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要出来,但得光明正大热热闹闹地从那里出来。”陆瞻的笑眼落沉下去,浮起一丝晦暗的什么,“你打听过了,那个窦初家中切实还没有妻妾?”
“若没打听清楚,儿子也不敢举荐他到苏州任佥事不是?因着圣上继位时他在干爹面前露了回脸,干爹荐了他一个副镇抚,他年前提了礼到府上拜谢,碰巧干爹那几日在宫里同皇上议事,被我撞见了,与他相谈了几句,才晓得他与干爹齐寿的年纪,还未曾议过亲,家中还有一兄一弟,还不曾过问到他头上。”
陆瞻颔首,倏而淡笑,“我仿佛记得,此人品貌不错?”
“是不错,在京时有个‘花将军’的称号。不过哪能同干爹相比呢?”黎阿则踞蹐顷刻,抖着鹘突的心进言,“干爹,儿子斗胆说一句,您为芷秋姑娘操心婚事是您待她好,可芷秋姑娘,倒未必能高兴。”
雾霭笼在陆瞻漆黑的眼眸中,孤独而从容,“一时不高兴,总好过一辈子不高兴。她不喜欢,无非哭几日,慢慢就喜欢了,下半辈子就都是好日子。”
黎阿则暗里腹诽,只怕芷秋姑娘并不觉着那是好日子。可话粘在腹中,到底没敢出口。只临退前窃一眼他的面色,是朝花无缘,秋水无痕的怅然。
夜里玳筵开,在场有都指挥使司里几位大人陪席,席上再有沈从之、姜恩、祝斗真等人。因晓那窦初乃陆瞻“门下”,皆未敢因其家世平平年岁不大便瞧他不起。
琵琶催夜、鹂歌逼月,各人纷邀沈从之陆瞻二人痛饮,这杯吃过那杯,笑语金樽前。那祝斗真不知哪里听说他女儿将陆瞻扎了一剪子,只吓得更加千般赔笑万般小心。
席间逮着陆瞻小解的功夫跟着追至一棵古杨下,噗通一声便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督公,卑职实在罪该万死!听说小女伤着了督公,卑职早想着来赔罪,偏赶上督公近日里公务繁忙,未敢叨扰。今日有幸,得督公相邀,特来叩首赔罪!”
灯笼一晃,陆瞻冷月一般的眼立时化出一抹笑意,伸出手将他虚托起来,“祝大人这是做什么?不过是男女之间无伤大雅的情趣,谈不上什么伤不伤的。令媛很好,我还没谢过祝大人将这么个可爱可亲的人物送到我身边来,祝大人反倒先陪起罪来了。”
祝斗真拿不准真假,只得仍回席上吃酒耍乐。这一席便闹到戌时方散,出园时那窦初特意缓行,只待陆瞻与姜恩说完话,方插隙过去,“卑职有赖督公屡次提携,还未好好谢过督公,请督公恕我无礼之罪。”
众人皆在前头半丈,各有仆从挑灯相引,相谈甚欢的嘈杂里,陆瞻的声音如暗河淌过,“你果真有心谢我?”
闻听此言,窦初忙郑重抱拳,“若非有督公这位伯乐,绝没有卑职今日。督公知遇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陆瞻驻步睨他半晌,见他垂眸抱拳,纹丝未动,吐纳之间不见慌意,相宜轻笑,“你有报恩之意,我或可成全你。替我办我两件事,一则,秋收之后,你暗中派人到长洲及相邻两个县收购粮食,有多少收多少;二则……替我娶一个女人。”
蓦然,窦初抬起惊骇的眼,又收敛着垂下,“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苏州府的艳海魁首,袁芷秋。”
“伎女?”
“你不愿意?”陆瞻胸有成竹,玉树立于月下,心却有五分不自在,另五分,空得没有知觉,“你想清楚,我不逼你。官宦结亲,无非笼络势力,谋个仕途。亲事既然是我替你的定下的,自然少不了你的前途,你给她多少,我补你多少。”
窦初星眸稍一下沉,便有些揣摩出始末。俄延片刻,将单膝一落,“卑职谨遵督公之命。”
那锵然领命的嗓音莫如一记钟锤,“咚”一声便敲得陆瞻眼前虚晃,砸得一个月亮坠了西,重新升起太阳。
朝暾和煦地撒入藕粉纱帐,游弋在银盆面庞、桃花粉口、鸭黑青丝、杨柳弱腰,又扫在山花苞一样将开未开的眼皮上,将佳人唤醒。
一睁开眼,即见陆瞻坐在床沿闲翻一本李白诗集,罩着黑色蝉翼纱圆领袍,半隐半显着里头幽蓝的里子,像漫山里爬满鼠尾草,沉默而神秘。
睡醒来见到他,这便是芷秋无上快乐的一天的起始,她喜得忙去攀他的脖子,嗓子眼黏黏糊糊地撒着娇,“这样早,你怎么来了?公事可都忙完了?”
“暂且歇口气。”陆瞻绕着臂去兜她的腰,将她长长的乌发兜成一个凸起的半圆,“今日没到织造局去,由园里出来的,叫厨房给你做了豌豆黄,你喜欢的。”
说来可笑,其实芷秋半点不爱吃点心,觉得粘牙又噎人,可上回在浅园不想叫他折腾,只说喜欢吃这豌豆黄。从此他便记住了,总隔三差五地叫京里来的厨子做出各类形状给她带来。
回回都将芷秋吃得背过去直锤胸口,却回回都笑弯了眼,“好啊,我睡起来正饿了呢。”
于是梳妆,陆瞻闲坐在榻上翻书,偶时抬眼看她在坐在窗下的侧影,一个桃娘围着她打转,翠娘芳姑现将菜交到厨房里热了上来,宽敞一间屋子绣舄各忙,憧憧人影就使陆瞻沉迷在一种幻觉内,仿佛是一对寻常不过的夫妻共度的一个普通不过的早晨。
一张大大的圆案,芷秋偏要同他挨在一处坐,才说饿了,满案鲜亮簠簋却吸引不了她。还未捻箸,先将一张脸仰起凑到陆瞻眼皮子底下,呼扇着两帘美睫,又不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
水晶坠珥摇曳着波光,衬着一张皓月姮娥面。陆瞻遽然涌起熟悉的暖溪,由腹中游走四肢,支使着他揽过她的腰,俯面去吻她新上的唇脂,有股淡淡的玫瑰香甜。
半缕秋风,半片黄叶,半阖绮窗、半敛春情、以及陆瞻半吐半纳的欲望,半抑半扬地倾在她唇舌间。浮生在他们相连的唇间褪去寸远,令他们都短暂遗忘了身畔的人间。
却又随云禾雏鸾二人咕咕唧唧地笑声乍返,“姐夫、姐,大清早的,你们可还要点脸子呀?”
芷秋从未有一刻像眼下这般想撕烂云禾的嘴,扑在陆瞻肩头,直拿眼嗔她,“要死要死,进来怎么不说一声?”
“这就怪了,”云禾翘起下巴,同雏鸾歪笑着讥她,“平日里你门户开着我们也是说进就进了。”将芷秋说得臊得抬不起头时,她还不肯罢休,拿眼飞陆瞻,“姐夫,你也是,要做见不得光的事麽,做什么不关门?”
陆瞻讪然轻笑,不想桃良由哪里钻出来打抱不平,“姑娘还好意思说我们姑娘呀?你自己也不关门,前日方举人来看你,你们敞着门户在屋里做什么呢?哼,我都瞧见了。”
“死丫头!那是他眼睛进了灰,我给他吹灰呢!”
“吹灰贴着嘴吹?倒是头一回见。”
激得云禾要拿扇打她,被她轻巧闪过,复对趣两句,嬉笑着闹作一团。
陆瞻仿佛坠入个女儿国,胭脂成堆、粉妆相簇地围着他,他则暗里享受着她们的调笑与打趣,那些“不礼不教”的莺咽燕语充满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总能令他在死气沉沉的宦海里获取一丝奇异的惬意自在。
芷秋将满屋子追戏的几人柔斥一声,“要吃饭麽就坐下来一道吃,不吃麽就回你们屋里去,大清早的闹什么呀,吵得陆大人耳根子不得个清净。”
当中错出个雏鸾,梳着百合髻,两腮前坠着两束齐短的发,挽着石榴红的披帛,不惧不怕地立在陆瞻面前,摊出个手,“我们不是来吃饭的,我同云禾想买个胭脂,是来问姐夫要零用的,姐夫给不给?”
言讫即见陆瞻摇首轻笑,由大袖中掏出票子,芷秋见状,又嗔又拦,“你不要给,纵得她们不知怎样了,往后见天来闹你,你有多少钱够打发的?”
陆瞻执意要给,兜着票子在她两个臂间绕来绕去,雏鸾反倒不接。
末了云禾钻出来抽了他腰上的荷包,只在里头翻出个碎锭子扬一扬,“姐姐真是护起食来了,往前你自己年节下还给我们零用呢,如今倒不许姐夫给,常言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呢。买个胭脂麽倒不要多少,这就够了,姐夫,谢谢你呀。”
这一闹,又去了半日,闲听松风尘绿荫,香染白玉堂。陆瞻多时还是在安静翻看芷秋的书。芷秋则闲来无事,趁着秋光未敛,便翻来个老红木布帛尺挪跪到榻上。
先挨着将他肩量了,报个数予桃良,桃良提笔录下。陆瞻听见,搁下一本晏殊的《珠玉词》将她兜转于怀中,“量身做什么?”
芷秋扬着尺抑扬顿挫地点一点,“给你裁制衣裳啊,我赶着秋日里做出来,冬天你好穿的呀。”
命运将一生所失的柔情蜜意就在这一霎尽数填补还了陆瞻,他潺潺地和着秋光笑起,抽了她手中的尺,“织造局请个有名的裁缝手到擒来的事,何苦来劳累你?”
“不劳累,”芷秋夺回尺板,白玉簪映着笑脸流光飞舞,“眼下没有局子要应酬,我成日闲着,倒闲不住。缎子我都挑好了,就你送来的那些里头拿出匹织金锦,靛青的,添上里子、添上狐狸毛,给你做件外氅。”
陆瞻酽酽凝她一瞬,贴去她颈边,吐着灼灼的气,“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这问题他问过好几次,芷秋回回半真半假地笑,“因为你富得流油又大方啊,我巴结你嘛。”她眨着眼,起起落落的睫毛闪烁出眸中深不见底的爱意,却十分轻巧地拍拍他的肩,“站起来,我量量腰。”
只等他站起来,她双臂就环去他的腰,像个甩不开的腰饰,仰起脸将他摇一摇,“从前有没有人给你做过衣裳啊?”
“没有。”
“你娘呢?”
“她,”倾诉的欲望顷刻涌在陆瞻后头,最终只是浅笑,将手贴去她柔软的腮,“她原是藩王千金,不会做衣裳,至多会绣个花样子。”
“那祝家小姐呢?”芷秋向来不打听客人的屋中人,却忽然想问问他,“听说祝家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女工也好,什么都好,她给你做吗?”
陆瞻胸口的旧伤好像抽了疼,眉心稍聚一瞬,又如涟漪荡开,“我不认得她,自打进了园子,就没怎么见过面,听说她先前指了婚给杭州一位通判家里,同那家的公子年节见过几次,有些旧情在里头,大约也不会想给我做。”
这该是一个男人的奇耻大辱的,芷秋想来有些憋闷,将脸贴在他胸膛,“姻缘前定,倒不是进了一家门就有造化在里头的,没有什么,随她去吧,你也不要为难她,她也是受父母之命,也怪不容易。她不给你做麽,往后我给你做好了,你穿过我做的衣裳,我针工好着呢。”
一缕东风来,粉痕吹上玉郎鬓,像是沾染了整个人间的爱。陆瞻深感不幸里有幸,只想叩谢黄土,令他在溃烂的余生里遇见过芷秋。
落日金盆里,陆瞻由颈上摘下一条黑绳,上头坠着个蝠团纹镂空玉佩,绿得无比通透,“这个就先给你做谢礼。”
芷秋紧盯着他的手,连连咋舌,“我的娘呀,你果然手散得很,这水头瞧着就价值连城,哪里来的?”
“我父亲的遗物。”
她掬出双手接过来,仿佛就接过了千万斤的一捧深情。她曾听过几百筐花前月下的情话、享誉过绣肠才子们积山填海的诗词赞颂,加起来,都没有此刻安躺于她手心的无言来得沉重。
斜阳立起,华灯初点十分,陆瞻走了。芷秋乜呆呆地坐在榻上,摸着玉佩,回想起大半年的光景,陆瞻从不曾留宿在这里,哪怕她在他的亲吻里已经察觉到他沸腾的欲望,但也感觉到,他仍掮着的坚固的枷锁,不曾走出困境。
黄花惆怅,还作去年香,新时却盖旧时,这新时里,茫茫然人生添尽满腹相思情。
连着两日,芷秋果然忙活起来,裁料子,拈断髭须地想着领子袖口该绣什么样子堪配陆瞻,空隙时又将料子挑拣了些送予各姐妹。众女喜纳房中,又笑又谢。
唯有婉情,摸出把剪刀,嘶拉拉将上好的妆花缎剪得稀碎,狂撒满地姹紫嫣红,如同踏碎的一片绣肠粉心。
丫鬟翠儿瞧见,忙搁下饭食去拾缀,“姑娘这是做什么呀?好好的料子,裁两身衣裳不好?”
婉情一个胳膊搭在炕几,胸口起伏不定,“不要她假模假式的充样子,两匹料子麽,我想要,不知有多少。”
翠儿是袁四娘新买来服侍婉情的,相貌不过尔尔,十五岁的年纪,胜在会服侍,“是,姑娘是大家闺秀,自然比人强。可也犯不着同好料子过不去呀,这是陆大人从宫里拿来的,外头那些市面货哪里能比?姑娘留着做两身衣裳,牵了大客,好点大蜡烛啊。”
婉情挑起眼角,尽是不屑,“她不过是白占了花魁的名头,哄得这些男人鬼迷心窍,挨都没挨她一下,就千金万金地往她身上砸。”
翠儿拾缀起碎布,只赔笑,“可不是这个道理麽?到明年盒子会,姑娘也去争个花魁回来,还不是一窝蜂的男人围着姑娘转?”
美梦正做到当口,即见袁四娘搦动一副枣红绣裙进来,拿了本册子摊在婉情面前。婉情垂眸一看,只见红男绿女薄纱轻纱绞弄在一处,唬得她忙将头转过,一张脸胀得通红。
四娘翻了眼皮,再往下翻一页,“这有什么的?烟雨巷的姑娘哪个没瞧过没学过?你不学着些,往后哪里能留得住客?后头才是真招呢,快瞧!你看着,妈再给你讲讲,这男人呐,别看着他衣冠齐楚的……”
无法,那声音渣渣地直往婉情耳朵里灌,不想听也听了个齐全。碰巧桃良就在门外,听见后直抿唇,回去当笑话似的说给芷秋听。
窗外飞银杏,纤手正弄云,一片黑锦翻在芷秋的银剪中,拈去黄叶,摇首嗟笑,“你又不是没听过,犯得着躲去听人墙根的?好了,别傻乐,给我穿线。”
娇女对坐窗前,桃良捻着线拉开,膝上墩着个线蓝子,“我记得姑娘也有那些册子的,近来打扫房间,总没瞧见,不知放哪里去了。”
“总归是在这屋里跑不出去,大约是在床底下,怎么,你个死丫头,还想看不成?”
“什么呀姑娘!我只是想着拿出来扫扫灰,横竖用不上,给那婉情去。”
莺声燕语里消磨去一日、又一日,即到中秋。晨光撒在浅园一端,烂糜糜的太阳里头笼着死气沉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