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强烈要求进内阁!”
皇上:“蠢蠹无为,驳回请求。”
陆瞻方文濡:“你当我们是死的?”
第88章 吹破残烟(十) [VIP]
该夜, 一番清雨细残月,铜壶和着声漏岑寂。白日的残局后,云禾笑得脸酸, 眼下坐在妆台拆解花冠, 卸妆梳洗, 镜中宫娥黄嫩,青春正好, 何似白日里四面逢源的老道模样?
这厢有小丫头倩儿伺候洗漱,飞莺铺床熏香, 骊珠则在外头上了香进来,捉裙跨过门槛, 便想起来问:“姑娘,今日说起陆姑爷的事情,我心内十分不安,可见这官场的事情瞬息万变。要我说,咱们还是赶紧搜罗出沈大人陷害咱们公子的证据,趁着陆姑爷还得势, 早日交给他, 好请他为咱们公子讨公道呀。”
云禾正用绢子擦手,青丝满背, 婀娜玉步走到床上坐着,“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眼下姐夫有事情,我也不好用我的事去烦他。况且咱们连书房的门都打不开,要讨公道, 又从何处说起?”
“那就想法子开啊!”骊珠搬条杌凳来坐在跟前, 伶伶俐俐地转转眼睛, “我想着个法子要对姑娘说的, 偏这几日为着奶奶生产的事情忙得没功夫。”
“什么法子?”
“钥匙既在宗儿身上,少不得要从他身上取。我瞧这个色胚对我总有些心术不正,不如我借机同他吃酒,将他灌醉了取钥匙,姑娘也将沈大人灌倒了,咱们偷偷去书房里找。横竖咱们是千杯不倒,他们也喝不过咱们去。”
云禾听后筹忖片刻,喜滋滋将头点一点,“是这个道理,你往日与我出局代酒,也练出了一身的好酒量,不怕灌不倒他们,只是难在沈从之这两日不往我这里来……”
这里愁攒千度,却正好是说曹操曹操到,倏听外头一阵轻浮脚步声由远至近,顷刻间沈从之由宗儿搀将着,趔趔趄趄地走进来,吃得一脸醺红,喜得眉梢轻提。
一见云禾,就笑起来挪到床上去抱她,“云禾,我有儿子了,我沈从之有儿子了!真是好,眼下我仕途通达,还得了个儿子,又有你在身边,夫复何求?!”
嚷得云禾耳根子疼,满心不耐烦地掰开他搂着肩上的手,“恭喜恭喜,天下人都没有儿子,只有你沈大人生了个活宝贝在家里。”
才与骊珠商议了一番“宏图霸业”,可一见今日不是良机,便一点好处也不给他,将他歪歪斜斜的身子一推,“既得了个宝贝儿子,还该多多犒劳一下有功之妇才是啊,你又到我这里做什么?到奶奶房里去吧,我使人搀你过去。”
沈从之摊倒在床上,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她这话儿像一场龙卷风,把他方才的一场欢喜席卷而去,笑声便添了几缕心酸,却借酒装疯,将往日那些高高在上,委曲求全都稍放一放,“我哪儿也不去,今儿就在你这里,你赶不走我!”
云禾斜垂了眼睨他一瞬,叫他一身酒气熏没了心情,没好性儿地叫人端水进来给他洗漱。
半晌吹了灯,月光抛入帐中,轩窗外雨难住。沈从之睁着眼盯着帐定,聆听屋檐外细语之声,仿佛是在将一段心事缓缓倾诉。
而他的心事,就萦绊在这斗帐之中,默默无言。直到听见云禾呼吸渐重,他翻过身来,静窥一晌她的背影后,犹豫着将手悬在她凹陷的腰间,再一寸一寸地往上临摹她的伏线。
“云禾?”他轻轻喊了一声,见云禾没有反应,便又大胆地添了一句,“我真喜欢你。”
说完,自己也笑了,收回手枕在脑后,那些心事就像拉开了闸,一发不可收拾,“自打第一回 见你,你凑到我面前来,凑得好近,直接就凑到了我心里。你真美啊,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美,美到我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捧给你。我上回打了你一巴掌,我自个儿还心疼了好久,可你好像一点都不疼。”
月光模糊地照在他脸上,难得一见的柔情与黯淡。他想起方才的一番谎话,在他一生诸多的谎言里,恐怕就数这句“夫复何求”最假。
在此之前,他不懂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但眼下,“我很想告诉你这些的,但在你冷漠的眼睛里,我常常胆怯。你总把我讲得一文不值……在你心里,我真的是一文不值吗?可我有钱啊,看在钱的份儿上,对我好些吧?”
她沉默的背影倘若翻过来,大约仍然会是一个冷漠的眼神。故而沈从之很庆幸她没有翻过来,庆幸之余,却有铺天的失望汇成了一片荒海,他在月光下,独自在那片海里颠沛流离。
却在另一条颠沛流离的命途里,写满离肠万种,千般别绪,无奈宁波未雨。
天有清风,春花渐红,天际茫茫的海面像一个噩梦匆匆奔流而去。自海里被打捞上来,方文濡先是昏迷了几日,后又颈项上的刀伤发炎,性命颇是堪忧一阵,幸得几位大夫连番候诊,方才转危为安。
可耽搁来耽搁去,竟然蹉跎了一个来月的光景,以至于再误归期。这厢打点了几件破衣裳,扎了个靛青的包袱皮,朝陈允拱手,“有劳陈公公多日照拂,明日归家,市舶司的事情只好全托付在您肩上了。公公辛苦些,我回去至多两月,接了爱妾,不日就回来。”
那陈允歪着脸窥一眼他的包袱皮,好笑起来,“明日才走,今儿就打点起行礼来了,可见方大人归心似箭呐。可千里之遥回家去,怎么也得带点宁波的土特产呀,否则回去怎好见老太太与姨娘?”
方文濡讪讪一笑,将他请到坐上吃茶,“往日的俸禄银子我都换成票子揣着,从前说好的,家里的钱要交给小妾,我不好私自买什么,倘或买了她不喜欢,岂不是花冤枉钱?算了,还是银子给她去,她爱什么买什么。”
“您向来十分节俭,我晓得。”
说着,陈允拍了两掌,即见两个小火者捧着几样东西进来,方文濡正要推迟,叫陈允先按下,“我也晓得大人的为人,是断不肯收礼的,您放心,不过是几样土特产,不值什么钱,不过是尽个朋友之宜。您要空手回去,倘或督公怪罪我,可怎么好?”
果然见是一些玩意之类,方文濡便不再推诿,亲自斟满茶他吃。笑谈片刻,那陈允忽然一惊,“哟,我还忘了件事儿,瞧我这记性!方大人,您海上带回来的那位姑娘,现住在市舶司一位吏目官家中,叫他家女眷照管着。可您明日去了,她怎么办呀?您先歹交代交代,我们也好尊办呀。”
经他提醒,方文濡也适才想起来,把着个盅转一转,怅怏了一阵,“她父母没了,我看,还是要托公公替她寻一门亲事,不拘什么门第之类,人品端正就行。公公若办成了告诉我,嫁妆,我来出。”
陈允略有几分为难,“嫁妆不过几十两银子,倒是小事儿,只是她既没父母亲人,又叫海寇掳去那么些时日,只怕好人家不敢要啊。”
“公公多费心,好歹千万许个良人家。”
说着话就将午晌题过,至下晌,布政司几位长官及市舶司几位官员为方文濡同镇抚司的人摆席送行。席面就摆在一本地吏目官的家里,请了戏班子唱堂会,不时毕至咸集,玳筵齐开,妙妓围坐,席上开怀畅饮。
一众官员里唯独不见提举苗全,有人因问起,“这苗大人说是在家养病,连今日开席替几位上差同方大人送行他也不来,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曲水流觞间,陈允淡色一笑,阴柔之气尽显,“得的是个要过人的病,哪里敢轻易出来走动?”
“怪道了,连人去看他,他家里也都婉言推拒了。”
说到此节,方文濡压着脖子与北镇抚司那位魏大人交头接耳,“现是将那苗全押在那里的?”
魏大人叼着杯睃案一眼,“现就押在我们所住的驿馆内,没人知道,只等明日叫两个人将他押送京城。”
“好,明日分两路动身,你与我往苏州去通报陆督公,派两个人将苗全押回京上呈皇上。官员通寇,兹事体大,这苗全又是沈丰举荐的人,须得避着些耳目,别叫人晓得了。”
“方大人放心,我们北镇抚司办事儿,不想让人知道的,就不会走露半点风声。”
窃议之后,酒过五巡,席上妙妓唱起曲子来,其中一位脸上也生了颗痣,引得方文濡想起云禾来,又想不日归家得见,心内畅美不已,将那妙妓盯住不放。
不想有些尿意,踅出彩屏到园子里解手。出来见斜阳穿树,草满莺啼,止不住流连一番,放慢了步子一路游赏。
倏忽哪里蹿出个人来,拦了他的去路,“狗官!你害死我爹爹,又害得我无家可归,自己却逍遥自在!今日撞见你,我就要你赔我爹爹的命!”
说话一个影儿扑将到他怀里来,将他又捶又打,却似猫爪子挠人,不痛反痒。他忙将人两手拽住,抽身一步,“姮娥,你父亲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但他既为贼寇,就难逃一死,我有职责在身,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顷刻那相里姮娥啼哭起来,复复行行的泪痕糊满桃腮,一双眼死死盯着他。他忙朝四周顾盼,所幸无人,又温言软语相劝,“你快别哭了,叫人瞧见,还当我把你怎么着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这可不是海上,这是岸上,姑娘家没了名声怎么嫁人?你快回后头去吧。”
残照当楼,叶罅里漏下的光像是洒在海上。她哭得很伤心,恨意里,仿佛带着一点不甘心,“我住在这里一个来月,住不惯,你送我回海上去!”
“你要是住不惯这里,告诉我你舅母家的住址,我叫人送你到你舅母家去。”
谁知她却哭得更凶了,横抹一把竖抹一把,泪湿长襟,“我不要到舅母家去,家里不富裕,舅舅没了,舅母还有好几个弟妹要养,养不了我。”
方文濡背起一只手,半弯着了腰偏着脸瞧她,“那你还有什么亲人?你说出来,我叫人送你去,只是你别对人说起你的身世。”
她倏而抬起泪汪汪的眼,又迟疑着垂下,“没了,都叫你们官府杀光了,我没有家了!你答应我爹要照管我的,却将我丢在别人家里,连你也不管我,我还能往哪里去呢?”
“我何时不管你了?”方文濡直起腰来,举目一望,翠色里立尽斜阳,“我才托了人给你寻一户好夫家,我出嫁妆,将你体体面面地嫁出去,也算我对得起你爹。”
“那你对得起我吗?”
相里姮娥擦干泪,惨淡地笑起来,“你利用我,堂堂一位正直的状元郎,却利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传出去,你的官声还能好听?”
“我那是权宜之计。你这也不愿待,那也不愿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跟你走!”淡烟衰草里,她扑在他怀里,毫无顾忌,“我爹是将我许给你了,你怎么能将我丢在这里自己回家去?你带着我一道去,我保证不吵闹,以后为姐姐端茶递水,好好伺候你们。”
怀抱软玉温香,使得方文濡长期枯燥的身体顷刻悸动。他滚滚喉头,还是谨慎而无情地将她推开,“不行,我家养不起丫头,更养不起多余的女人。”像是于心不忍,他又寻了个借口,“你嫂子脾性不大好,最不能容人,倘若我带你回去,你不知要被她打成什么样子。”
说着,他退了几步,“你就在这里待着,瞧我的面子他们家也不会亏待你,我知道寄人篱下不太好过,暂且忍耐吧。你上岸来,要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忍耐,岸上的风暴比海上的风暴残酷得多,只有先学会忍耐,才能等到时机。”
相里姮娥有些听不懂,她只固执地以为,“你就是我的时机!”
“我不是。”
方文濡残忍地转身,朝向一片浅桃深杏。他或是别人的时机,但他的时机,则永远在脉脉余晖的苏州水影,他就要回到那里去。
可惜云燕无踪迹,命数怎能定?
第二天,车马备其,与陈允拜别辞去。只见日暾朝生,寒烟骤敛,万树千红,春满古道,走到岔路,就在官道上与镇抚司两位押送苗全上京的缇骑相辞。
这里刚别过,正要跨马而去,不想茫茫叠翠山,却遮不住愁来路。忽闻一阵飞蹄之声,回首望,见远处一行人急奔而来。那陈允扬着鞭又挥又喊:“方大人!方大人暂且留步!有旨意!”
众人一听,忙迎上去,那陈允引着传旨的太监走上来,“方才你们前脚走,后脚旨意便到了,我忙带着几位来追,真是万幸,好歹叫我们追上了!”
那传旨的太监挺起肚子,请出一则绢布卷开,“圣谕!宁波市舶司副提举方文濡,诛寇有功,朕闻之大喜,着方文濡接旨后立刻进京陈述诛寇事宜!”
这厢念完,弯腰将方文濡虚托起来,“方大人,恭喜啊,您这可是要升官儿了,您进了京,少不得要受皇上钦奖,您可不用再在这砧板似的地方熬几年了。”
方文濡接过绢布,苦涩一笑,“谢谢公公。”
“这就转道启程吧?”
“公公先请。”
他回首眺望,重叠山峦远浓翠,掩尽了故乡,而梦里娇娘,又再隔日空凝睇,怎奈归期未有期。
却有归云信,半月后转回苏州。彼时苏州府内流言四起,大多皆是有关陆瞻私自调粮,祸乱地方的揣测。虽无真凭实据,亦无朝廷公告,但却传得风生水起,毕竟,人人都愿意相信宦官乱政,更不喜欢阉人当权。
有那自诩不凡的才子秀才争相论品,“秦国赵高,东汉张让,自古阉人乱政的先例就数不胜数。阉人没有把势,以致多数性情乖张,这样上无祖宗下午后人的阉奴,能助朝局什么?”
“于兄这话虽没错,可我听说,咱们苏州府这位权阉,原是吏部尚书陆大人家的小公子,自幼倒是饱读诗书,十六岁时就中了进士,若不是当年直谏先帝,恐怕如今已能官居三品之上。”
“忠良之后,未必就是忠良,做了阉人,哪还记得祖宗后人?我看呐,要不了多久,他准叫人参到朝中,也不必等着任满回京了,只怕就要被押解上京。你若不信我,等着瞧吧。”
金樽前又有人凑上来,“听说他娶了这烟雨巷从前的花魁,我倒无缘得见那位花魁娘子,未知品貌如何?”
“自然是艳骨无方,才情过人,你们等着吧,若是陆阉下了狱,家财自然要被抄没,届时或许可以将这位花魁娘子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