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你想是又忘了,”芷秋拂一拂她的腮,暗瞥陆瞻一眼,“上回在留园的局上,你见过的呀。”
  雏鸾亦瞥他一眼,眸子亮一亮,可爱非常,“不是这个面熟,我是说,他瞧着亲切得很,像我姐夫。”
  “乱说,”芷秋嗔她一眼,拈一张帕子替她揩一揩唇角亮锃锃的糖渍,“仔细让人听见了打你。”
  ————————
  ①大轴子:旧时戏曲演出,最后一出为“大轴子”,倒数第二为“压轴”。
  ▍作者有话说:
  甜起来了小可爱们~
 
 
第27章 迷魂销金(二七)
  柳街灯市里,凤楼汇集琼娥,个个妖娆,面面妆娇,王孙随越女,千金买一笑。
  恰是陆瞻对瞧过来,带着一缕惬意的笑,“你们姐妹议论我什么呢?”
  “没什么。”芷秋雅笑,捡起案上的纨扇徐徐打起,“你们说你们的。”
  不想雏鸾直起腰,不惧不怕地冲陆瞻鼓起眼,“我说你像我姐夫!”
  此言一出,引得四方皆惊,芷秋忙用纨扇去罩她的嘴,韩舸亦去掣她的袖,频频挤眼,“不要乱说话,走吧,不要烦姐姐了,我带你到后头园子里玩去。”
  可是陆瞻,他的心内泛起一丝甘甜,如化在案角上的半点糖渍,沉默而渺小。彼时人去复静,厅堂里飘来一句媚俗歌喉,唱着:
  “紫晕晕葡萄架下对眸相望,香馥馥百花丛里心神飞扬,郎呀郎,且问心房,可有我半寸地方?绿茵茵香草美人泪儿扑簌,红艳艳青春销在断魂家乡,姐呀姐,且请住口,小生亦浮萍飘荡。”
  陆瞻什么都没说,静静地,错眼他方,任凭那丝丝甜蜜被岁月累积的暗潮拍得零碎。但他自个儿知道,他已经爱上她了。或许是因她陆陆续续的挑逗、她蛊惑人心的言语,又或许,是流萤浮在草浪的那一夜,她手中的温度蔓延了他的心房。
  遗憾的是,他早已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资格,无论她是高贵的王孙贵女,还是低贱的优伶倡伎,他在她们面前,永远是更低贱的。
  就在此刻,他决定与她告别,他不想胸膛里禁闭的野兽像伤害其他女人一样伤害到她,更不愿在她眼中看到失望、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比万千女人眼中的失望加起来,更具有杀伤力。
  “月到风来阁,云禾!”
  骤起惊涛,他们垂眸望去,云禾是那朵耀眼的浪花,被人群里的嘘呵声汹涌推上岸。
  她换上玲珑婀娜的舞衣,两片桃红水袖轻轻搭在侧前姿媚福身,如朝霞出岫,若有似无地,朝人群后头立着的方文濡睇去一眼。
  就这一眼、一笑,便使初入堂中的沈从之同样感觉到,“爱”是锋利尖刀,一刀一刀地剔着他来时的所有高傲。
  自午间离了月到风来阁,他便令小厮架车带他去寻了个有名望的大夫,盯着人治了药膏子,又揣在怀内捂回来。路上他还想,要趁机辱云禾两句、逗哭她后,再哄两句,最后她便会如他的那些姬妾一样对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可现实残酷得叫他心酸,他瞥一眼身侧不远的方文濡,一身靛青的棉布直裰,髻上横插一根落魄的木笄,穷得叫他胸口发闷。
  他将手上的青瓷小罐折入袖中,捺着一口气挨过去,将下巴朝台上舞姿曼妙的云禾努一努,启了尊口,“兄台,台上那个是谁呀?”
  听他语有轻佻,方文濡倏然心生不快,睐他一眼,见他锦衣华服,只当是外地来的商贾。他带着文人独有的傲骨,将平凡缁衣挺得笔直,“她叫袁云禾,月到风来阁拔尖的倌人,去年的探花。”
  “噢……”沈从之将尾音拉得老长,拖了许久,带着恶劣的调笑,“跟她睡一晚上,多少银子啊?”
  将方文濡气得够呛,却始终保持着文雅风骨,只淡剔他一眼,“云禾姑娘不接生客。”
  沈从之回剔他一眼,极其可恨地抚着下巴笑开,“伎就是伎,哪里来这样多讲究?按苏州的行市,睡一晚,至多几两银子罢了,我不信我拍一百两到她案上,她会不脱了衣裳招呼我?”
  “你!”险些气得方文濡七窍生烟,转过脸来甩一把袖,“请你把嘴巴放干净一些,这里虽是烟花之地,却也容不下你这等浪荡之徒!”
  堂中案桌十几,王孙众多,哪曾留意后头的烽烟。唯有圆月一轮,浮灯千盏,照着争锋。沈从之本就是看不惯他,逮住个话机,挂起嘴角将他嘲讽起来,“你不浪荡?你不浪荡到这里做什么?”
  他刻意架高了眉,寻衅滋事地将他一身上下打量,“像你这样儿的穷书生,在这里逍遥一夜,只怕落得个倾家荡产吧?何苦来呢?留着银子买几本书念一念、学几个字替人写写对联,还能挣几个钱糊口不是?”
  此话无疑奇耻大辱,直挑方文濡那根敏感神经,哪还管他是什么富贵公子,扬起一拳便朝他面上抡过去。
  那沈从之自幼养尊处优,哪里受过如此气?亦握拳回去。二人顷刻扭打一团,拳脚相向,偏巧沈从之随从只在外头守等,不曾赶来帮忙,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其间方文濡逮着个空隙,提起衣摆就往他膝盖上狠狠揣去,将人揣跪于地。
  恰逢台上音歇舞住,响动惹得众人旋首,风月之地,吃醉了酒滋事或是争风吃醋打架乃常事,众人只当瞧笑话似的看着。再者那些有官职在身的名仕处于沈从之背后,不曾将他认出来,亦是只当看戏。
  沈家名门官宦,沈从之跪天地君亲师,不曾跪过外人。当即怒火攻心,爬起来将一阙衣摆别在腰上,提起黑缎靴将他踹倒在地,扑将上去按着他就是一通乱锤,拳拳锤在人脸上。
  云禾风风火火奔来时就见方文濡阖着眼皮,嘴角眼角留着血渍,已然昏死过去。她陡然急火攻心,连声也发不出来,慌乱之下,抱了一高几上的折枝纹大梅瓶直朝沈从之头上砸去。
  猛地,沈从之被砸得头晕目眩,身子还没稳住,已被云禾一把拉开,扑到方文濡身侧,推着他的肩,“文哥哥、文哥哥!你醒醒、你别吓我,你快醒醒呀,别吓唬我!……”
  一声接一声,渐起哭腔,叫得沈从之三魂丢了七魄,趔趄着扶着一案缓缓落下,只觉被丝丝猩红雨帘模糊了视线。他抬手抹一把,是血。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疼,反而是云禾面上银晃晃的泪痕,割碎了他的心。
  逐渐有人将他认出来,谨慎地围拥过来,“沈大人?哟、沈大人,您没事吧?快、快将沈大人扶到马车上,送医馆!”
  乱哄哄闹作一团,手乱脚慢之际,芷秋急赶下来,拉起云禾,招呼两个相帮,“烦劳将方相公抬到我们月到风来阁里去,云禾,别哭,就是点皮外伤,不妨事的,先回去找妈妈请大夫。”
  云禾适才魂魄归体,有了主意,横袖将眼泪一揩,尾随着相帮奔出门去。由始自终,她没有瞧沈从之一眼,身后跟着三两姨娘,如斜阳的收尾,无情而瑰丽。
  ▍作者有话说:
  周四入V,届时有抽奖活动,掉落红包,请小可爱们多支持,感谢!
 
 
第28章 迷魂销金(二八)
  细香残灺与月尽,粉蝶无情随莺去。留下喧哗的各色锦衣男女、与一颗初初绽放,又离奇破碎的心。
  沈从之终于知道了,云禾的膝上并没有伤,白日里的斗嘴与眼泪,所有的嗔怨喜乐只是一个美丽的骗局。他曾听说过许许多多如此这般的风月机关,可真正的经历时,仍然毫无防备地掉入了这脂粉陷阱。
  陷阱里,网住了他的心,他见过了她真实的眼泪,就蓦然起了贪欲,想要这眼泪,是流给自己的。
  愣神的功夫,芷秋已周到地行至他身前福身,“沈大人,真是对不住,云禾不是有意的,还求您不要治她的罪。改日叫云禾摆台,一定给沈大人赔礼。”
  他未回,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摧颓,只是节节败退地由人搀着踅出门去。芷秋望他良久,终究攀上楼阁,惴惴地摇着扇,“陆大人,沈大人不会真的怪罪云禾吧?”
  对岸,陆瞻呷茶一口,慢悠悠地搁下盅,“这就不好说了,沈从之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家中人丁稀薄,到他这一代,就只他这么个儿子。他自幼便性子张扬,做他的朋友都没少受他刁难。若他真要计较起来,别说云禾,连你们整个月到风来阁都能夷为平地。害怕不害怕?”
  闻听此言,芷秋不急反笑,月白花鸟绢丝扇里扑来香风,化尽愁绪,“我才不怕,我想麽,我要是遭难,陆大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不是?”
  月华边,数之不尽的灯火,被酒微醺。就在陆瞻几乎要点头的时候,桃良噔噔跑上楼来,“姑娘,惠君姑娘都在唱了呀,你还在这里傻坐着,还不快下去预备着。”
  芷秋朝厅下一望,果然是惠君云鬟钗亸,怀抱琵琶轻唱,映着身后台屏,人与画难分。她拔起身,佯作福身,“陆大人,我这就下去了,你在这里稍坐。”
  倩影才消失在楼槛的拐角处,陆瞻便将眼垂向厅下,果然又在出口找到了她。裙尾拖着桃良,徐徐缓步,是蓊薆苍苍,幽幽绿水,绕过拥挤的人群,带着岁月辗转几度春秋的从容淡雅。
  俄延半晌,陆瞻亦下了楼廊,欹斜在一根髹红圆柱旁边,等待着她的出场。嫩松黄的衣摆与束发的锦带被晚风温柔拨弄,使他看上去,与今夜的韩舸、方文濡、乃至满厅里的少年公子都没区别,只是期待某位姑娘独占春风的情郎。
  惠君琴罢,赢得烈烈掌声,片刻稍歇,相帮才起,“月到风来阁,芷秋!”
  只见神女绕屏而出,独步群芳。芷秋远远望见他,游目一笑,落到椅上。夜凉竖捻玉箫吹,曲中双凤已分飞①。凄然箫声,歌咏着细细相思,浅浅离情。
  人群里有窃窃谈议,陆瞻没有留心,他能理解那些目有垂涎口中赞叹的男人们,但他以为,她远比他们见到的更美,他见过她的妩媚与天然,虚幻的情长情短,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神的造物。
  箫声未止,他蹒步到首案,朝一位相公借了纸笔,弯着腰龙游凤行地书写些什么。只等笙乐止住,芷秋走下台来,身侧是相帮飞影,陆陆续续地托着张张洒金笺贴往南墙下一座彩屏花榜。
  芷秋并未留意,只在憧憧人影里望着陆瞻,“陆大人,是不是很无趣?”
  他勾唇笑起来,“不,有趣极了。”
  身边是丛脞的人影,偶有青年才俊上来与芷秋招呼,她便莞尔福身回礼,周到中带着距离,勾起陆瞻的好奇,“你不是向来热情吗?怎么对他们却冷冷的?”
  身后三女哑笑,芷秋亦障扇一笑,透着精明的眼眨一眨,靠近了他抑低声音,“这不叫‘冷’,这叫若即若离,对付这些不认识的男人,不能过于周到,反让人觉得不过是胭脂颜色,媚之下者。”
  “那媚之上者呢?”
  “做什么问我呀?”芷秋将扇冲他心口点一点,细眉如月,明眸如星,“这个要问你们男人呐。”
  陆瞻心头想,媚之上者,天然风光。还未出口,台上攀去一相帮,长声吆喝,“静一静、请在座公子老爷稍静,今年的花榜相公们已有公评。花榜状元,同去年一年,仍旧是月到风来阁的芷秋姑娘!榜眼乃月到风来阁的云禾姑娘,探花乃翠中阁晚夏姑娘,集贤楼惠君次之,悼玉坊青青姑娘再次之,集贤楼芍容姑娘末之,其余者榜上无名。请各位南墙看榜!”
  “走吧,咱们过去瞧瞧,”芷秋将下巴朝南下一台,一行踱步过去。
  只见一则台屏上粘了诗文无数,芷秋匆匆一扫,雏鸾无诗无赋,倒是见一则品藻云禾的,她细细念来,“将离樽前多姿韵,风起玉搔头。银灯窗畔影儿羞,一笑解千愁。红锦深处娇声语,迫催魂梦丢。只恐今宵更有休,明月难相守。”
  一字一句,由她口中念出,如一万只蝶儿飞入陆瞻心上,酥酥麻麻地引人遐想。
  芷秋在心头默下这一则,预备着回去说予云禾,再抬眉起,方见自己的,独在榜首。隽逸字体,行云流水地书写着:
  轻蛾翩雪华盖来,雅姿适逢襄王。玲珑玉步淡梳妆。断肠箫一曲,何处再觅双。回望惊鸿影不在,一汪翠水茫茫。清浅犹深情难忘。寻芳晚拂晓,白芷过绿江。
  满屏诗词曲赋,独这一则没有署名,奇怪的是,芷秋就是知道,这是陆瞻所赋。但她没有点破,以沉默的喜欢,来尊重他沉默的喜欢。
  这夜,有一轮短暂圆满的月,倒影着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熙攘的人群里不乏挑灯的、弄扇的,各家铺子趁此良机,尽未打烊,进进出出的公子少女身后跟着抱得满怀的婢女姨娘,或是安慰或是逗弄的声息搅了风,弄着月。
  缓步回途中,陆瞻看着那些彩色飞旋的灯花与锦盒,侧眸垂望芷秋,“我该送你件什么以作夺魁贺礼的。你喜欢什么?料子?首饰?不拘多贵,你说出来,我买给你。”
  在此时此刻,她只喜欢“此时此刻”,喜欢他逐渐回温的笑意与温柔的话语,喜欢他有这么一刻的高兴。可是时光永不停止,贵得不是芷秋能拥有的。
  那么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头一次不为银两,单单为了满足一个男人想要满足一个女人欲念。她抬起手,随便指向一家铺子,“那就多谢陆大人了,我麽不爱别的,专爱金子,陆大人可别心疼钱啊。”
  陆瞻没有丝毫犹豫,执起她的手直奔那座金粉银楼,里头千灯辉煌,照着满墙多宝阁上的金饰头面。掌柜一见芷秋,便朝她暗睇一眼,芷秋则噗嗤一笑,将头摇一摇。
  像是某种暗号,引得陆瞻好奇,只得稍抑下,随掌柜打帘子踅入里间。掌柜相引二人在一长案落座,殷勤周到,“二位稍坐片刻,茶立时就来。”
  “掌柜,”陆瞻撩起衣摆落在一张折背椅上,剔起一眼,“将你这里最贵、最重的金子拿来,芷秋姑娘最爱黄金,一定要能博她一笑的东西。”
  那掌柜登时斜挑了须,喜上眉梢,“公子放心,瞧公子气度不凡,小的不敢糊弄公子,一定是拿成色最好的。公子坐,我且叫人上茶。”
  只等掌柜打帘子出去,芷秋方笑出声,“没想到,陆大人还是个爱说笑的人。”
  陆瞻月色溶溶的眼从很久都没有如此浄泚而鲜活,“我可不是说笑,只要他拿得来,我就买得下。”他静一瞬,放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异样的爽朗,“你方才进门时,同那掌柜使眼色是个什么意思?我怎么瞧不明白?”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