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陆瞻不舍她做小伏低,忙给了个笑脸。因屋里墩着冰盆,怕她冷,掣了被子将其裹住,“祝斗真和布政司怕流民进城生乱,故而不放的。”
  “那怎么不派粮食给他们吃?”
  “派了,”陆瞻十分耐心,被里捉了她的脚按着,“朝廷去年就发放了灾粮,祝斗真派人在城外设了粥厂,只是粮不够,粥不能立筷,自然也填不饱肚子。”
  芷秋缩回脚,不屑地吐吐舌,“祝斗真我是晓得的,专是个穷奢极欲的主,你瞧这园子,还有留园,一并沈大人住的那个长园,还有他家!他有好些个宅子呢。往前我们到留园去,你也瞧见了,用的都是金樽玉碟,你们没来时,这些空着的园子里都有不少下人。你想想,养这么些个人,再有他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钱?就他那点子俸禄,能开销得起?”
  说着就怀了十二分的气,白瞪着陆瞻,“要我说,你们那个镇抚司要抓贪官,头一个就该抓他!他就是苏州府数一数二的大贪官!嗳,你怎的不抓他?你实话跟我说,你没拿他什么好处吧?”
  陆瞻窥她可爱非常,连着被子一齐兜她在怀里摇一摇,“还真拿了不少,不然我怎么不抓他呢?”
  “你讲真的?”芷秋在他怀内探出两个眼,将他狠拍一掌,“陆瞻,你是个读书人,既然做了官,就要做一位清廉爱民的好官,怎么能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呢?”
  他半真半假地笑,“可我就是个内侍官,黎明苍生,我管不了。”
  “内侍官怎么了?不也是官吗?既是官,就有权,有了权,就该为百姓筹谋。况且你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更该替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说句才是啊,眼下城外民不聊生,你正该管管啊。”
  “我怎么管?”陆瞻莞尔不止,脸色始终淡淡凉意,“难不成叫我将缎子煮给他们吃?算了吧,各司其职吧,等他犯了事,我自会拿他,你就别跟着操心了。”
  芷秋欲要争嘴,却在他略带书剑气的笑容里,倏然发觉在他眼中,业已找不见那位意气风发少年郎的痕迹,人是会长大的,他早不是他了。
  见她不高兴,陆瞻颇感无奈,叹一缕气,搂着她,“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简单,若是一个贪官污吏,拿了就是,可你想想,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贪墨,是一两个贪官的事儿吗?少不了上下一气,这些人在朝中都是有人照应着的,别说我,就是皇上也不敢妄动。”
  “那真就不管长洲县百姓死活了吗?”
  “管,但得长远的管,眼下死些人,就能造福两京十三省,他们死得值。”
  芷秋懵懵懂懂,抬眼窥他,“两京十三省的人是人,他们就不是人吗?”
  “你这是傻话。”陆瞻轻笑,眉宇里带着一丝漠然。
  渐渐,芷秋升起一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好像将至未至的明天,充满未知的惊险。
  而明天对于云禾来讲,是充满希冀与幸福的,在夏蝉吱吱的喧嚣里,日光为她加冕,她等待着登基为良人,逃离醉生梦死的苦海。
  这一喜讯令她由晨起傻笑到了午间,高兴得早饭也吃不下,早早央求袁四娘摘了她的牌子在屋里等着。此刻闲坐榻上,托着腮,垂着把纨扇一摇一晃地发怔。
  倒了茶也不吃,骊珠当她傻,收了茶盅笑她,“姑娘,您这么不吃不喝的,知道的说是喜事,不知道还说您遇见什么天大的犯难了呢,何苦来?早饭不吃,午饭总要吃吧?别一会子公子的银子还没拿来,您倒先饿死了。”
  云禾痴痴发笑,像没听见,倒是门外来人应下话来,“饿死了你们姑娘,谁来赔我个新娘子?”
  可不是意气风发的状元公?束着高髻,穿一件月白三多纹的圆领袍,还是往年云禾请师傅替他裁的。云禾见了,飞裙舞衫地扑将到他怀里,笑得两个脚在裙里直跺,“银子可换来了?”
  抖歪了髻上一朵木芙蓉,方文濡抬手替她拂正,乔装嗟叹,“进门就我问银子,怎么不问问我吃没吃饭?啧啧,真叫人伤心啊。”
  “那你吃没吃饭?”
  他笑出来,吻在她腮上,“吃过了,有几位同窗摆席贺我,本来换了票子就要来的,就是推脱不过才耽误了些时辰。”
  说着便由怀里掏出几张票子,拉着云禾坐到榻上,“五千两全换了票子,叫我母亲存放了一千,我留了三百平日里打点应酬。这里是三千七,三千给妈妈赎身,回头将身契给我,我好到教坊司去替你脱籍。七百两你自己留着,你这里的衣裳首饰都抵给了你妈,自己去新打首饰裁衣裳。”
  云禾接过来,咽喉里却锁了轻愁,“你自己就留三百两,哪里够用啊?这七百两你也拿去,你如今是状元老爷了,不好蝎蝎螫螫拿不出手。”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她将从别的男人身上榨来的钱都给了他,以从不计较、从不后悔的爱滋养了他的前程。
  他细看她的眉目半晌,心境一如当初,好像她递来的是比千金万银更沉甸甸的一颗心。
  不一样的是,他推拒得比从前更加坚毅,“我不要,是给你的。这是我头一回给你钱,从前我连朵绢花都给你买不起,我知道七百两对你来讲也不算多,可我眼下只有这些钱,等了放了官,往后俸禄都交你保管,你就看着咱们家的银库。”
  玉容无尘,她从未改变,还是一心为他打算,“可单说你回来这些日,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请的,你来我往的,少不得花钱还人家的席面。”
  “我够了,大约京城里放任的札付已经在路上了,过个一二月,我就能领到俸禄。”
  “要将你放到哪里啊?不会到外地去吧?”
  方文濡呷一口茶,额心稍蹙,“多半不会,往前在恩荣宴上,圣上还说过我是平头状元,必定知晓民风民情,我揣摩那意思是不会许我编修之类的闲职,该是派到地方上。眼下苏州好几个县发了灾,城外满是流民,县上已罢黜一些官员,我又是苏州本地人氏,我想,大约是叫我在哪个县上补缺。”
  一席话苦煞了云禾,满眼春江都是愁,“那你到县上去,岂不是同我分隔两地?”
  “县上又不远,”他笑抓她的手揉一揉,隔着炕几哄她,“我都想好了,眼下家里正在装潢,大约得一个月才能好。我先去拜任,差不离房子拾缀好了,我就告假回来接你家去。”
  云禾撅着嘴,反拉着他的手晃一晃,“做什么还要等一个月?有什么好拾缀的?你请个吹打班子直接抬我去就好了嘛。”
  他将她拉过来,揿在怀中宽慰,“你只晓得我家里三间破瓦房,却不晓得到底有多破,缝下雨天就要漏雨,湿得一个屋子没处睡。总不好叫你去了,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不是?你是锦衣玉食娇养惯了的,叫你在那屋子里睡几天,只怕要睡出病来。”
  她默然半晌,还似不高兴。方文濡忙转了谈锋变着法哄,“别不高兴了,眼下先将大事办了,使人请妈妈上来,拿了身契,我好替你去换籍书啊。”
  如此同袁四娘清算了一番,拿了身契,忙不迭的就去换籍书。
  这厢姊妹们纷纷来贺,趁势就在房中摆了一局,歌舞场上,泪滴春衫袖,笑催玉琵琶,个个皆说月到风来阁风水好,嬉嬉闹闹地扭做一团。
  四娘指着云禾对心来的几个姑娘谆谆教导,“倘或你们以后猪油蒙了心要贴男人,还该同你们姐姐学学,也贴个状元郎出来,往后就有的是好日子,只是须得把你们的眼睛擦亮些,别吃了男人的亏!”
  “妈!”云禾急嗔,拍得案面震天响,“往后不许再提这个了,他做了官,您还该给他留些面子才是,说出去他是叫一个倌人贴补出来的,好听呀?”
  “好好好,我真是养了个白眼狼,还跟妈急起来。”
  欢泪笑雨间,云禾吃得酣畅淋漓,醉醺醺地倒在帐中,闭眼前,随手划下帐,似乎将风霜染眉的过去一笔勾倒。
  床侧立着两盏银釭,闪烁出圆满的光圈,暖洋洋照亮满室。在下一场风霜到来之前,幸福恰如窗畔明月,如此绚烂和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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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窗寮:两层窗户,外面为窗,里面为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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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东筵西散(十) [VIP]
  烟里丝丝, 柳荫缕缕,紫翠红香倦客常在,年来岁去地, 姑娘们长了一茬又一茬, 来去无踪迹, 却总不乏弄情写意的绣肠公子。
  好在云禾由雾濛濛的情天恨海中脱离了出来,不再酬客, 安静等着命运给予最美满的安排。可尚不如意的是,这日正临窗观雨, 却到一位不速之客。
  他的肩上粘带着点点夏雨,使他一身富贵的龟背纹圆领袍稍显落魄。云禾却没有多余的善心怜悯他, 将两个眼皮一翻,十足十的不耐烦,“沈大人,我牌子都摘了,往后就不迎客了,你是没看见还是怎的?还是我妈楼下没同你讲?”
  沈从之刚由瓢泼大雨里跋涉而来, 情绪有些燥, 却深记其妻蒋长薇的嘱咐,缓下性子来, “讲了,但普天之下,除了皇上的殿,我沈从之要到哪里, 还没有人能拦得住的。听说你要嫁人为妾?我还当你这么个泼辣的性子, 是非正妻不嫁呢。”
  听他说话就来气, 云禾顿时没了好脸, “做妻做妾干你什么事情?你管得还宽呢,苏州城外那么多老百姓快饿死了,怎的不见你去管管?”
  他兀自往榻上坐下,端出个锦盒,摇着扇柄,“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咱们自相识以来,总吵个不停,没什么意思。听说你要嫁人,咱们相识一场,怎么也有点交情,来瞧瞧我给你备的贺礼。”
  云禾适才作罢,半信半疑地半收了刺儿,“你有这么好心?还给我送贺礼,别是什么有毒的玩意,想害死我吧?”
  “你一个倌人,我害你有什么好处?”沈从之摇首叹笑,扇柄朝她招一招,“啧,过来瞧瞧啊,好东西!”
  半晌云禾才挪步过去,揭了匣子一瞧,原来是一对金蝶簪,蝶翼用碎绿松石攒成,十分精致。沈从之见她眼露欢喜,放软了笑音,“喜不喜欢?”
  云禾贪看片刻,将匣子推过去,“太贵重了,我不要,留着送别人吧。”
  “这是我专叫人打的贺礼,如何还送得了别人?”说着扇柄往里一指,“你瞧这簪子上镂了字,题的是‘珠联璧合、比翼高飞’,送别人就不合意了。你收下吧,虽说咱们俩回回都弄得白眉赤眼的,可我也算你的客人啊,我见也有别的客人给你贺礼,怎么收他们的不收我的?”
  云禾适才罢了,想着早些打发他去,只好将就着收下,捉裙起来福了身,“那就多谢沈大人了,往后我嫁了人,你我山水难相逢,望沈大人珍重万全。”
  鸟雀忽晴的正午,他看着她站在榻下道别,眼中没有一丝不舍,一颗心忽然结了冰。他站起来,慢蹒了几步,谁知又遽然折返回来,环住云禾的腰狠吻了下去。云禾微怔片刻便抬手推将起来,挣了半晌也挣不开。
  恰时方文濡夺门进来,一拳将他挥开,扬一扬手中的文书,“沈大人,云禾姑娘现在可不是乐籍女子,您身为藩台官吏,公然奸/淫民女,是个什么罪您最好掂量掂量,大人就不怕我上本参到京里去?”
  沈从之抹一把唇角的血渍,并未还手,反倒笑起来,“是我无礼了,这里给状元公赔个罪,祝状元公同云禾姑娘百年好合。”旋即掸衣而去。
  没了人影,方文濡立时拉了云禾细瞧,“他没做什么吧?”
  云禾恼极,连往地上啐了好几口,忙不迭地讨了绢子抹嘴,“这个挨千刀的疯子,我还当他是起了什么好心呢,气死我了!骊珠,快打水来我要漱口!”
  帕子搓半天,将一张方脸匀红,嘴也搓得微肿。方文濡夺了帕子搂着她轻拍,稍刻骊珠端水进来,拧了条巾子给她擦脸,“罢了,我要真到县上去,这一月叫你留在这里我也不安心,少不得有客人仗势欺人摸到你屋里来,还是寻个地方先搬出去住吧。”
  提起这个,云禾还怄气呢,扭过去不理他。方文濡会其意,少不得又温言软语地安慰,“快了快了,已经请了好些人帮忙,至多多不过一个月家里就拾缀好了。我还叫人新打了张架子床呢,往前我的屋里都是个硬木板子,硌得慌,我新打的跟你这个也不差多少,雕花的,用的南榆木。只是睡的褥子帐子之类还少不得叫你操心,我可不在行。”
  始说半合儿,云禾方扭回来,娇滴滴地瘪着嘴,“那你叫我搬到哪里去呀?我无父无母,也没个亲戚。”
  “到我姑妈家?”
  “不去!你姑母往前就时常劝你不要往堂子里来,她老人家指不定多恨我呢,我才不去招那个骂。”
  二人默然筹忖,云禾抬眉而起,杏眼一双落金盘,“要不我去同姐姐说一声,我搬到她家园子里去住。她家大得很,有许多空屋子,有管家有丫鬟还有内官,我一个姑娘家住在外头,少不得防贼备寇的,住她家,岂不是妥帖?”
  “不好不好,她已经嫁人了人,何苦去叨扰人家?”
  “哎呀不叨扰,姐舍不得我呢。我去问问她,倘或她为难那便算了,她若高兴我去住,岂不是省了你的烦恼?”
  方文濡安暗忖一刻,思及如今城外诸多流民,少不得生流寇,一个女人无亲无故住在外头,的确不妥,便稍稍点头,“好吧,姐姐若应下,少不得我要谢她。”
  云禾欣然一笑,挂在他肩头细瞧他,渐渐神色凝重起来,“文哥哥,你娶我做妾,却终身不娶妻,那你们家的香火怎么办?我生不了孩子,往后你连个子嗣也没有,你母亲可怎么办呢?”
  谁知方文濡只是淡淡一笑,兜着她亲一亲,“既为官,那就是一方父母,怎么没有子嗣?百姓就是子嗣。我父亲自幼教导我,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倘若我能做到,相信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会恕我无后之过。至于我母亲,往后就只能请你多加照顾了。”
  她轻拂他的鬓角,笑眼里闪着水星,“你一定会是个好官的,我知道,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们都笑我蠢,其实我最有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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