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秒,那刺耳的声音也跟着消失了,只剩一层喉骨挤压摩擦的细微杂音。突然出现的白发男人半低着头,垂下的右手虚握。左手掐着对方的喉咙,手指似乎没有用力,骨节却紧绷,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那只再三易主的耳钉,在呼啦啦的血水映衬下飞到空中,落进了他的手里。
“……五条老师?”
下意识的,橘町枝说。
隔着几步的距离,五条悟转头看了过来。那双仿佛倒映着苍空之蓝的眼眸映入少女的身影,雪白的睫毛洒落一层淡淡的金光。
背景是依然挣扎扭曲的人体、几乎断气的咯啦声、大片大片泼洒开的浓郁血色。
橘町枝眯了下眼睛,无端觉得有些刺眼。然后她抬头一看,头顶上方的“帐”正在碎裂。
阳光从云层间投落下来,像个吹了一半之后破掉的泡泡。
但是,并没有完全碎掉——它停在了大概十米高左右的地方,将视线可见的外围隔离开来。橘町枝听到一些起伏嘈杂的人声,从上方的风中传入内部,却依然看不到外界的一切。
当然,外面更看不到这里。
“小枝,”短暂的安静之后,她听到五条悟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想杀了这个人吗?”
“……”橘町枝愣住了。
“听不懂吗?”男人转头看她,刚满二十岁的成年人,在没有任何遮挡物的时候,外表看起来还像个少年,“虽然娜娜明偶尔说什么,‘咒术师必然会杀人,但那种事情先交给大人比较好’。但那家伙既然已经去做上班族了,果然还是要看‘个人意愿’吧?”
橘町枝:“……”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用了。他身上应该有情报,能挖出不少信息吧。”
“……”
五条悟愣了愣,突然转过头盯着她。
那一瞬间,男人的目光仿佛穿透少女的身体,看到了另外的什么人。最后五条悟笑了一下:“那种东西无所谓啊,你要杀他吗?”
大义或者正论什么的……犯人身上可以榨取的有效信息……这些东西,就像世界上的任意个体,不存在所谓的“缺失了这一部分,就无法从其他途径获知”的情况。
和那些道理比起来,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跟他过去的判断并不相同。
“橘町枝,”五条悟难得拿出了耐心,又问了一遍,“我是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害怕杀人吗?还是认为应该交给法律制裁?怎么做都可以,既然你差点死在他手中,至少应该讨还一点代价吧。”
“我?”少女的眼神竟有些茫然,看了看他,又看看他指掌间濒死的男人。
明明是他动动手指,就能解决掉的蝼蚁。少女想,为什么还要向我提问呢?
“那不重要吧。”最后她笑了一下,还是平时惯有的柔和语气,“随意处置这种重要的犯人,五条君又要处理新的麻烦吧?从三年前到今天,你都一直在帮我,总不能……”
“哈?”
五条悟打断了她的话。
下一秒,那团软肉一样的人体,被他随便丢在了地上,溅起一点不显眼的猩红水花。白发苍瞳的男人向她走来,右手虚握,本该沾染血迹的左手却干干净净。
橘町枝看着他越走越近,苍色的瞳孔对上浅碧色,却依然在进一步欺近。三米两米一米甚至半米不到,最终逼迫到安全距离之内。
她的脚下却像是扎了根,只因为身高差而仰起了头。身体没有任何被触犯过界后的紧绷,连神情都只有近乎茫然的困惑。
这样的姿态……这副顺从承受、全然无知的模样,就像是在等待一声温柔的安抚,或者一个掠夺的吻。
五条悟深吸一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真的要鬼使神差地俯身下去,把最后那点距离归于负数。这个有些可怖的想法在他脑中滞留了0.1秒,然后被近乎恼怒的情绪取代了。
“橘町枝,”他说,“我是在问,你-自-己-的-想-法。”
可是,重要的应该是五条君你啊。
橘町枝想这么说。然而在这一刻,某种近乎于小动物的求生本能,让她最终选择闭上了嘴。
“你真的……”短暂的安静之后,她听到男人古怪的声音,“不会对别人说‘不’吗?”
即使没有回答,五条悟却已经获知了这个答案。失望、困惑、愤怒与某种难以形容的不甘,让他忍不住要收拢拳头,最终却慢慢松开了五指。
那枚多灾多难的银色耳钉,被他用两根手指展开,放在她毫无抗拒的手心里。五条悟的目光在对方已经凝血结痂的耳垂上停留了一瞬,白色的眼睫轻飘飘地移开了。
怎么可能有这么理所当然、永远无条件的顺从与退让呢?他想。让人几乎以为自己是特殊的,连最初的自我约束都丢到脑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后,逐渐沉溺于所谓亲近的泥沼。
无论起因是什么,他以为自己还算一个不太差劲的引导者……或者至少,也该算是她的朋友了。
可事到如今,能洞彻一切的六眼,却无法追寻真相的皮毛。
是吗?不是吗?
不,仔细想想,她从来不会拒绝的对象,并不是所有人。
五条悟站在她面前,想起橘町枝说过的欠债论,想起她对那个叫太宰治的少年恶劣的态度。甚至想起她在提起杰的时候,毫无恨意的平静面庞。
这正常吗?不正常吗?
哈。
“咯啦。”
下一秒,周围剩余不到一半的“帐”,彻底失去维系的力量,在一瞬间碎化成齑粉。“帐”外的人群猝不及防,目光看到内部的情况,爆出一阵嘈杂混乱的声响。
不知道何时围拢在四周,显然是负责维持秩序的人员,工作量瞬间加剧。五条悟直起身来看着外面陌生的人群,无形的压迫感逐渐散去。
他的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只陌生的眼罩,而不是他惯用的绷带,拉起并遮挡了眼睛。
很快,一名不知道是警部负责人、或者咒术师的人跑过来,向五条悟询问了什么。男人指了指身后的建筑,然后转身回视,再次走向橘町枝。
“走了走了,”他说,又恢复成那种若无其事的轻快语气,“我可不想被人随便围观啊。”
橘町枝哦了一声,试探性的伸出手,用小动物一样的眼神抬头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主动抓住,还是等着被抓。
五条悟盯着她看了几眼,用力吐了口气。
然后,她就被抓着瞬移了。
第二十五章
橘町枝梦到了自己三岁的时候。
那时她还不姓津岛,跟着母亲姓橘。母女俩住在一栋不大的公寓楼里,母亲做一些在家办公的活计,依靠不多的收入和存款为生。
某天早晨,年幼的町枝还在迷迷糊糊睡着,大门突然被重重砸响。母亲从厨房过去开门,然后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乱响。
町枝瞬间被惊醒,睁开眼睛爬起来,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妈妈?”
卧室之外,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骤然一停,什么东西撞到了地板。然后她的母亲冲到卧室门前,在女孩茫然往下爬的时候,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町枝,”她在门外开口,语气和平时一样冷静,甚至有种早已预料到了的漠然,“你在里面自己数数,数到你不记得的数字之后,妈妈就放你出来。”
町枝:“……妈妈?”
很快,外面响起了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能理解的声音,夹杂着零星的对话。有个陌生的男人在质问,然后又像是在安抚。橘海夏的语气则一直很冷静,即使有一段时间变得有些走调。
町枝一边数数,一边忍不住去听外面的声音,但是又没法真正理解。她只能听懂两人说起自己的名字,那个男人质问自己的母亲:那个杂……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橘海夏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男人冷笑一声,无关?无关紧要的人,能让你十六岁就跟他上床,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养到这么大?
橘海夏也笑了起来:我只是想让你恶心一下而已,津岛先生。
后来,町枝数着数着,又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到空空如也的肚子,闻到打开的卧室门外传来烤面包的香味。
她睁开眼,橘海夏踩着拖鞋走进来,身上披着没系好的浴袍。刚洗完的头发裹在布巾里,不算温柔但熟练地把她抱了起来。
町枝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香味,下意识蹭了蹭。然后感觉自己被抱出了卧室,放在了桌旁熟悉的位置上。
她抬起头,发现对面多了个陌生的男人。黑发棕眸,穿着家里来客人时换的浴衣。
陌生人打量了她两眼,就像在看一个什么玩意儿:“这个孩子……就是你用来恶心我的工具?”
工具?
虽然只有三岁,但这个词汇町枝还是懂的。每次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妈妈就会让她去床底下的箱子里,找一些叫做“工具”的东西。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
再小的孩子,也能分辨出明显的善意或恶意。橘町枝先看了眼母亲,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低头不说话了。
“那就这样吧,海夏,”那个男人继续说,“你乖乖跟着我,我就留这个小家伙一命。”
橘海夏毫不意外:“哦?就这样?”
男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最后突然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温和的表情:“不要怨恨我,海夏……你还有什么要求的话,我们可以一条一条来谈。”
之后过去了两三年,橘町枝变成了津岛町枝,即将进入小学。某一天,她在书本上读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等价交换”。
女孩皱起眉想了想,看着坐在床上啃指头的津岛修治。然后拿着书跳下床沿,去院子里找母亲。
津岛源右卫门难得回一趟老家的宅子,最近这半个月,她们母女俩算是多处了几天。看到津岛町枝拿过来的书,橘海夏对着那个词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一下:
“这个词啊,就像町枝一样。”
“妈妈?”
女人拿起旁边盛着水果的冰碗,挑出一粒樱桃喂给她,才慢悠悠地说:“现在津岛家的町枝,不就是‘等价交换’的存在吗?妈妈用自由交换了你的命,你又用一场巧合的重病,换来了如今的姓氏。”
橘町枝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橘海夏没有看她的女儿,望着院落边角的天空,似乎想起什么很久以前的事:“非要说的话,就连你的出生,也是妈妈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交换’到的啊。”
……
……
“小枝?小枝?”
“橘町枝?”
“…………”
“唔嗯?”
橘町枝被熟悉的声音叫醒,入目是同班同学担忧的目光。
“……你好像有点发热。而且,做噩梦了吗?”
御翔樱世蹲在她床边,手上拿着替换的湿布,紫色的眼睛流露出关切。橘町枝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错觉,想起另一双总在过去出现、微微泛紫的瞳孔。
“Sug……”
少女话没出口,突然清醒了过来,同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御翔樱世以为她要起身,正开口阻止,就听到小伙伴呻嚳吟着说:“好像……真的是发烧了啊。”
“不是‘好像’,”御翔樱世听到她玩笑一样的语气,不知道该不该生气,“听五条老师说,你昨天直接烧到了39度,要不是横滨现在这么乱,早把你送医院了。小咲被安排了其他任务,我过来的时候,五条老师正拎着个医生给你吊液体。”
“……”难得听到御翔樱世说这么多话,橘町枝有些惊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注意到关键词:“五条老师?”
等等,“拎着个医生给你吊液体”,这是什么奇怪的画面?
橘町枝还在缓慢地转动大脑,那边御翔樱世已经摸出一只体温计,熟练地塞进了她嘴里。
橘町枝:“……?”
“我今天早上才过来,现在还一知半解的,有事别问我。”御翔樱世冷酷地说,“反正,五条老师好像挺生气……我第一次见到他生气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橘町枝:“……”
本来想询问自己的小伙伴,现在却被对方一通反问的橘姓少女,顿时无语凝噎。
你看看我嘴里的东西再说话!
而且,就算你这么问我,我也……
她认真地想了想,好像自己也不算是一无所知。
嘴里还叼着体温计,橘町枝也不敢爬起来,只好从被子里伸出手,连笔带划出“手机”的动作。
御翔樱世啊了一声,跑到另一头的桌子上拿了东西,然后递了过来。
少女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侧过脸,按开手机的屏幕,扫了一眼上面的时间:
现在是下午五点,按照日期来看,自己昏睡了不到两天。
前天早上,她祓除了那只一级咒灵,然后对上那个姓上杉的咒术师。对方当时打算逃走,怕她追着不放,就以一整栋楼的师生作为威胁。
不过……橘町枝没来得及开启什么道德二选一,五条悟就撕开“帐”闯了进来。
没有当场去世真是万幸呢,上杉先生。
关乎那名诅咒师的结局,橘町枝并没有留下来确认。五条悟也奇奇怪怪的,带她回到学校之后,就像自闭的猫一样消失了。
之后……橘町枝想了想,睡觉之前有点头晕,实际上是因为发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