火才跑迷的,咱们回家了好不好?这都一更天了,我有些困倦了。”
“好好好,也该散了,这就回去。”
他环着她的腰,提着个灯笼将她脸照一照,只见脸色有些发白,正要安慰,却在前头岔道上瞧见另一个人。登时眼色泛冷,揽紧了芷秋,“你没出什么事情吧?”
芷秋循这他的目光回望,见那一个黑影往另一条岔道走去,机灵地转来对陆瞻笑一笑,“我见过的无赖多了去了,就他这样的,都排不上姓名。”
他仍有些不放心,将她上下照了个遍,“真的没事儿?”
“你放心,真没什么事情。嗳,别瞧你们官场中人什么都见过,可下三滥的事情到底有些不在行,不过几句话激一激他,他就拿我束手无策了。”
陆瞻适才放心下来,朝那条黑影消失的路尽望一望,目光似暗潮汹涌的黄河,在数九寒天里,冰封结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可爱的鼓励,我个人真的觉得我写的是甜文~ 哈哈哈哈哈
第85章 吹破残烟(七) [VIP]
苏州春意朝发, 可见新翠嫩芽,可在宁波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寒烟依旧, 春色遥远。
自向衙门里去信后, 这里很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日子, 方文濡眺目海岸线,闻听浪拍船舱, 一垂首,几丈之下就是吃人的深海, 他高得像站在鹤鹏的羽背上,遥想故乡。
可离回家, 不知还有多少个朝夕与生死。僝僽间,他抬起衣袖,见风往身前来,徐徐吹向海面,拂露他一抹志得意满的笑颜。
“先生!”
回头见,清风闲坐、白云高卧的散闷里跑来位妙龄少女, 布巾扎着粗粗的辫子, 烂漫得似青空上的海鸥。
她走到船头,由身后递出一张花笺, 似羞似怕地眱他,“先生,袁云禾是谁呀?我见你房里写了一堆这个名字,是您的好友吗?”
方文濡接过那张花笺, 细细折叠, 安然插入胸怀内, “是爱妾姓名。你瞧了, 学会写了吗?”
这相里姮娥日日跟着他读书写字,学问长进不少,只是性子还是那样不改。听见他说爱妾,忽觉嚼了颗梅子在心里,酸楚难抑,“您不是还没娶妻吗?先就有了妾室,传出去,叫人怎么说嘴?”
“你还懂这些?”方文濡笑一笑,调目望向前方一座孤岛。
“这有什么不懂?我舅母就在岸上住着,教过我许多道理。您放着正室不先娶,反倒先纳个妾在家中,这要叫人知道了,谁家还敢将女儿嫁给你?”
他倒跟她说不着那么许多,随口敷衍着,“姻缘前定,不是我可左右的。”
“先生,”相里姮娥双手把着栏杆,海风吹拂桃艳,侧目窥他几眼,羞赧地垂下头,“要是没有人家肯将女儿嫁你,我嫁你好不好?”
方文濡心内乍惊,扭过头将她打量一番,拧起两道眉,倏然一副呆呆傻傻的迂腐相,“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对着个男人说这种话,传出去,以后怎么做人?”
“有什么不好讲?您娶了我,不就万事都好讲了?”
“胡闹!”他一甩袖,抬步而去,不想脚上打滑,连连趔趄了好几步。
那相里姮娥在后头噗嗤发乐,笑得肚子疼,冲着他狼狈的背影笑喊:“先生,你害臊了?怕什么嘛,海上又没谁听见!只有风听见罢了。我方才问你话你还没答我呢,好不好嘛?”
方文濡只觉后有追兵一般,只顾跑到舱中,刚缓口气,又听见一海寇来叫。
他忙抖擞精神,与他踅去相里远房中。至那舱只见一张圆案上酒饭齐备,菜色多是海鲜一类。方文濡连闻了许久的海腥味儿,骤一见满案鱼虾,肠胃翻倒,暗暗打呕。
叫那相里远瞧了出来,自惭一笑,“大人暂且请将就些,这海上不比你们鱼米之乡,什么山珍海味都有。常年漂泊,就是岸上采办了菜蔬也不经放,因此都是吃些海里打捞的玩意。”
“相远公客气,”方文濡应请坐下,片刻肠胃渐渐太平下来,面色亦随之缓和,“我出身贫苦,常年也不过是粗茶淡饭,只是吃不惯海味,请见谅一二。”
须臾客套后,二人相互筛了酒,门里由人带进来两位妙妓,怀抱琵琶,青春靓丽,想来是岸上哪里劫来的。走到席前安坐,一人吹奏胡笳,一人款搊琵琶,唱了一套《南吕·红衲袄》,其间交杯换盏,酒过三巡。
日落金海,观方文濡酒色微醺,相里远便将妙妓打发下去,亲自替他斟满,“方大人,昨日收到信,你们衙门虽然瞒报朝廷,倒是还算有良心,答应了我的话,准备了东西定在青鲨湾交易,我今日备席,就是为了答谢你。你放心,等到了临岸地方,他们使了装东西的船过来,我便使一渔船送你上岸,绝不伤你性命。”
原在意料之中,方文濡神色未变,吃尽一杯,笑音锵然,“我的性命倒不足惜,只是你这里船上押的几十位百姓,须得一起放了,叫他们同我一道走。”
说着,将嗓音软下几分来奉承,“我知道,像相里公这等英雄好汉落草为寇,都是为时局所逼,倘或在家中有吃有喝,谁愿意到海上拿着性命漂泊?我想,相里公也不是那等滥杀无辜的人,无非求个和气生财,现在东西到了,何不放我百姓?”
相里远顺水推舟,与他谈起条件来,“倒不是不可以,不过,想请大人应我一件事情,不知大人肯不肯给个面子?”
“请先说来。”
这相里远便先一叹,满面愁苦,“小女的境况,你也看在眼里,从前因她娘先没了,家中无人照料,我只好将她接到船上来养着,可到底也不是个长法。眼瞧着一天大似一天,船上又都是些男人,实在不宜姑娘家久居。”
两厢添了酒,又长叹一声,“我照实说吧,听闻大人在家乡定了个倡伎做侧室,可见大人也不是那等看重门第的酸腐之人。我想请大人将小女一道带回去,随便留在跟前使唤,别叫她吃苦受罪就是。大人回去,只说她是我船上绑来的良民,也于大人的仕途无碍。不知你可否给我这个面子?”
因见他向来待自己客气,又使着女儿跟着自己读书识字,此意方文濡原有所感。心内打算一番,文雅一笑,“相远公就不怕我带着令媛下了船,日后以她相逼?”
相里远吃尽酒,含笑剔他一眼,“这么多日相处,我也了解些大人的脾性,你虽不能容我,却不是那等欺负女人的人。拿小女的性命的来逼我就范,你做不出来。”
为着几十生民性命,方文濡淡淡筹忖半刻,举起青瓷杯与之相碰,“好,我答应你,过几日到岸,我带她一起下去。但我也有个要求,真到那日,百姓得先走。不是我信不过相远公,实在是与你们打交代,得多留个心眼。百姓一船过去,我留在船上,货船临近,你再放我,可好?”
在相里远心里、或是在衙门诸官心里,几十几百的百姓如何抵得过这位当朝权宦的妹夫?握着他,也不怕衙门能翻出什么风浪,因此不足畏惧,欣然应下,“可以,那货船到了,你带着姮娥随官府押送的船只一道上岸。”
酒杯里是方文濡沉寂的眼色,他举起杯,泛绿的酒汤中荡开细小的涟漪,正一层一层地抵达他设想的结局。
海浪随之一层层地拍打在沙滩,日落的照射下,每一粒砂都似黄金闪耀。有纷杂的铠甲摩擦声和应着波涛,暮晚的海面下,涌来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