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娘骊珠朝云禾胸口一看,只见一根细细的银簪斜插在胸口,二人正欲去搀扶,不想云禾身子一个趔趄,直朝楼槛咚咚咚地翻滚下去。
“姑娘!”
“云禾姑娘!”
“来人、快来人啊!”
嘶鸣声惊动四方,不时便由各房各处奔来一群红衫粉裙,将楼槛堵得个水泄不通。乱哄哄混作一片,哭的哭,嚷的嚷,却怕碰着了云禾的伤口,皆不敢妄动,直把个宁静的早晨吵成个哭魂夜。
独阿阮儿是个稳重的,拨开人群支使相帮去叫大夫,又吩咐着将云禾抱回房内,另叫人将婉情拿住锁回房间,只等着袁四娘回来发落。
乱闹完一晌午,方见袁四娘同王婆子来。袁四娘骤听此事,直急得脂坠粉落地要往垂花门里去。
却被阿阮儿拽住,“妈,不要急,没什么大事情,大夫瞧过了,那银簪子只插进去半寸,不打紧,就是滚下楼梯时磕着了脑袋,得有一会子才能醒呢,您倒不要去吵闹得云禾不安生。”
四娘适才略微放了心,领着王婆子落到榻上去,那王婆子笑道:“你们这个婉情麽,你就是真卖我我也不敢要了,回头再将客人给伤着了,我多的银子都得搭进去。”
便将四娘方才暗起之心打发了去,只捶胸顿足的叹气,“我到底是几世修的业障,叫我碰见这么位不醒事的大小姐!”
水晶帘内外,浮生一梦,就在半梦半醒的美睫间,散晴雪,碧云寒空,翠拂朱楼。
玉手掀帐,即见月窗金光,满目轻纱浮荡,半掩高案矮几、春凳藤椅、多宝阁上金漆玉器陈列琳琅,床侧的高墙上挂着一幅倪瓒的虞山林壑图,下首设一汉白玉香炉,燃着苏合香,袅袅薄烟,萦绊一奁静怡。
那梁柱下的纱掠起,是小桃良捧着一碗热滚滚的红豆汤进来,“姑娘醒了?好麽,这一觉都快睡到下午了。”
芷秋放下双腿往那碗里一瞧,烟濛濛的汤里浮着几个可爱的糯米圆子,登时食欲大动,接了来捧到圆案上去,“雏鸾呢?她可睡午觉了?”
阑花甃香,荫荫苍苔,常熟的天气倒大好,自到这里,只落过一场雪,往后皆是晴天,映得桃良一张笑脸水蜜桃一样毛茸茸的可爱,“这好容易出趟远门,雏鸾姑娘哪里肯歇的?这会子正由范大人家的丫头领着满园子里乱逛呢。姑娘,这范大人家的别院真是大嗳,我方才险些迷路,亏得这园子里的丫鬟领我回来。”
“瞧你没见过市面的样子,留园麽也不知进出多少趟了,还这样眼皮子浅。”
“那祝老爷是知府大人嘛,只是没想到这知县老爷家也是如此风光,建这么个园子,得不少钱呢吧。”
花月楼台,海棠梦里,芷秋淡淡嗤笑,摇动着汤匙,“杜甫有诗讲‘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历朝历代皆如此。有他们这等银子放着发霉的,这里一座园子,那里一座别馆,自然就有我们这等卖儿卖女的。你看着钱多,对人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见她不吃了,桃良仍将碗收到托盘内,递上一张绢子闲话,“姑娘怎么刚睡起来就讲这么丧气的话,讲点高兴的嘛。”
芷秋愈发将眉心蹙起来,帕子愁丢在案上,就去取龙门架的外衫套着,“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云禾像是病了,躺在床上直嚷嚷疼,问她哪里疼,她又说不出,只是眼泪和着鼻涕哭。”
且说且思,思来无端,便自笑着将头摇一摇。桃良正踅过来帮她系衣带,亦笑,“姑娘往前除了出局子在外头宿一夜,还从没有同云禾姑娘离个三五日的,大约是这个缘故,才生出这没头脑的梦来。”
正闲叙之际,忽见范大人这园子里的本家丫头进了来,“姑娘才起呢?我家太太来了,说是请姑娘到厅上去见见,她老人家还要同姑娘说说话。”
原是那范大人听见陆瞻要成亲,娶的就是这位同来的花魁娘子,心里虽颇为不屑,到底紧着巴结,便令其夫人来与这位当朝权宦的未婚妻搭搭腔,往后好有门路可走。
那范夫人暗里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生怕传出去她与倡伶结交掉了身份,却也到底夫命难违。这厢备了一份礼,孔雀下鸡窝似的抬着高下巴来了别院,正于厅上坐等,便听那丫鬟来报,“那芷秋姑娘才睡起来,正梳头呢,太太稍坐。”
范夫人将周身环珰荡得飞响,捱过丰腴半身去,“这袁芷秋真是个美人?可别是外头男人们瞎抬举她吧。”
“美、怎么不美!”丫鬟起了劲头,凑过去搭腔,“倒不是瞎讲,别说外头的男人,就是我们这些丫头,也都是瞧一眼骨头就酥了,细细的腰,红红的唇,乌溜溜的髻,花一样的颜色。”
讲得范夫人自审青春不再,泛起酸来,“怪道叫个阉户也动了心,想来都好笑,既是个阉人,便没个用处,娶个美娇娘回家去,未必当个仙女供着?再说她美,也不过是个倡妇,以色侍人,哪得善终?可不就只能嫁个阉户嘛。嗳,我问你,她同那个姓陆的太监,是住一个屋子还是不住一个屋子啊?”
“未婚男女,哪里能住一个屋子呢?”
“嗨,你丫鬟家家不懂,这要是良人女儿,别说住一个屋子,就是同个外家的男人出门都要叫人父母拿去见官的。可她是伎嘛,由那些男人相邀着各处作陪,本是常事,睡一个屋子有什么?既不犯法,也不触律,干的就是这营生!真是僧不僧俗不俗、淫不淫礼不礼的。”
可巧芷秋与雏鸾行至廊下,正好听见,只把桃良气得杏腮怒红,桃脸发胀。芷秋却不往心里去,换上十二分殷勤的笑脸捉裙跨了门槛去,福身行礼,“叫夫人久等了,真是万分抱歉。只因不晓得夫人要来,睡了个午觉,头也散了,脸也花了,听见夫人来,急得我满屋子乱转,胡乱梳洗一番赶来,夫人不要怪罪才好。”
各厢皆是攒足了笑脸,那范夫人更甚,谨记其夫遵告,一敛方才不屑之态,紧着去托她,见其唇若梅花点雪、唇如远山青黛,妆容淡雅,举止风流。
便忙瞻望咨嗟,“哟哟哟、怎敢受姑娘的礼?姑娘这是要折煞我了。我虽是门内妇人,却也听见过姑娘花名,都道姑娘是羞花之态,落月之姿,如今一见,果然风韵入画,媚骨长春。”
芷秋忙将她挽回坐上去,眼有羞,眉有愧,“瞧夫人将我夸得,我不过玉卮无当,哪里比夫人会保养。因住的是夫人家的园子,便同丫鬟们打听尊驾,才听见夫人今年是三十七的年纪。”
此间,眼儿且在这位范夫人身上且溜且叹,“啧啧,哪里像呀?方才我进来,看到是位二九年华的小姐坐在这里,唬得我险些不敢喊人。可又听人说,夫人虽有年纪,花容却尚青春,我这才敢喊。”
旋即,佯作乍惊,懊恼地锤一锤腿,“哎呀,您瞧我,见着夫人高兴得话也不会讲了,哪里能随口议论夫人芳龄的呢!”
那范夫人早乐到爪哇国去了,哪里还想得起这些?只将带来的礼一一捧上,与芷秋一番瀹茗谈天,直把一个太阳说得掉了西方。
日薄崦嵫,斜阳立尽,朔风刮晚亭。陆瞻由衙门中甫归,与韩舸并肩而行,前有园中小厮引路,后头黎阿则等人跟从。入了飘香藤覆盖的朱门内,他旋身将个袖一摆,示意其他人各去歇息。
这厢仍与韩舸且行且进,两个黛蓝的薄袖口里兜着东风,“明日你与几位织造商商议定了,便定个时候,往各村里去收丝,三日内,务必收上二十万斤,赶着开春后皇上封赏朝臣,还有礼部的祭祀所用。”
二人并立,在其阴戾而稳重的气度下,韩舸则显得文文质彬彬,“是,卑职明日就着手去办……”
几番欲言又止后,牙根子一咬,拱手说来,“只是督公,卑职在常熟任职这两年,倒也对此地桑农有些了解。因朝廷里前几年开通海陆与西洋做买卖,临近几县好些村民都将农田改了桑田,一家老小全靠了这个,可往年朝廷给的价格真是略低了些,今年,还请督公今年上奏朝廷,将价钱稍涨一点。”
陆瞻睐目瞥他,默然半晌,倏而轻笑,“往年……就近了说,我来前,任苏州提督织造太监的是许园琛许公公,他如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你说这个话,就不怕得罪他?”
韩家自祖上传下来的死脑筋,韩舸更甚,只将心一横,“卑职自幼受祖父父亲训导,读书论策,入仕为官,自当上忠君王,下护百姓,若是为了百姓得罪权贵,卑职就是丢官罢职也值了。”
“你年纪轻轻的,倒是胆气不小。”陆瞻捏着袖背过手去,目光冷毅,“但有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向来价格是由织造局派人去谈,议定了才与朝廷报价,欺上瞒下的事若叫你捅出来,瓜连蔓引下扯出多少人?这苏州要是一锅端了,谁来主政?这么多百姓,又是谁来管治?你韩家满门,能挑得起这个大梁?”
韩舸思忖半晌,垂下头去,“那价钱的事?”
“且先这么着。”
言讫分路而去,越花圃,穿月洞,过花架,几经辗转,行至芷秋所居房内,顿将一身凉意冷去。卧房内隐隐绰绰传来莺声燕语,穿过三五青纱,撩开靛青绵帘,即见芷秋正扑在床上发笑,整副背脊连同一个床架子皆在发颤。
蓦然间,他冷白的面庞亦跟着绽出薄笑,挨步过去,“什么事儿值得你这样高兴?”
闻言,芷秋猛地爬起,笑得一张脸红扑扑的,装点花貌,腮边生晕,蹦着扑在他怀里,“你回来了?吃过晚饭没有?”
“衙门里同几位大人织造商们一起用过了。”他将她放下,坐到床沿上,“什么事儿这样好笑?”
芷秋乐呵呵地抱膝,牙白的锦袜藏在裙里,“范大人的夫人来了,说是来拜会我,我猜,大约是范大人想巴结你,听见我们要成婚了,就叫她夫人来巴结我。我在门外听见她说了我们倆好一堆坏话,等我一进去,那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我才和桃良讲,真是可惜了,这样机灵的性子,要落到我们堂子里,必定也能混个花魁当当!”
残阳自窗来,粉帐纱中是芷秋盛开的笑颜,陆瞻爱极了她这样放肆的笑,望着望着,就贴过去吻她,一粘一离地,带着冬日里走回来的风雪,“别引诱我了,我要真忍不住,将你就地法办了你可别怨我。”
他的唇上略微干燥,芷秋伸出红馥馥一截舌尖添一添,神出鬼没地,又收回去,十分无辜地眨眨眼,“我没有啊。”眼见他要揿身过来,芷秋忙伸手撑出他的胸膛,“嗳,讲好的,得等成亲。”
陆瞻将要剥开她的冲动压回腹内,只在她腮边轻轻一吻,“大约回去就能收到皇上的口谕了与喜服了,到时候你先穿上我瞧瞧?”
“这个有什么的,我正要试试合不合身呢。”芷秋笑一笑,眼中闪着羞意与精光,“嗳,我妈讲,要替我备一份嫁妆,你猜是什么?”
“左不过是首饰头面,衣裳缎子之类。”
“哼,你也太小瞧我妈了。”芷秋俏生生地翻个白眼儿。本欲就此住口,却不知怎的,就想叫他高兴高兴,便臊红着一张脸附耳过去,吹着细暖的呼吸,“我妈说,要给我寻一本书。”
“什么书?”
早不觉上了灯,香尽烛暖,床下头烧得个正旺的炭盆,将她的脸熏得愈发的红起来,她轻蹙了眉,歪着脸警惕地瞧他,“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陆瞻两个眼愈发赤诚懵懂起来,“懂什么?”
万般无奈地,芷秋只得又顶着烧沸的腮附耳过去,“虽然讲,你们男人门道多,总能寻着些歪书,可也不及烟雨巷的老鸨子路子广。我妈讲,要去找本书给我做陪嫁,于巾栉之欢、于飞之礼上有用道,懂了吧?”
几不曾想,回瞧他脸色,早已憋着个暗笑,漆黑的瞳孔里透着晦涩淫淫。芷秋顿感被骗,恼起来掐他,“好麽,你是哄我的!我也真是昏了头了,你家中现还有两位娇娘美妾呢,你会不懂?!”
陆瞻横臂勾揽着她的腰,任她又垂又打,只将半个身子揿着她倒下去,倒下去……芷秋仿佛就倒在了温暖春色里,轻飘飘地承受他落下来的吻,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交缠着发丝与呼吸。
斜眼一瞧,窗户外头有个月亮挂在那里,冷粼粼的银河照耀着他们相拥的手臂,抱得好像要将两个魂儿合二为一,用以补全彼此永不再生的残缺。
月亮隐没在翳云,即将破出。宝幄暖香,吱吱呀呀的笙乐越过幔帐,红愁绿恨像碎时光一样踩过心口,泛起刺刺的疼痛。
轻微的“叮当”几声后,骊珠端着个五彩鱼草纹碗过来,墩在床头的小几上撩开帐。垂眼即见云禾眼下清冽的泪痕,瞪着无望的眼盯着帐顶晃晃悠悠的香袋子。
唬得骊珠一跳,忙叠了枕搀她坐起来,“姑娘,可是伤口又疼了?且忍耐些,将药吃了,没几日就能好的。”
云禾的眼在她面上一滑而过,仍是目怔怔不动弹。骊珠只想她是心内有气,便坐到床狠磨着牙根,“姑娘且先别气,婉情前几日被妈打了一顿,还拉到窑子里去了涨了见识,谅她往后也不敢嚣张。等伤养好了,我同你一道去将她堵在屋里狠打一顿,非解气不可!”
适才将药碗递过去,云禾却轻手拂开,“你说,文哥哥怎么不来个信呢?”
这才是她的心病呢,自那方文濡去后小半年,音讯全无,云禾面上虽不提,心里却满是忧虑。骊珠只得安慰,“大约是忙着读书吧,况且公子麽向来节俭的一个人,这来回送信,得费不少银子,公子大约是想着熬一熬就回来了。”
云禾翠眉微簇,髻松鬓亸,病中更添风韵,“我是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你想想,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遍地是权贵,他要是说错什么话得罪了人,别人将他打出个好歹来,又或是进京的路上遇见什么山贼土匪,可怎么办?”
“是姑娘多心,他手上有陆大人的信,谁敢为难他啊?山贼土匪无非是求财,凭白要他性命做什么?”
断肠声里绞尽吁声,云禾眼一眨,滚出滴泪来,病中尤显愁态。却听一阵锵然脚步渐进,旋即帘子打起,是沈从之穿着蝠团纹黛色袍子,高束玉冠,眉凝愁心地走进来。
香闺里两盏恨烛,照着云禾有些发白的脸。这些时,原就相思填积,平日里因有要应酬,只将愁态尽掩。可自被婉情扎了心口,倒像是把里头成堆成捆的思念都给她戳了出来似的,连着几日思夜想,直把个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恨不得将三魂七魄出了窍追到京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