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哪有心思应酬,恹恹翻过身去,单留个冷漠肩头欹斜在枕上,“沈大人,对不住,我病着,这几日不酬客,烦请别处去吧。”
沈从之进门迎头就吃了个憋,有些没好性地拖来一根折背椅对床坐着,“我听说你受了伤,是谁弄的?”
堂子里的事,云禾不欲与他多说,掣了被子罩住肩膀,语调里有些不耐烦,“自己不留神弄的,多谢你慈悲,你要是有心,且请出去吧,叫我歇会子。”
他半步不动,两个腿大开着稳靠在椅背,“年关将至,我要回京里去一趟,大概三四月里回来。京城不比苏州,天家富贵的地方,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你或是要些什么,写个单子,我来时给你带回来。”
云禾只觉那声音唼唼地响在耳边,颇是个聒噪,“多谢你,不用了。”
且听那银筝宝琴,有些软亸亸的无力,像个猫儿在沈从之心上挠了一下,哪还管她在病中,就搦到床上去歪缠她,“这伤倒是伤的妙,人也温柔了,也不贪财了,比起平日那张狂样,今儿到是颇合我的意。”
调侃中,就去掰她的肩,“来,转过来叫我瞧瞧。”
一下就将云禾火气给掰出来,两个恨眼悚然瞪来,“沈大人,你是富贵公子哥,我是倡伎,按理说你来嫖我,我就得好生伺候你。可也得叫我歇歇吧?你没见我病着呢,我又没卖给你,凭什么病着还要应酬你?!”
烛火牵恨惹怒地浮荡着,将沈从之尴尬的面色逐渐照出怒意,“袁云禾,你有什么可得意的?我成日风雨无阻地过来瞧你,你见天摆着个脸色给谁瞧?你这样的,就是要八百一千我也有!我告诉你,我在衙门里向来说一不二,连布阵使也要给我几分面子,却回回叫你给我脸色看,你有什么不得了?不就是个……”
一个词嚼磨在他的舌尖,一忍再忍地吞回腹中。但云禾脑子也不用转就猜出来了,嘴角噙来个若有似无的笑意,“可不是麽,我不就是个婊/子嘛,可婊/子也有个头疼脑热顶不住的时候,这里倘或不成,还有别处,大人何苦在这里发一通脾气。”
沈从之怒目猩红,一个指头朝她点一点,夹带着满腔气恼拂袖而去。
王孙自去,檀郎再到,当夜,偏那“白老不死”的又凑了来,说是不打茶会不摆局,单来探云禾的病。临到跟前儿,见云禾云鬓未整,玉容淹淡,眉梢凝愁,朱唇带忧,直比那西子胜三分。
当即霪心辄起,将骊珠打发外头去,一只发枯的老手就往云禾脯子上覆去。云禾不痛快,歪着身子避一壁,朝案上指一指,“白老爷,您过去坐,咱们对过说话,帐里带着病气,仔细过给您老人家。”
那白老头滑里滑头的,哪能叫她搪塞了去?双手改捧她的脸,掺银的胡须贴到云禾唇边,“好乖乖,瞧病成这样子,倒愈发风流了。”
“好老爷,我身上不干净,您且避一避,改日再来,啊。”
“晓得你病着,爹特来瞧你,”说着由靛青的袖口里掏出几张票子,“爹给你带好东西来呢,让爹亲香亲香。”
再将一张油嘴贴到云禾唇上,两个贼手急脚鬼似的剐蹭着去扯她的掩襟寝衣。
云禾偏开脸朝里搦动了几寸,他便又进几寸,云禾再将手抵在他干瘪的胸膛推搡,“好老爷,真是不便宜,改日您再来,届时给您老人家好生赔罪,求您了,让我先将息几日吧……”
推搡来推搡去,直将那白老爷一把怒火推出来,照着她的脸就掴来一掌,掴得云禾脑子里嗡嗡作响,捧着脸瞧他。
他一个膝跪在床上,直指云禾,“好你个小婊/子,竟然推脱起老子来!我晓得,你近日刮剌上了小沈大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嫌我老了是吧?我偏生叫你看看什么叫宝刀未老……”
时光从未过得如此慢,好像千年万年都在身上这腐朽活尸的浮动之间。袁四娘江水滔滔地奔进来时,月亮仍像一把刀悬在窗畔,照着人去楼空,锦被横乱,云禾衣衫不整地摊在床上,两个眼木讷讷地盯着帐顶。
好半晌,她偏过头来看四娘,一滴泪随之滑在枕上,“妈,他怎么还不回来?”
四娘缓步过去,掣好她的衣裳,将她揽在怀中,声音里含混着水雾,“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
顷刻,四娘的肩头便一点一滴地洇开,书写着太多太多的艰辛与无奈。可明天,仍旧要胭脂掩泪,朱钿遮霜,为着那一点点期待,奋力活着。
真到了“明天”,云禾却大病了一场,额头沸水浇了似的烧得滚烫,一张小脸跟涂了胭脂似的发红。四娘忙请大夫来瞧,只说染了风寒,倒不妨事,只按时按方服药即好。
骊珠一条叠一条的被褥盖在她身上,直到下午才稍见好,只是睡得十分不安生,嘴里模模糊糊地一会儿喊“文哥哥”、一会儿喊“姐”、一会儿又喊“娘”。
她可哪里来的娘呢?梦里头却分明瞧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像是亲娘,于是两个手在帐中一阵乱抓,身子亦翻来滚去……
“咚”一声,云梦离天,燕雀离巢。
大好晴天撒遍一片荒原里,芷秋直直由马上栽到草里来,痛得她眉黛紧蹙,龇牙咧嘴地嘶气儿。旋即伴着马儿嘶鸣,陆瞻急奔而来,背着弯弓,黛蓝的衣摆被风高扬起,英姿如豹。
▍作者有话说:
云禾、芷秋、阿阮儿、雏鸾,是青楼女人们的各种宿命。
大家燥起来,欢迎讨论各种剧情~
第47章 灯花梦影(十) [VIP]
原来自公事议定后, 陆瞻得闲,因怕芷秋在园子里憋闷得慌,便择这一个白赤赤艳阳天, 拣了这山间林下、烟村三四家之地, 特携芷秋来狩猎。
近是古木苍烟, 远是绿水涓涓,沉浮沙鸥, 来往泊稀船。这里是绿藻原野,没什么凶兽, 只有几只窝野兔子四处蹦跶,倒得闲趣。
几不想芷秋堕马遭劫, 急得陆瞻额心紧蹙,将她搀起来退了两步,面色愈发冷,“走一走,看看有没有哪里疼得厉害。”
芷秋暗愧自己贪玩逞强,分明没骑过马, 非讲骑过, 偏不要与他共乘一匹。现遭此“横祸”,怪天怪不得, 怪马怪不得,更不能怨他,纵然他面色不好,也只得自己忍着, 瘪着嘴老老实实地踱了个圈儿。
她今日穿了件绿黄相间交窬裙, 上头是大红小袖掩襟衫, 现糊得全身的泥, 玉面亦裹满了灰,只有两个眼睛扮做天真眨一眨,“别生气,我晓得错了,没有哪里疼。”
那两帘睫毛呼扇呼扇地,直将陆瞻尘封于记忆中的某件小事由千万里的过去扇了来。他定住了身,眼亦定在芷秋沾满泥灰的脸上,久久不语。
将芷秋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手背往脸上蹭一蹭,“怎么了?不就是一点子土嘛,一会子到河里洗洗就好了。”
原野的风带着浓重的宿命吹来,令陆瞻忽然笑了,不可思议地,“我是不是见过你?”
蓦然间,芷秋拧起两条细眉,满目揪心,“你是不是犯病症了?”
“没有……”他摇摇头,笑容逐尺逐寸地阔开,几如这片原野上蔓延的青草,无边无际,“我见过你,小时候,就在苏州,你偷了我的荷包,被我抓住,然后我带着你……”
他止住,笑眼渐渐变得迷惘,“你说的那位给你饭吃的小公子,就是我?”
惊诧后,芷秋带着满身的开怀与泥点子跳到他身上去,“你想起来了?!啊啊啊……我以为你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呢,我以为你早就将我忘了呢!”
她在他怀里又蹦又跳,百灵鸟一样欢呼,“我太高兴了!”
陆瞻紧紧环住她的腰,像抱紧命运额外的赠予,在荒途中,他找回了曾经丢失的一枚印记,“我从没忘记过,只是没有认出来。”他嗅着她的发香,合着满地青草的芬芳,“你变了,一点儿也不像小时候那个又瘦又黑的小丫头,是个倾国倾城的大姑娘了。”
“我长大了嘛,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十年了陆瞻,我们终于又重逢了,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梦已分明,爱有凭据,寒风栖蝶的旧时节峰回路转,一霎奔杀回来,袭击了芷秋一双桃花眼,泛起泪来,几度哽咽,晕染远岸晴波涨绿,紫霞云湾。
月窗渡斜阳,吹几番,花开花落,老了旧梦稚欢。锦纱帐下卧着炭盆,倏明倏暗的火星燎原了往事。
陆瞻的眼中闪着点点星辉,垂望手臂上枕着的芷秋,“你跑哪儿去了?我走时,不是让你在姨妈家里好好呆着,第二年随他们阖家一齐进京吗?”
“我回堂子里了呀。”芷秋眉目璀璨地挤在他怀里,“你走的第二天,你姨妈府上的管家就来找我,说我来历不明,不好不明不白的收留我,叫我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给了我一吊钱,就叫我走了。”
浅浅的,芷秋的声音里带着几缕寥落,“我想麽,他们讲得也对,承蒙你好心,给了我几日饭吃,但我已经卖给了堂子里,何苦叫你们惹官司?走时,我托管家二年上京时给你带个口信,他可带去了?”
“没有,”陆瞻摇摇头,将她寸寸拥紧,“我在他们家中没见你,问了好半晌姨妈才想起来问的是我捡的个小丫头,他们只说你在路上跑丢了,我派人由京城一路寻到苏州,找了两个月也没找着你,你那时没有名字,不好找。”
芷秋笑着安慰,“不妨事的,如今我们不是又遇着了?你果然也依着你小时候的话,自相逢以来,未叫我受一点苦。可见苍天长了对眼,该遇见总要遇见的。”
残月一篾,伫立多时无言。陆瞻想,倘若他当年找到了她,会不会又有另一番光景、会不会,月有长圆,人无愁恨?却空得,无句到寒梢。
二人安静相拥半晌,苍茫雁影,玉照霜华,命运就成了一条洪流,迢迢而去。
谁伴琵琶娇曲?原来一堵花墙外,湘娥弹唱。案上燃着一支沉水香,熏暖烟帐。雏鸾叠腿盘在床上,怀抱琵琶,卸簪散发,合定了调,又唱一支《宜春令》。
唱毕,韩舸正剥好一个黄澄澄的橘子,撕干净白经络挨到床边喂她,“这个不酸,我尝过了。”
雏鸾将信将疑地挨过唇去接了,嚼咽两下,甜得两个眼弯起,捣蒜似的点头,“嗯,这个甜。”因不知哪里想起来,拽着他问,“你家的那位表妹性子好不好啊?别跟祝老爷老婆似的才好,祝老爷的老婆麽凶得要死,上年还将我姐姐打了!”
蜡只半消,绕着轻烟袅袅,将韩舸裹成润玉一样的温柔,一瓣橘子一瓣橘子地喂给她,“没见过,我也不晓得,听我母亲说,是位温良贤淑的女子。他们既然给我定亲,自然是捡好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怕她凶起来拧你耳朵呀。”
韩舸吭哧吭哧地抖着肩笑,好半晌,摸来一张帕子擦手,也不抬头,“雏鸾,你想过嫁给我吗?”
百年痴傻的雏鸾倏然聪明了一回,眨着两个天真的眼,“那你想过娶我吗?”
他想过,无数次,又无数次被家规世俗镇压下去,直到近日,这念头愈发嚣张狂妄起来,终于出口,“只是想想而已。”
雏鸾天真娇媚地笑倚在他肩头,“可不就是想想而已嘛。我听见我妈同我姐讲,你家里不要青楼女子做妾。她们以为我不懂,老当着我面说,我也假装不懂,横竖我听进去了。韩舸,你娶你的妻,我做我的伎,不妨碍什么,只要你来,我就还陪着你。我再做五六年生意,就接下我妈的行院,让她老人家享享清福,倒没有什么别的非分之想。”
这话像个千斤石锁压在韩舸心头,却佯作轻松地去捏她的鼻子,“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志向,嗯?当老鸨子,你管得了要死要活的姑娘们吗?”
“怎么管不了?骂一骂,劝一劝,就好了嘛,我妈就是这样做的。”
一弯笑脸对月,是剥离了风尘的天真,洁净便如忽来冬风,吹起梨花泛雪,轻锁寒窗。
窗外另一片天地中,恰有一场芳菲梦醒。自前刮剌陆瞻不成、后勾引沈从之败阵后,婉情的高傲随之一点点分崩离析。更有那日假意被四娘转卖,到窑子里见识过后,愈发战战兢兢起来,横卧不成眠,竖躺夜梦多,直将魂儿熬丢了一缕。
这厢恍听袁四娘咯噔咯噔的脚步声,竟像听见催命鬼似的,唬得婉情忙由帐中爬起来,对镜拂鬓,轻理云衫,踅至外房,果见四娘坐在榻上,将手覆在火盆上闲翻。
婉情一改往日目中无人的性子,闪着两个水花眼伏跪四娘膝下,“妈妈,女儿晓得错了,往后再不敢使性子,求妈行行好,不要将我卖到窑子里去。”
园中暖消蕙雪,冷意泼洒在四娘面上,“你是千金小姐,我这里容不下你的尊驾,不趁早脱了手,我岂不是亏得裤子都穿不上了?”
说罢剔起眼来,将屋中各类案椅桌凳,金银宝玩、水秀屏风环指一圈,“你瞧瞧你瞧瞧,且不说我大牢里头打点花了多少,买你又花了多少,只说打你来起,我打家具铺房间就花几百银子,春夏两季时你半点生意不做,我一个子没捞着,反倒因为你要死要活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入了冬,又是大毛小毛呢子衣裳给你裁了多少件,连你的丫鬟现也是我花银子养着。”
只将一个手摆一摆,摆出个千辛万苦出来,“罢罢罢,我袁四娘麽不过是个老鸨子,又不是活菩萨,放你在这里,你惹出多少是非?又是打姊妹,又是打客人,再过两日,只怕我赔钱都赔不过来,我还是少亏些吧。王婆子那里既不要你,我就再去寻个窑子,都是一样的,趁早脱手,大家安生。”
说到此节,就要拂裙而去,婉情回想窑子里那些男人挑牲口似的挑女人,早已唬得泪水匀面,纸糊的风筝一般全没了清高劲儿,一再去拉她央求,“妈,我真晓得错了,往后不敢任性,您说什么我做什么,您要我怎么巴结我就怎么巴结,只求您留女儿一条生路……”
四娘不过唬着她,见她如此说,心下自然高兴,面上吁一口气,“罢,我也是个心软的,早做什么去了?现在倒来求我,我就再当回好人,你往后听话些!”
这厢忙不迭应下,那厢又说:“下午我请了陈公子来,你上回得罪了他,我叫人请他,他倒是应下了,可见对你还是有些意思。你赶紧洗把脸,梳妆梳妆,好生在席上给他赔个不是,我好梳拢他给你点大蜡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