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起金乌,正值明媚时。楼外啼莺,窗前摇树,金齑飞影,香风淡淡,暖翠晴云满药田,是一个大好天。
绣帘内语燕呢喃,袁四娘踅入门去,见芷秋正歪在榻上,乌云髻松,一张素脸,却天然的杏艳桃腮。正同榻下杌凳上坐着的桃良一道打络子,线挽着线,丝缠着丝地团在一处。
四娘纨扇稍停,过去接来一瞧,是一个墨绿的莲花络,结线繁脞,瞧着像花了不少心思,“络什么的?”
芷秋笑接过去,歪歪斜斜地倚在榻背,“不络什么,就是瞧见他腰上常戴着个小小的银熏球,打给他坠那个的。”
“我说呢,你平日得空了就看书,谁还值得你费这功夫?”四娘复摇起扇,端正了往虚空里望去,像在里头瞧见了银子,两个眼笑弯起来,“说起这陆公公……”
“妈!”
扭脸见芷秋瘪着脸,四娘一霎领悟过来,忙陪着笑,“你瞧我,高兴得话也不会讲了。说起这陆大人,啊、陆大人!这陆大人,真是百年难遇的大方,前儿走时同我说要包你一年三节,昨儿就派人送了银票来,我说多了,人家让我自己留着。那位沈大人也蛮大方,你们两个如此出息,我心里简直是高兴不过来,只盼着婉情日后也遇着个好人。”
银杏隐隐纱窗,玉沙声响。芷秋歪着又在绣个腰带,未匀妆粉的腮上安逸地荡着一抹笑。四娘瞧在眼内,算在心上,挨近了去,“嗳,他怎么昨日没来?”
“他又不是到这里来闲逛的,”莺嗔燕娇地,芷秋半撇着嘴笑,“人家到这里是有公务在身的,还能时时刻刻守着我啊?”
四娘半拉下笑脸,扇子往她面前摇着,“妈也不是那眼皮浅的人,是替你打算呢。你想想,他时时来,你们俩时时混在一处,情到浓时,你就好叫他替你虑着往后,带你出去做妾也好呀。虽说太监的女人听着可笑些,可也有实实在在的好日子过不是?”
清茶里映着芷秋下沉的笑颜,淡伤损额眉,“我没想这样远,妈,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往后’?别为难人了,他背上的耻笑已经够多了,再背上我一个,日子还怎么过?像眼下,能好一日算一日吧,别的我不想,您也别想了。”
她最是拿定主意不回头的一个人,四娘犟不过她,只把一副笑脸转回,便瞧见向来幽篁沉默的陆瞻正往门里进来,一反常态地眉目含笑,神采奕奕,罩着芷秋赠的那件蓝灰圆领袍子,背着一片阳光,金黄滚烫。
瞧见他进来,四娘识趣儿地辞去,留他二人说话。芷秋一下来了精神,撑起来亲自去倒了杯夜里冰萃的茶端到炕几上。陆瞻呷一口,见她还站在跟前,背着手像是藏着个什么。他搁下盅,歪着脸朝她腰后望一望,“什么宝贝还藏在身后?”
芷秋躲一躲,桃花眼俏皮地扇一扇,“你猜。”
他将她掣在怀内,由她手心里掏出那个莲花络,对着窗晃一晃,“给我打的?”
“谁说给你打的?”芷秋坐在他膝上,背靠他一只手臂就去抢络子,“这是给我的客人打的。”
镂空的八宝莲花仍在陆瞻手中持续晃着,光影自那些细密不一的孔里渗出来,照着他的脸,像水的浮光,“哦,你不是不做恩客?怎么给人打起络子来?”
他牵引一线嘴角,佯作心痛地叹息,“我算是明白你们倌人做恩客,客人为何会不高兴了。我千金万金地贴着你,你扭脸就去贴别的男人,真是叫人痛心疾首啊。”
话语带着逗趣,有些不同寻常的轻浮在里头。芷秋凶巴巴地往他胸膛拍一下,“给你打的、给你打的、成了吧?”
清风吹开他的笑颜,透着些许憔悴,却又难得明朗,“这就对了,可就该是给我打的。坠在哪里?你给我亲手坠上。”
说话间搁下芷秋便拔座起来,垂首往周身自视一圈儿,“你瞧瞧坠在哪里?就坠这个熏球上吧,这个我日日都戴着,往后也将你这个日日戴着。”
他解下来递给芷秋,明眸皓齿地笑,“你瞧,我穿的你做的衣裳,再配着你打的络子,是不是很好?”
芷秋木讷讷地接过熏球,怔忪片刻,落到榻上去结络子,其间几回抬起眼来探他。只待结好了替他坠上,将他面上的笑窥了又窥,“陆大人,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吗?瞧你好高兴的样子。”
他仍是笑着看她结了疑虑的脸,只觉爱她,一日一日地加起来,在胸膛里汇成汹涌的黄河,“见着你就是最大的喜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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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周密《糖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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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风情月债(七) [VIP]
烟消宝鸭里, 门角移花荫,像投在阳光里的一份疑心,可同芷秋满心的欢喜比起来, 渺小得简直微不足道。
她跃起来, 将整张脸埋在他肩上, 嗤嗤地笑,整副身骨都荡着喜悦, “你今天怎么这么会说话?”
陆瞻的理智使他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可下一刻, 滂沱的爱意爆发出来,便将她抱起来, 在屋里旋起个圈儿,“我平时说话儿不讨你高兴?嗯?”
旋起的凤仙粉裙面几如蝶翼,将芷秋旋落在天堂。耳边是涓涓的风与簌簌的叶,还有他满身的檀香,都编织成了一个千古繁华梦,将她埋没。
她随他倒在榻上, 扑在他怀里, 下巴支在他的胸膛仰起笑脸,“平日里你闷得很, 不肯说一句柔情蜜意的话,今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好听的话张口就来。”
陆瞻朗声笑开,眼睑下一圈淡淡的青, 如清澈的湖水蒙了烟尘, 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是我错了, 我时刻都想说来着,可就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今日都说给你听,你想听什么?是我爱你还是我娶你?”
风止露凝,蓦然,芷秋的笑意滞在面上,将信将疑地半启了唇,“你是讲真的?”
他竖起三个指对着藻井,心口浓浓的情爱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踏碎他所有的理智,“黄天在上,日月昭昭,我陆瞻,愿娶袁芷秋为妻,不论她是乐籍或贵女,都没干系,她以后,会是我陆瞻之正妻,吏部尚书家的二奶奶!”
与他张扬的笑容相悖的是芷秋越来越下沉的面色,她将他的眉眼一再窥探,欲爬起身。
却被他先扶起,旋即见他走向厅中,背着一只手,苍凉的身姿不停蹒步,伴着笑喁不停,“咱们的大婚之礼就定在下月初八,我查过黄历,那天是个好日子。正好我母兄在苏州,再请沈从之来做主婚人,他同我自幼就是好友,一定辞不过去。届时将你妈妈姐妹都请去浅园,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
廊下桃良听见滔滔不绝的一番畅词,惊起一个魂儿溜了墙进来,朝芷秋睇去眼色。芷秋则眉锁千愁地附耳过去,“你去门房上叫黎阿则来。”
桃良依言轻步退出,芷秋紧着将眼搦到陆瞻身上,阳光铺满在泛光的细墁青砖上,像一条金光织毯罽,他戎容暨暨地踏飞粉尘,仿佛踏碎了往日所有的悲恸与沉默。
随着他逐渐发燥的步子、以及愈发兴奋的眼,苍凉的嗓音里便逐渐描绘出了一个不大可能的梦境,“若是下月初八,那咱们此刻就得裁出喜服,再定下宴席。芷秋,这些琐碎恐怕还得你来定,我母亲今日身子不大好,不好叫她老人家操这份心,只好你辛苦些。不怕的,就辛苦这一遭,往后就不叫你操劳了,你只管养尊处优,等着给我生个孩子……”
眨眼间,他急步遄飞地落到榻上来,捧起芷秋惊魂未定的脸极轻地吻在她唇上,轻得像怕碰碎了她,“芷秋,我想过了你穿嫁衣的样子,一定很美,比那些公主贵女都美。”
他顿一顿,握着她的荏弱双肩,放缓了语调,干涩地嗓子像是穿过了风霜,抵达了一间暖房,“你愿意嫁给我吗?愿意吗?嗯?说你愿意吧!”
窗外黄莺合蝉,啼杀流云。芷秋的神魂逐渐在他掌心里汇拢,她明明该高兴的,却在短暂的窒息中想起以往总是沉默寡言的陆瞻,旋即眼眶一润,就在碧翠晴空里噼里啪啦落起大雨。
陆瞻伸出手,忙不迭地替她抹泪,“哭什么?我是不是说了看不得你哭?别哭,这是喜事儿,若是现在就哭,往后岂不是要哭一辈子?”
手足无措之际,见桃良领着黎阿则急步进来。黎阿则连招呼亦顾不得打,忙由怀中掏出个青瓷罐儿,抖落一刻红丹,递在二人之间,“干爹,该服仙药了。”
在芷秋泪霪霪的眼中,陆瞻松开了她,将丹药一口咽下后,兴冲冲地往她腮边落去一吻,“我出去走走,等我回来。”
直到那片蓝灰的衣摆消失在门外,画屏凋零,翠影残敝。芷秋站在厅中,乜呆呆地坠着泪,犹似崔嵬之巅的一座顽石,立成了千万年的荒凉。他却没回来。
浓液像泼散的墨,月寒碜碜地挂在当空,群星像挑破了口的疮,一个个嵌在杳杳渺渺的黑暗里。
某些高涨的情绪如同风兰泣露,唼喋吐出。月光由叶罅里滗撒出来,紧追着陆瞻担簦不歇的脚步在满园里栲栳似的打转儿。
他走过花群,夜色里扑满绣球,蓝粉紫白相簇着他月魄色的道袍,使得他像一抹游魂,满目边际地徒徙奔波。
黎阿则与张达源各秉一白绢灯随他盲目在游廊亭台、花间水榭中踅绕。恍惚听见他细疾地笑,张达源狐疑地半哈着腰挨近他的背影。
听见他仿佛十分的兴奋的声音闷闷地震在胸膛里,忽高忽低地,好像在说:“就这么办,下月初八,咱们把苏州有名的乡绅士子都请来。芷秋,不怕的,我有钱,花得起,我可以上书到京里,请圣上为咱们赐婚,我要让世人都来见证,我娶你为妻……”
含混的嗓子里细碎喧阗着欢喜,张达源闷头听了半晌,又退了半步回去,抑低了声,“我说阿则,咱们督公的病,瞧着怎么比往年重了些?”
“谁说不是?”黎阿则胸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上地发闷,“自与那姓袁的花魁娘子相识后,病就发得多了起来,返魂丹吃了见效也没往常快,病发得也没个征兆,说来就来。等躁症发完,那郁积得便更多一些,连着三四日睁眼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等缓过来,又往那月到风来阁去。”
窃语的功夫,抬眼一瞧,陆瞻已在游廊上走出去二丈远。二人紧步上前,张达源忸怩的嗓子夹着一缕叹息,被风散在周遭的黑暗,“上回偏那浅杏撞上来,这回还不知谁倒霉。”
“你这什么话?她能伺候干爹,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就是这么一说。”
二人临近,黎阿则将灯笼挑在陆瞻脚下,仰脸窥他,“干爹,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找芷秋。”陆瞻的黑靴才刚落在一级石磴之上,却欻然由高涨的情绪里扑来一线理智绑住了他的脚步。
幸好,他依旧在满脑子叫嚣的欲望里、记得要尽量以相对美好的自己去面对她,起码得是个人,而不是只发疯的野兽。他去不得,便在月色里将脚锋一转,“去找那个祝、祝……”
“祝晚舟,”黎阿则秉灯转向,引着他穿越游廊。
廊庑下敞开的月窗里透出昏黄的烛光,消磨尽夜。花圃富贵里,柳宿婵娟,却有孤单人倚在窗畔,对月思梦郎。
这是祝晚舟被送来浅园的第十个日夜,陷落在这个不阴不阳的囚笼里的每一天,都令她度日如年。
她几乎已经快要在眼泪中绝望了,却又有与“几乎”相差一线的希望重新在奔来的丫鬟身上燃起——
丫鬟红缨莺雀闹喧地扬着一封信奔来窗畔,“姑娘、姑娘,杨大公子来信了!”
祝晚舟谨慎地朝窗外长廊望一望,只见廊下晕烛淡淡,没个人影儿,单有廊外几棵芭蕉树缓缓地招揽巨叶,托起一轮月。
“姑娘别怕,外头没人,我来时就瞧过了。”红缨含笑递信予她,吱呀阖拢了窗,“送信的人说,公子再过两月就要调任苏州了。姑娘,您再在这里熬两个月,等公子来了,去同老爷说。咱们原是与公子有婚约的,杨家既没应下悔婚之事,真闹起来,老爷也不敢不依。”
西台一点残星,半罩着祝晚舟玉婉娉婷,愁峰眉聚,“父亲铁了心要巴结这姓陆的太监,心肠硬得连我这个亲女也送了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为了仕途前程,他老人家早就不要脸皮了。”
言着便将信展开,三五纸,七八言,无非是些男痴女傻的缱绻之言。红缨瞧她又有下泪之态,忙将她搀至架子床上,“姑娘可不要再哭了,自打来了这里,您日日哭夜夜哭,别等着还没出这财狼窝,先把眼角哭坏了可怎么好呀?”
祝晚舟拈着帕子将眼泪轻搵,鼻腔里抽抽搭搭地满是心伤,“我不哭了,我好好的,等着渡哥哥来接我出去。”
“嗳,这才对嘛,横竖那姓陆的太监这十天也没来瞧姑娘,大约是有事要忙,姑娘暂且还没什么事情,先放宽心。”
在今夜之前,祝晚舟几乎没见过陆瞻。她对他的想象,仅仅是史书所载的那些阴险圆滑的阉人。
又曾在家宅中听见开黄腔的婆子小厮议论,说是太监这等没根的东西,床笫之上满是阴狠毒辣的手段。唬得她整日提心吊胆,惴惴一颗心成日家向上苍祝祷,希望他不要来、永不要来……
可天不遂人愿,泪渍未干,即见与她想象中相差甚远的一个身姿踅入卧房,惊得她忙将几页信纸塞入枕下,在里头摸着个什么紧紧攥住,不肯再抽出来,只用那个飞花泪眼紧盯着陆瞻渐行渐近的衣袍。
窗掩繁星,屋子里满溢着警惕的悄然,岑寂将万物烧成了黑架子,一碰即灰飞。
慵沉的高银釭照着陆瞻黑曜石的瞳,上头爬满猩红的碎纹,走势逐渐连成一片幻象,是芷秋的眉月霞脸,一点神光落九天。
他伸出手要去掣她,被她一缩,瑟避开,“你要做什么?你走开!”
筛抖的声音里汇拢成另一张芙蓉嫩脸,花容失色地咬着唇,“陆公公,求您放了我吧,我是许了人家的,我不愿意来的,是我爹强绑了我的来的,您放了我吧,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报答您!”
陆瞻也有那么一刻想放过她,可胸中熊熊火舌一寸一尺地蹿得老高,使他躁得必须得做些什么,便挨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