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尽全力地奔跑,可光点却还是在遥远的地方,呼唤她的声音却越来越远,仿佛下一刻就要飘远消失了。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们别走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啊……”
“小楉,奶奶也想你啊,”景奶奶的声音终于飘近了一点,饱含着担忧和疼爱,“是奶奶对不起你,又要扔下你一个人走了,仲安和阿璇会照顾你的,你也要帮奶奶看着点西辞啊,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景奶奶……”她哽咽地叫着,“我没法看着他了,你别怪我……”
“小楉,别哭啦,”妈妈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和从前一样温柔亲切,“把不快乐的事情都忘了吧,好好生活,好好工作,你的快乐和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她伸出手去想要握住空气中的声音,然而,就算她再用力,握住的也只是一手的虚。
睁开眼,没有长廊、没有光点,更没有景奶奶和妈妈。
脸上湿漉漉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梦里那种焦急的感觉太过真实,她太想见景奶奶和妈妈一面了,为什么就连在梦里都不能满足她呢?
窗帘的缝隙里传来微光,新的一天来到了。
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她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匆匆洗漱收拾好,背了个小背包就往外走去,刚好和隔壁早锻炼回来的奶奶打了个照面。
“去哪里玩啊?”奶奶关切地问,“今天天气好热呢,出远门小心别中暑了。”
“我去桢洲,坐高铁一个来小时就够了,不远。”奚楉笑着道。
“桢洲啊,”奶奶兴致勃勃地道,“我知道,那里有一座上安寺,听说求菩萨很灵很灵的。”
“是啊,很灵很灵,”奚楉心头一酸,“我有个长辈在那里个供奉了牌位,我好久没见她了,想去看看她。”
上安寺在桢洲著名的东林湖景区,从安州坐高铁到桢洲后,还要坐地铁到市中心,然后打车过去,奚楉一早出发,到了目的地已经九点多了。
这里层峦叠嶂、古木参天,一条溪流从山顶潺潺而下,对面的山峰中雕凿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山洞,供奉着各种各样的佛像,小小的山道蜿蜒曲折,就算是盛夏也凉爽比。
小时候放暑假的时候,奚楉常常跟着景奶奶来这里玩,景奶奶在寺庙里面做法事,奚楉有时候坐不住了,就跑到山里看这些雕刻精美的佛像。
顺着一条绿树成荫的古道拾阶而上,不一会儿,奚楉就看到了上安寺。这么多年过去了,上安寺还是和从前一样,静谧、肃穆,就算香客络绎不绝,也都保持着安静,鲜少有大声喧哗的。
唯一变了的,就是以前可以明火祈福的,现在为了消防安全,把明火都取消了,只能供奉上三支清香以示虔诚。
奚楉一路从弥勒佛殿到了三圣殿,默默地为自己和牵挂的人都求了求菩萨。
下来之后奚楉去了主殿西侧的往生殿,这里供奉着地藏王菩萨,景奶奶的牌位就安放在殿侧。殿里正好有僧人在为逝者的家属做法事,在阵阵梵音中,奚楉找到了景奶奶的牌位。
算起来,自从景奶奶去世后,位于安州郊区的墓地只要她在安州,年年清明都去祭扫,但牌位这里她只跟着景爷爷来过一次。
奉上了三根清香,她站在牌位前默默祈祷。
“景奶奶,我硕士毕业啦,现在已经开始自己挣钱了。”
“对不起啊景奶奶,我没能帮你盯着西辞哥,我已经和他闹翻了。”
“但是他现在很好,自己开的公司红红火火,以后说不定比景叔叔还厉害,应该不会有人欺负他,你放心吧。”
“要么你在天之灵保佑他找到一个合心合意的女孩子,以后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吧。”
……
奚楉絮絮叨叨的,把自己和景家人的近况都和景奶奶说了一遍,又把景西辞拎出来重点讲了讲。毕竟景奶奶最疼的是这个孙子。
聊完以后,她的心里好受多了,正要去向寺庙的僧人们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法事,大殿里领头的一位禅师刚刚结束了诵经,转过身来,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你是……”禅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又惊又喜,“你是景家的那个女孩?好久没见你了。”
奚楉高兴地道:“法元师父!是我,以前常常和景奶奶一起来喝茶的小楉。”
景奶奶自从信佛后,一年总要来个两三次上安寺,年三十也经常住在寺庙里,等大年初一一早烧头香。这位法元师父就是接待景奶奶的禅师,据说精通佛法,自小在上安寺出家,迄今算起来应该已经有四十来个年头了。
景奶奶去世后,奚楉来的那两次,法元师父去了别的寺庙交流,算起来两人也有□□年没见了,奚楉也从一个青涩的高中生变成了城市白领。
以前和景奶奶一起喝茶的禅房就离往生殿不远,禅房围成的四合小院里,一株石榴花开得正艳,为这古朴的古寺增添了一抹亮色。
盘腿坐在茶桌旁,奚楉手托着腮,从窗户里注视着那株石榴树。
她名字里有一个“楉”字,就是石榴的意思。
她喜欢石榴树,喜欢热情似火的石榴花,那耀眼的颜色和她的性格完全不同,可能正是因为她没有,所以才会羡慕、喜欢吧。
法元师父拿出了一个茶叶罐子,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笑着道:“还记得这棵树吗?以前你们来的时候石榴结了果,你那个哥哥偷偷摘了一个尝。”
奚楉怎么能不记得?
那一次她才十一岁,景西辞十三,领着她满寺庙乱跑,看到这颗石榴树的时候景奶奶不让他摘,结果他偷偷背着景奶奶摘了一个,剥了一大把石榴籽逼着她一起吃,两人一起酸得哗哗地掉眼泪。
“记得。”奚楉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棵树长高了不少,花又开得这么好,今年的石榴一定会结得很甜。”
“来,喝杯茶,”法元师父娴熟地挑起茶叶放进茶壶中,一阵清香袭来,“你景奶奶最喜欢的梅坞龙井。”
奚楉已经很久没见过正宗的梅坞龙井了,这些年龙井茶的价格水涨船高,正宗的更是天价,市场上大都都是假冒的。法元师父挑起的茶叶扁平匀称、色泽嫩绿,泡入壶中片片竖立,俨如捧心的西子,娇柔优雅,一看就知道是正宗的。
“好香。”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仿佛回到了陪着景奶奶品茶论禅的那些日子。
法元师父笑着道:“这茶是明前摘的,俗称女儿红,味道轻柔甘香,适合你们年轻人。”
茶的确是好茶,也是奚楉喝过的茶叶中最为清淡的,茶汤咽下后有回甘,回味悠远。
两三杯茶下肚,又闲聊了片刻,奚楉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正想和法元师父道别,法元师父起身,拉开了壁柜的抽屉,取出了一封信来。
“小楉,今天能看到你,我很高兴,终于能完成你景奶奶的嘱托了,”他正色道,“这封信是你景奶奶亲手写的,说是要随缘给你看到。如果你成年了,可以独立生活工作了,再有缘到这座寺庙来看望她的话,就把这封信交给你,也算是对她这么多年愧悔的一次了结吧。”
信封古色古香,封口处印了一支梅花和印章,奚楉很熟悉,这是景奶奶的私章,是景爷爷专门托了某位知名金石大师所刻。
她有点迷糊了。
临终前,她就在病床前照顾景奶奶,两人几乎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如果有话要交代,为什么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景奶奶又为什么会愧悔?为什么要等到她独立工作生活了才让这封信到她的手上?
她接过信,一时之间,心里七上八下的,忽然有点不敢看了。
“看看吧,”法元师父温和地道,“因果循环,你总要面对的。”
奚楉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信封。
“小楉:展信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你也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立生活工作了。
你一定会很想念我,就好像你这段时间每天陪在我身边照顾我,还会为我的病情偷偷掉眼泪,你把我当成了你的亲奶奶,尊敬我、依恋我,却不知,我其实是你痛苦生活的根源之一。
你十岁那年的灾祸,其实是可以避免的。
那天你爸妈在家里吵架,我刚好有事去找你妈,从窗户里看到了你爸和你妈起了争执,你爸打了你妈。
原本我应该制止这场暴力,叫保安、报警都可以,可我却选择了离开,变相地纵容了暴行的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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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梅坞龙井(十二)
信封上的每一个字, 都是那么清晰,景奶奶的字很漂亮,奚楉的字就是和她学的, 一笔一划柔润清丽。
然而,每一个字传递出来的信息,却是那么得真实、那么得残酷。
景奶奶和她爸妈是老乡, 从小也在重男轻女的氛围中长大, 父亲也曾家暴母亲和三个孩子,她十几岁的时候被剧团的人挑中学戏, 这才跳出农门到了县城,后来特招进了大专院校进修,正式考进安州市越剧团成名。
但是, 童年的阴影却一直没有消除, 她想帮母亲和大姐脱离苦海,却反而被家人教育, 在他们那里,男人打女人、打孩子很稀松平常, 为了这种事情想离婚的才是不正常的,她也渐渐迷茫了,被“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古训桎梏着, 回家的时候看到一些暴力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 年岁越大,她的想法也就越来越保守了起来, 以至于最后在看到那场暴行的时候,她觉得就是两夫妻打打架不应该插手,等两人吵完心平气和了, 她再来好好教育那个男人,劝和不劝离。
“你妈妈很早就和我说想要离婚,我劝了她好几次。”
“我以为只是夫妻普通的吵架,万万没想到,你爸会这么丧心病狂动了刀,我看到你妈妈浑身是血被抬了出去,当即就晕倒住了院,后来又托人忙你妈的官司,耽误了很久,以至于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受了很多的苦。”
“这十多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中度过,如果我那天能够伸出援手,那可能你的妈妈就不会离开,你也不会成为一个孤儿,你们说不定可以摆脱你爸的暴行,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就好像我小时候一直期待的一样。”
“小楉,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又没有勇气和你说明真相。这些年,你陪伴在我身边,就好像我的亲孙女一样,我很害怕失去这份亲情,更害怕你看我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孺慕之思,取而代之的是仇恨,唯有我即将不在人世了,才敢写下这些文字,恳求你的原谅。”
……
泪水模糊住了奚楉的双眼,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眼眶,落在了手心上、信纸上。
震惊、痛苦、悲伤……无数的感情冲击着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自己的颤抖,但呜咽声还是忍不住逸出了喉咙。
多残忍啊,她最依恋的景奶奶,才是那起暴行中冷漠的旁观者。
此刻,现在所有的一切才恍然大悟。
为什么景奶奶会千里迢迢从安州到了她的老家,收养了可怜的她;为什么景奶奶会突然信了佛,经常来上安寺祈福祷告;为什么景奶奶会这么疼爱她,甚至对她比几个亲孙女都要好;为什么景奶奶要这么牵挂她,想要把走了以后的生活都替她安排好,让自己最放心的儿子和儿媳把她接到家里去,还想安排好她和景若榆的婚姻……
所有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景奶奶对她和妈妈的愧疚。
她多希望这封信不是真的,那她就可以带着对景奶奶无限的追思继续生活下去,让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小楉,”法元师父担忧地道,“你还好吗?别太难过了。”
奚楉哽咽着道:“为什么会这样……景奶奶她……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就让我蒙在鼓里不好吗……”
法元师父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她当初做错了事,一直在我这里忏悔,也竭尽全力弥补自己的过错,到了后来,她对你的感情已经超乎于赎罪,而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孙女了,她不想再瞒着你了,但又怕告诉你以后你不愿意再呆在景家,没有独立的能力影响了你的未来,所以选择随缘让你知道真相。现在她在天之灵也能松一口气了,至于这份亲情该何去何从,遵从你的内心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奚楉捏着手里的信,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