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秋噗嗤一乐,笑倒在陆瞻肩头,“妈,您真是迷了心窍了,人家闺秀小姐不见面是应当的,我们早八百年就见过了,还装什么样子呀?您以为不见了,外头就有好听的了?”
“倒也是,”四娘亦笑,动身前复嘱,“我喊了裁缝师傅,等你打常熟回来,给你裁嫁衣裳,现在动起来,春天里正好赶得上。”
温暖的一间屋里,连陆瞻亦谦谦有礼,“妈妈不必忙,大婚的衣冠我已传话到京叫宫里的针工局银作局赶着做了,想必年节里就能送来。”
如此体面的事更加另四娘喜得找不着北,忙千恩万谢地辞了去。眼角眉梢在黑漆漆寒碜碜的夜里弯成经年累月所行过的的苦桥。
少顷,笑眼又被孤月寒星的剐蹭下几行清泪,使得浓粉重脂的脸上,满布着属于一位母亲的慈爱与欣慰。
冷梨花渐散,琉璃白世界暂褪,雪且消尽。苏州府就又成了那个绿瓦清溪的苏州府。年下各门户里皆忙着采四处采买,八面销财,唯独芷秋与雏鸾得闲游。
这厢各领婢女踅出院门,即见几辆马车停驻在门外,车前后的螭吻檐角儿下皆挂着织造局的小木牌子,黄澄澄的太阳由千家屋檐泼洒下来,陆瞻等在金光璀璨里,笑如温暾。
眨眼睛,芷秋就看见少年时候的他,在汹涌人海中回首捉住了她,“小姑娘,难道你父母没教过你,‘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①’?”
话虽责备,但其软言和语、温情笑意都令芷秋不怕他,顶着一张沾满灰瘦脱形的小脸直瞪他,“我没有父母,而且我不是君子,我是小女子!”
十二岁的少年郎高出小芷秋一个头,只好单膝落到地上去将就她,“男女都是为人,无有不同。”说话间,就要去抽被她紧攥在手中的荷包,却被芷秋闪躲至身后。他也不恼,照旧笑得温柔,“这是我的钱袋子,你该还给我的。”
小芷秋想了又想,深觉自个儿不占理,却又扛不住饿,只硬挺着不还他,“瞧你穿得这样好,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既然你这么有钱麽,这点碎银子就给我了吧,我快要饿死了。”
他笑,晚林沐风,“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也很饿,正拿着钱要去下馆子,你若抢了我的,我怎么办呢?”
“你肯定还有钱。”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礼说不清,陆瞻臣服在她那双亮锃锃的桃花眼里,朝她伸出了手,“走吧,我带你一道去下馆子。听说你们苏州府的蜜汁豆腐干、响油鳝糊十分美味,你就做位小陪客,陪我一起尝尝,赏脸吗?”
鹘突半晌,芷秋咽了好几回口水方才将手递给他,没走出两步便怯生生地仰起眼,“你不是拐子吧?”
陆瞻挤眼逗她,“我是,害怕不害怕?”
“……不怕,”芷秋糊了满脸灰的脸徐徐笑开,露出一排皓白的糯米牙,“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拐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
“芷秋。”
陆瞻轻喊,此刻好梦似旧,笑颜如昨。在月到风来阁的门前,他再度朝她递出手,好似是年少的他闯过了重重时光与三千业障又走到她面前,“出了城五里地上可没酒楼,你吃过早饭没有?”
而芷秋,则像一轮岑寂的月,沉默等候经年,终于再次将手落在他的掌心,“妈一大早就让厨房里备了饭叫我与雏鸾吃,饿不着的。”
长帷帽半罩着戏蝶纹初荷红对襟长袄,白茶留仙裙尾大开大合间钻入车内,接了桃良递来的汤婆子,笑意盈盈地紧盯着陆瞻钻进来,“咱们到了常熟县住在那里呀?县上有雪了吗?咱们得走多久才能到?路上住哪里呢?”
马车缓缓颠起来,陆瞻在车角摸了件狐狸皮斗篷将她罩住,搂着怀里,“你一下问这么多,我都不晓得从何答起了。常熟县令清扫了他的别院给咱们住,来人说县里没下雪,咱们到了就不好说,马车走个二三日就能到了,路上有驿馆。”
那帷帽被搁在一边,露出芷秋一张被风吹得红红的小脸,“真好,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
“这就算远了?”
“可不嘛,小时候倒像是跟着拐子走了蛮远,可我也不记得到底是哪里来的了。”
陆瞻垂眸,注目满是怜惜,“不值什么,以后带你往京里去,慢些走路上也得一个月,够你过足了隐的。”
倦鸟过村,香车驼诗,向着碧翠天涯。绿瓦檐双逐渐被甩在身后,随芷秋笑颜浮起的,还有绿水汀州,长亭映柳,白云梦枕青山,梅花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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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魏晋 陶渊明《五柳先生传》
▍作者有话说:
嗯,我们陆大人少年时也是位谦谦君子~
第46章 灯花梦影(九) [VIP]
自芷秋往常熟闲去后, 又下了一场雪空化尽,粉面缸依然桃红梨白,姑娘们一往如旧, 打扮得画上请出的艳仙娘似的, 个个儿春葱细腻, 晴柳纤柔。
不为别的,但为了年节下公子相公们手脚大方, 放赏的多,因此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酬。
却唯有二人成日家眉上锁浓愁, 无别个,一是婉情, 为了上回被那沈从之匆匆丢下拂了脸面的事情气恼;二是袁四娘,自是为了婉情刮剌不上客气恼。
这日与阿阮儿闲坐,配了一碟盐炒瓜子儿、一碟陷果子、一碟衣梅,另配着一壶二盅,尽把苦水倾倒,“按说我做这些年的老鸨子, 什么样的女孩子没见过?凭她起初如何哭、如何闹, 过些日子,也就过去了, 可像婉情如此眼高手低的主,恁是少见,凭你打骂,就是个吊着眼子挑客人, 瞧谁都不好, 不是家底子不厚、就是官职不高, 简直要把我气死在这里!”
阮儿虽平日里自忙着张罗相看园子的事儿, 却是个眼观六面耳听八方的,亦晓得婉情的性子,只得嗟叹,“她原是做过千金小姐的,难免清高些。不过我也知道妈的难处,眼瞧着一天大似一天,再拖下去,只怕真要砸在妈手里,届时怎么办呢?”
言语中将四娘轻睇,由她腮侧扒拉下一块瓜子壳屑,“我是知道妈的性子的,纵然她一个钱不赚,妈还能说什么呢?还不是只有饭食白养着,也不忍将她转手卖到窑子里去。可算一算,裁衣裳、打首饰、眼下过冬的炭、屋里的丫鬟姨娘,哪样不是钱?妈又有几个钱?早年为了给雏鸾瞧病,不知花出去多少。”
稍默片刻,阮儿眼睛转一转,“我替妈出个主意,不如吓唬吓唬她,叫她老老实实的做生意。”
“什么主意?”
“妈只到窑子里请个相熟的鸨母来,就说她老没个进项,您实在养不起,只好将她脱了手。叫那鸨母领着她窑子里逛一圈。她去到那里见识过了,保管她服服帖帖的。”
四娘闷头筹忖须臾,将手中的瓜子壳啪啪拍到炕几上去,“好,还是你这个主意,我现就将那与我交好的王婆子请来带她去瞧瞧,瞧过了,她才晓得什么叫人间地狱!”
且分两头,四娘带着位老姨娘套车往王婆子家去。阮儿只在四娘屋内帮其勾账本子,榻下顿着个珐琅炭盆,火烧得正旺。闲来一笔接一笔地,就把个太阳由东山头勾到了中霄,随之勾来一位梦郎。
“哟,姑娘在这里呢,我还到你屋子寻摸了半天。”一老姨娘捉裙进来坐去榻上与她低声,“田相公来了,可是见还不见呀?”
那笔便倏然顿住,渐凝了一滴墨落到账本上,方将阮儿惊醒,忙吹一吹收起来,“见,请他进来吧。”
言讫兀自匆匆踅至四娘卧房中去,借了四娘的妆奁,浓施粉黛,重涂胭脂,抿了个樱桃半点红,拔了乌鬓上一根白发,只将细纹掩尽,沧桑遮盖,重新敛起心的碎片,以一片靡颜腻肌踅出外间,果然见那田羽怀就站在厅中。
穿着白白的圆领袍、绣着银纹的竹叶纹,依旧霜不染尘的年轻俊朗。阮儿翕然间便领悟了,他那样一个爱洁净的人,她却是他心中的尘,永远不干净。
于是她像烂到骨子里那样重敛当年妩媚的笑,轻唤他的背影,“哟,田相公来了,快请榻上座。田相公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你能别这样叫我吗?”田羽怀板着个脸,撩着袍子落到榻上,十分眼尖地看着地上两片瓜子壳直蹙额。
那额心的竖叠起的三条浅壑仿佛是三把银刀,反复杀着阿阮儿的心。她在凌迟中笑得仍像一个曾风靡一时的花魁娘子,“不叫你田相公,该叫什么呢?”
田羽怀有些似乎有些动容,垂下了头由袖中掏出两张票子,“随你高兴吧,眼看就到年关了,我给你送节费来,别紧巴巴的过,要吃什么要穿什么,只管去买来裁来。”
低低的,轻轻的,是阮儿的笑音,“我不要你的钱,如今我既不是你的小妾,也不做生意,要不着你的。”
万古春木折冻,那些烟雨旧梦被斩断在过去。但田羽怀的眼里实在是有些丝丝缕缕的勾欠。他将票子放在炕几上,闷着声,“你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阮儿垂眸莞尔,“我没别的地方去啊。”
“那你往后还做这营生?”
阮儿在他眼中看见一抹熟悉的鄙夷,便十分认命、十分坦然,“我麽就是这个命。不过如今年纪大了,二十多了,哪里还能刮剌上客人啊?眼下手上握着从你家出来时你给的那些银子,就想着开个行院,养几个女孩子,我坐着收钱就好。”
她重振了好几次呼吸,方才拈着帕子往他脸上甩一甩,“嗳,往后真操持起来,教导出女孩子麽,你可来照顾照顾生意啊,也不枉费我们好过一场麽。”
“别闹。”
田羽怀握住那条挥挥洒洒的粉绢子,片刻二人都有一霎的怔忪,恍惚还是闺中之乐,他们亦还是两年中的鸳鸯宿侣。可眼一眨,浓情深爱也难抵她劣迹斑斑的过去,那些洗刷不清的污秽令他们又成了时下这对怨侣。
抽出了绢子后,阮儿复起笑颜,将银票由炕几推回去,“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等我吃不起饭那天再找你吧,多谢你。”
他有刹那的山崩海溃,连连摆手酸涩地笑,“别谢别谢,是我亏欠你的。”
那笑暗下去,沉甸甸的旧年欢景便扑朔而来——在酒酣春浓,花荫静谧的某个白日,他曾带着小轿到月到风来阁来迎她,一路又带着满心欢喜蜿蜒着到了家宅的角门,被管家拦在外头,“爷,有规矩,白天不能进,暂且等着入了夜吧。”
只将田羽怀憋出一股气,却见阮儿由轿帘子里伸出一只手,“不妨事,等一等就等一等吧,你进来坐着,不要闹,省得你父母亲不高兴。”
于是他们就在那方小小天地里挤在一处,肩擦着肩,袖磨着袖,畅说天地,猜枚子打手心,直将一轮太阳熬下去。
而如今,不知熬过多少个太阳后,他又将她丢在黑暗里。
他抬起头来,满目痛疚,“对不起,我食言了,我也曾以为我们会一生一世的,能纳你为妾,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可后来渐渐的,我夜里发梦,总梦见又在这里,我去揭你的帐,就看见你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今天一个、明天又是另一个……抱歉,我没我想的那么大方,总归忘不掉你的过去。”
说话间便起了身,仍将银票留在炕几,踅至门槛儿,略顿了步,“以后要是有什么难处,你认得我家的门,使个人去报我一声,我在所不辞。”
直到那陌路萧郎绝尘而去,阿阮儿就像再承不住命运施予的悲苦一样垂下头去。
他所说的“我家”,亦曾是阿阮儿梦幻泡影的家,最终碎在了她冷冰冰的宿命里,碎成了鲛人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坠在她的粉缎裙上,洇染了上头一片折莲枝暗纹。
她曾在那些勾勾缠缠的宿命里,饱经风霜,长出希望。此番才明了,原来最大的苦难是每日望着“希望”死去的尸体,而这尸体,曾是他亲手塑造起、又亲手杀死的。
一梦到楼台,仿佛阳光中的尘埃,笃笃末末落在了妆案一面雕花镜上,玉手一揩,显露出一张寂寞羞花容,合风助雨愁。
冷风吹着婉情眼睑下的一点淡青,淤满人世的不如意。自又叫那沈从之丢下后,足恼得她好几夜睡不着,夜里辗转反侧,仍是不甘心落在这命运的臭水沟里,便愈法恨起来。
正巧云禾姹紫嫣红地打廊下过,瞥眼稍见,便姿姿媚媚地挨着廊沿坐下,与骊珠打趣,“屋子里炭火烧得太旺,倒烧得人闷闷的,在这里吹吹过堂风蛮好。”
那骊珠亦是伶俐的,同眼鄙夷地朝窗户里望去,正望婉情一片侧颜,“姑娘还是不要在这里坐了,这里的风灌着股子骚气,仔细脏了骨头。”
“骚气怕什么呀?”云禾障袂轻笑,眼睛像刀子似的扎在婉情身上,“我们这地方本来就是狐狸窝,谁还没点子骚气?只是‘仙气’倒少见。嗳,说来真是可笑,面上到我们这里来充神仙,暗地里又专做些不干不净的勾当,我也想不明白了,这倡不倡、良不良的做派,可是打哪里学来的?”
骊珠挨着吭哧吭哧地笑个不停,“我也说不清,这得问本家才晓得。按说咱们烟雨巷,还甚少有暗里挖门子的事情,姑娘们都守的规矩,怎么偏官家小姐倒不懂这个道理?我看呐,大约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架子端得太高,把客人都端跑了,只好捡现成的,挖姐妹的客了。”
“也是,眼看就十八了,连个大蜡烛也没人点,就是她自己不急,我也替妈急,妈花了这些钱,没成想养了个吃干饭的。留给人赎去,人也不要,真是亏了锅底的买卖,妈有几个钱呀,竟这样糟践,我明日非要说道说道她老人家,不成就卖到窑子去吧,好歹能回个三瓜两子的。”
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婉情淤积的火气拔得几丈高,手里紧攥着个细簪子,指节都攥得发了白。
那二人却不理会,且说完就起身走,正见廊头上翠娘在绣花样子,便要过去看。孰料刚行至楼槛口,猛听见咯噔咯噔一阵乱舄之声紧近。云禾刚回首,即见婉情狰狞的五官扑面而来,“臭/婊/子!”
伴着恶狠狠地一声詈骂,云禾痛顿感胸口吃痛,旋即痛“啊……”一声,惊起一群飞雀,扑簌簌朝向晴空,扇飞零星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