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这男人嘛,喜欢谁,就要犯起傻来,姐姐,他是爱你呢。”
  “说来也真是好笑,”芷秋翻正柔软的身子,颠颠地笑起来,“咱们这里做的是什么生意?这些人偏要到咱们这里来寻什么真情,这可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蒙自己吗?”
  随之云禾亦发起笑来,颠得整个床架子细细咯吱,“姐姐还总说我嘴里歹毒,你才是歹毒呢。不过也是这个话,到咱们这里来找真心,纵然有,也不知掰成什么零碎。”
  她亦翻平了身,盯着帐顶几枚姹紫嫣红的香袋,“唉,男人可真是奇怪,家里白放着只爱他的不要,偏要来寻这只爱钱的。”
  袅袅苏合萦绊宝幄之中,熏得人昏昏欲睡。芷秋撩起半沉的眼皮,笑睐她一眼,无话回她。
  正欲睡去,倏听启门声,随之起了袁四娘急切切的笑声,“云禾、云禾!哎哟我的好女儿哎,你是在哪里勾来的这个大户?一进门就掏出一锭银子给我,足足二十两,还说别的账另算,这可是天上掉银子、白捡的好事不是?”
  说话间已入卧房,笑出满脸褶子挂起帐,“还不快起来?快回你屋里再梳拢梳拢。”
  “妈,您说的谁呀?”云禾睡意被打断,满面的不爽快,“怎么没听见相帮唤?”
  “生客,唤什么呀?”
  闻之,云禾两个眼皮一翻,复倒回枕上去,“既是生客,妈先盘摸盘摸底细,再来同我开方子嘛,此刻让我先歇一会子。”
  四娘两个眼一嗔,落座到床沿托她起来,“我都盘摸过了,说是京里来跑买卖的,姓沈,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长得又好。瞧那架势,才不是什么做买卖的,必定是京里的官爵人家,跟我耍心眼,不说实话罢了。想是在哪里听说过你,连花牌也不瞧,指名要叫你,现就在‘月上梢’里头等着呢。”
  京里来的姓沈的年轻公子,不是沈从之还能有谁?云禾哼哼两声儿,朝芷秋轻挑俏眉冷笑起,“我麽还当这不识台面的得有些日子才来呢,不想这就耐不住性子了。好,既然这王八羔子送上门来让姑奶奶宰,我袁云禾不叫他光着腚滚回京,我这花榜‘探花郎’就是徒有虚名!”
  芷秋闻言捂嘴直乐,“死丫头,你可悠着些,我瞧这沈大人脾气可不大好,也不识逗,你要真把他得罪了,仔细他寻个缘由叫衙门把你抄到狱里头去!”
  袁四娘识破机锋,只是不明道理,拧着眉问:“你们姊妹两个这是在说些什么?云禾,果然这姓沈就是你牵来的?”
  “妈,走,咱们回去梳头,我细细和您说。”
  廊下行进中,云禾将同这沈从之如何相遇、相识、相讥、相怨细细说予袁四娘听。四娘听后不气反乐,直赞云禾开方子上道,专以跋扈治跋扈,房中又与她再开细方不必说。
  只说这厢云禾换上樱花粉游鱼纹掩襟半臂褂,底下笼着两截象粉大袖,扎着酡颜百迭裙,活似杳杳渺渺明月淡、香烟轻,若即若离地同丫鬟姨娘抱着琴下到月上梢厅上。
  但瞧那沈从之稳坐案后,面前摆着四盘八簋的果脯蜜饯,另有冷酒一壶,玉樽几盏。
  一见云禾,便将眼刻意瞥过,不高不低、不冷不热地轻讥一声,“都说你们这‘月到风来阁’风雅别致,我瞧来,也不过如此。穷栽几株花,野种几棵树,竟然也号称‘风雅’起来,诓诓那些没见过市面的穷书生罢了。”
  云禾也算阅尽天下男子,心知他是故意寻别扭,给自个儿找台阶下呢。要换平常文人墨客,她不过好言相谦两句,彼此便能相亲起来。
  可这沈从之偏是见过大世面的,一般温顺柔雅还拿他不住。便按与袁四娘定下的方子,将脸一挂,不搭话,也不谦让,公事公办的德行,“沈大人想听什么曲子,说一个,这就唱起来吧。”
  说着便不瞧他,由姨娘怀中接过琵琶,落到对坐,调试琴轸。如此冷淡之态顿时令沈从之胸口发闷,本以为她是要同上回席上那样与她相讥相讽的,不想如此冷态,更叫他来气,“你们这里就是这样儿待客的?什么叫‘这就唱起来’?难不成唱完好赶我走?老鸨没同你说,我才进门就给了二十两赏银?”
  “呵…二十两赏银麽,大方!”云禾挑高眉一笑,“那就给沈大人唱三支曲吧,大人想听什么?没有小女子不会唱的。”
  蓦然,沈从之恶从中生,将折扇唰一下打开,靠向太师椅背,挑眼睨她,“既然你会唱,那就唱个‘醉春风’吧,《李师师外传》上载的那一阙‘醉春风·浅酒人前供’,你可会?”
  ▍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的克星——袁云禾
 
 
第24章 迷魂销金(二四)
  此乃宋代野传上所载的一阙淫/词/艳/曲,笑传是宋徽宗为与名伎李师师床笫之欢所作,连青楼亦少相唱。此刻他故意说来,摆明是刁难云禾。
  不想云禾风云未变,面色从容地轮起指,即起琵琶曼妙音弦,紧着启口清唱,“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曲有鱼水相交之缠绵,佐以云禾一双勾魂眼,唱得沈从之眼中拔火,将扇阖起直磕案沿,“住口住口!如此下贱,怎配得上花榜探花?”
  话说至此,云禾还是不恼,反云淡风轻地笑,“小女子本就是下贱之人,可高雅不起来。大人饱读诗书名门子弟,要不大人给我演练演练什么叫高雅?”
  伴着厅外闹喳喳的雀儿声,更气得沈从之瞪起眼,却忌惮着反叫她激怒了占了下风,便划开一抹讥笑,“你唱得不好,比惠君姑娘差远了,还是捡你拿手的,舞一曲吧。”
  “惠君姐在集贤楼,打我们这里出去,往右百来丈,院墙内有棵桃树的就是。大人此刻出去,记得把局账结了再走,我的局麽是四两,连带着酒水果品,大约要大人五六两。骊珠,带大人去找妈妈结银子。”
  那骊珠便是云禾的随侍丫鬟,什么世面没见过?将纤裙一转,错步上前,“大人请同我来。”
  沈从之自小到大,从未受过这等嫌弃,纵然娶了一位大方端庄的妻,其妻亦不敢同他如此说话。顿时盛怒,将一玉樽狠狠朝地上掷去,“我叫你舞一曲!”
  “咣当”一声直穿袁四娘房内,将老姨娘唬得一跳,“四娘,可要叫相帮去支会支会不?”
  “用不着,”四娘挺直腰挑起一眼,“云禾要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做什么红牌倌人?”
  果然,云禾心内半点不慌,不挪座上,将小脸扬起直朝他瞪去。对峙一刻,那双灵而媚的眼里竟滚出一滴泪珠,滑腮而过,却不吱声,依然不退不避地瞪他。
  其态固执不屈,倔强得似那山野青藤;其泪楚楚可怜,反似风中落英。两者相悖同显,面上那条亮锃锃的泪痕,便如沈从之顷刻被碾压过的心房。
  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瞥一眼避一眼地放软了语气,“我是客,你该好生招待我才是,叫你舞一曲,本就是你分内的事儿,谁叫你不依的?”
  云禾将小脸一偏,泪涔涔的眼望向窗外,偏不作答。
  倒是骊珠,适时地上微荡开裙面,“沈大人别动怒,原是我们姑娘的不是。也怪了,我们姑娘虽说私底下要强些,可平日应酬客人从不这样,一向十分周到。不知怎的,偏遇上大人就使起小性子来了,也不肯服个软。我实话告诉大人吧,早上姑娘的膝盖磕在了案边,又红又肿的,哪里还舞得了啊?就是个嘴硬,不肯向大人说一句。”
  沈从之只听前半截儿,就暗自乐开了花,只当云禾待他与别个不同,才肯拿真性子相对。本就爱她倔强不肯不服输,加之听见她伤着了,心里更是软作一团,哪里还有火气?
  不过面上过不去,未肯做小伏低,只挑着下巴睨她一面薄肩,一片香腮,“既然伤着了,那就该一早说来,我又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
  见她肩头微颤着,仍不发言,亦不转身,猜她在哭,一颗心更是揪起,朝她走近,“嗳,还疼不疼?我带你去瞧大夫。”
  云禾抽抽噎噎地,又扭过去半寸,“不要你管!”
  “既伤着了,就该去瞧瞧大夫才是,那我不管你,你自个儿去瞧。”
  不曾想此话一出,云禾牵裙起身,洒泪奔出门去。留下猝不及防的沈从之同丫鬟姨娘追至廊下,只瞧见她一抹惨淡背影被风吹散在垂花门后。
  沈从之正欲赶上去,恰逢袁四娘由廊下急急行来,直将他绊住,“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必定是我那丫头不周到,得罪了沈公子不是?沈公子可千万别往心头去,这个鬼丫头……”
  她作出气急败坏之态,牵裙踅至园中,拈帕的手朝垂花门后的檐宇遥指过去,“你这个不醒事的小/贱/人,竟敢连客人也得罪了去!老娘平日里好吃好喝养着你,一连几日不打你,你就忘了你是个什么货色?你以为你是公侯小姐太太奶奶啊?你麽不过是个倡妇粉头!你暂且给我屋里老实呆着,一会子我再收拾你!”
  詈词污语乱洒一通后,转回个奉承的笑脸迎来,“沈公子只管放心,我必定将这丫头打得服服帖帖的,公子下回来,保管让您高高兴兴!这回真是对不住您,下回、您下回来点茶会,我就不收您的茶点钱。”
  方才一番谩骂,仿佛一根银针直戳沈从之肺腑。从前只听老鸨无良,倡人无奈,不过是话中浅言。此遭方深刻明白了所谓乐户贱籍的处境,若是生在好人家,何须如此呢?
  再想从前见她姿姿媚媚的笑,不顾廉耻地与人狎昵,便有一股酸涩涌填心间,闷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朝袁四娘狠瞪一眼,“你敢打她,我叫你吃官司!”
  言讫拂袖而去,带着一丝愤懑、一缕无奈、一点心酸、以及满腹怜爱,哪里还有心眼去细思根本,直坠入这销魂窟窿,风月机关。
  才没了人影,四娘便同姨娘丫鬟们障袂发笑,急朝垂花门后行去。
  甫上楼,只听见云禾同芷秋窃窃发笑之声,她亦眉开眼笑地进得门内,“瞧瞧瞧瞧,别说京里来的,就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只要是个男人,也跑不了。等着吧,明日准来,方才走时还同我撂下句话,叫我不许苛待你。你瞧,这是上心了吧?这个方子开得妙!”
  再看那云禾,面上哪里还有泪?满布着妩然得意,“哼,什么大人小人的,不过就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跑不出我袁云禾的手掌心。”
  芷秋笑得肚子疼,捧着腹上气不接下气地,“快说说,这‘抓打剑刺烧’你使的哪一招?把这个沈大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哪招都没使,”云禾徐徐挺起的腰如扶云直上,撒落风情,“我这是‘高高顶起虚虚放’,先激他的怒,再博他的怜,叫他一颗心上天入地迷了方向,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这厢笑罢,又来了芷秋一位熟客梁羽州,众女先行,独芷秋留下周旋一阵。诈得几张票子,方旋下楼去,往袁四娘手中塞去一百票子,四娘推拒,“好女儿,说好的,除了局账银子,妈不要你们的。”
  “不是给妈,是给雏鸾,妈替她攒着,倘若她以后有幸嫁人麽,当是我给她备的嫁妆,倘若无缘,以后少不得要给她瞧病用的。”
  四娘笑默无言地折入袖中,拉着她送出去,廊下细细嘱咐些什么。仰头就见一高暗身影迎面撞上来,束着高髻,罩着嫩松黄宋锦圆领袍,不是陆瞻是谁?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在“母女”二人相挽的臂上睃过,朝芷秋淡淡莞尔,“出去?”
  芷秋万想不到他今日会来,惊愕一瞬,回以一个柔软而不加装点的笑,“啊,往巷子里集贤楼去,在那里办盒子会。”
  四娘慧眼一看,便瞧出芷秋不复往日的笑颜,两个眼搦到陆瞻身上扫了又扫,“乖女儿,这位相公是谁?瞧着面生,哪里认得的?”
  云淡天高风细,门前的杨柳在陆瞻身后条条缕缕地摇晃着,将芷秋晃得心花缭乱。她扬起精雕细琢的眉眼,几乎撒娇一般挑起下巴,“你是谁,你要自己跟我妈讲。”
  隐约亲昵之意同样令陆瞻有一霎神魂飘荡,生出些女婿拜见丈母娘似的郑重,“在下陆瞻,京中人氏,才来苏州府任、”言只须臾,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收起一抹笑,恢复了阴鸷的眼色,“任提督织造太监。”
  尾后所缀二字几如沉重的钟锤,敲碎了他刚升起的一丝幻觉,在这匆匆幻象中,仿佛他是个寻常的公子,芷秋亦是个寻常良人。
  袁四娘所经所见自然多于芷秋,一听便能明辨身份,脑中即刻涌出晨起曹二姐之言。再瞧他,只当是一沓活票子,喜上眉梢,“哟,怪道早上我起来就听见喜鹊叫,敢情是有您这么个贵人要来,可是天大的喜事不是?快快快,陆公子,请到厅里坐坐。”
  芷秋按住她招摇绣绢的手,轻声细语地,“妈,不坐了,人家陆大人麽是来凑热闹看盒子会的,不是来瞧我的,我们先去了。”
  “嗳,那你们去,”说着,袁四娘将二人送出门去。芷秋以笑相应,臂间莺色的披帛如杨柳高高扬起,与陆瞻齐步而行,“不远,咱们走过去好吗?”
  她今日葱蒨淡雅,罩着墨绿的对襟长衫,天水碧的百迭裙,春水绿波,如一株灵草慧藤,岑寂而自持,半点不像风尘女。
  ▍作者有话说:
  袁四娘:我的“活票子”好女婿!
  陆瞻:……
 
 
第25章 迷魂销金(二五)
  彼时各家艳女倾巢而出,带着侍女姨娘、与相好的王孙公子相肩而行。
  陆瞻望着那些相携相伴的男女,瞧见快乐由他们的眼角眉梢溢出,顿感讽刺。在这条没有夫妻尊卑的街巷,倌人骗客人,客人哄倌人,你来我往间,竟然生出几缕真情来。
  迎着脉脉余晖,陆瞻的眼瞥过温婉含笑的芷秋,干涩而温柔的嗓音轻轻响起,“你不是说我闷?怎么今儿你反倒不说话了?”
  未知谁家的院墙飞花,落在芷秋的云鬓,一汪绿水,半点红粉,误了风尘。陆瞻不自觉地抬起手,替她捉下花瓣,清风徐来,散于指尖。
  芷秋的心亦随那片红花,散在天涯,开出了繁花似锦。她如水地笑着,说着暧昧的暗语,“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用说了麽。”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