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罅隙,透出浅淡的海色与天光。
在看见她时,岩胜的心底便有了一声很浅的叹息,像是灵魂已得到了满足,安静地睡去了。
庭院中尚传来木剑的击打之声,他不由侧目望去,却看见一个男孩正跟随着弟弟缘一练习剑术。他与岩胜生的很相似,幼嫩的面孔几乎和少时的岩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仅如此,那修习时的勤勉之色,还有手间的剑茧,似乎也是如出一辙。
“再来一次吧,父亲大人!”
男孩对缘一的称呼,叫岩胜颇有些愕然。但缘一很快地就纠正了他的错误:“良行,我是‘叔父’,又忘记了吗?”
岩胜知道“良行”这个名字。缘一来过书信,说起过他的孩子有了正名的事情。
兴许是察觉到了这奇怪的氛围,优从起初的惊诧之中回过了神,朝着正在练剑的儿子笑道:“良行,你已经练习很久了,先下去休息一下吧。缘一叔父会陪着你的。”
良行愣了愣,放下了剑,有些奇怪地将目光投向走廊上的陌生来客。
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这面貌与自己颇为肖似的男子到底是什么身份,继国良行便被奶娘阿芳催着带下去了:“好啦,少主,茶点已经准备好了,请过来吧。呀!瞧瞧少主的手,又被磨破了!得好好上药才行……”
良行回了神,迟疑地“哦”了一声。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岩胜的方向,磨磨蹭蹭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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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国缘一踌躇一番,也决定将时间留给兄长与他的妻子,自己则垂下头说:“义姐,我去陪陪良行。”
很快,庭院之中清静下来,只余下一对夫妻面对面了。优慢慢地低头,说:“殿下,许久不见了,请坐吧。”
一阵布帛摩挲的轻响,束着长马尾的男子沉默地在她面前坐下了。他的阴影落下来,不知是否为错觉,优觉得自己许多年未见的丈夫,似乎肩背更宽厚强健了。
“那个孩子,就是良行吗?”岩胜问。
“是。”优淡淡地回答,“他会继承继国一族,如今正跟着缘一大人学习剑术。”
“他成长得很健康。”岩胜说着,声音很低,“优,谢谢你照顾着他。”
优闻言,唇角清浅地一勾,说:“良行是我的儿子,我当然得好好地照顾他。说来,殿下怎么忽然想到要回来看看了呢?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一会儿吗?还是明天?”
岩胜愣了愣。
说实话,他不大想离开这里。在看见妻儿的时候,他有一种“就这样回来故乡吧”的冲动。但离开鬼杀队之前主公的交代,又让他有些矛盾了。
“我…想来看看你。”岩胜垂下了眼帘,形状漂亮的眸微微上扬,“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成为和缘一不相上下的猎鬼人了。”
“哦?”她似乎有些诧异,“不相上下的猎鬼人?”
“是的。”岩胜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已经拥有了‘斑纹’,这正是缘一生来就
被上天所赋予的才能。而我通过不懈的修行,也获得了这样的能力。”
他的额上,果真有一大片火焰一般的斑痕,与缘一生来便覆在面上的几乎毫无二致。优娜略带惊诧地看着那道斑纹,道:“殿下,您真的……”
她没想过,岩胜竟然当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她知道缘一是被神所宠爱的天才,所以她从未想过当真有别人会超越缘一。可岩胜竟然在不懈的努力之下,拥有了与缘一相同的能力。这得是付出了怎样的辛勤与汗水?也难怪现在的他,看起来更为内敛、冷锐,叫人不敢逼视了。
“我和缘一,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了。”岩胜低声说,“剑术也好,呼吸技也好,猎杀恶鬼的数量也好,能力也好,都是如此。我们两个,这一次,是真正地站在同样的出发点上了。”
说罢了,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妻子,原本沉沉的目光中,有一缕希冀之色:“这一次,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他的话,有一丝低下之意,这是优从未见过的。从初初相识起,岩胜便是继国一族的少主,后来更是若州的领主。就算成为了猎鬼人,他也是最为优秀的“柱”。
他竟然会以这样的语气说话?
优的目光微微闪烁,有些疑惑地问:“殿下,您在说些什么呢?很久之前,您就已经决定丢下我和良行,还有整个继国一族了,为什么会在现在问我是否能‘重新开始’呢?是在玩笑吗?”
说道最后,她很应景地笑了起来,轻然道:“确实是挺有趣的笑话呢。”
岩胜的表情愣了愣。
他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起,喃喃地问:“优,从前你的眼里只有缘一;就算我对此感到不甘,但我也能理解。我确实是无法超越他的才能,你会对我熟视无睹,那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现在,我和他明明已没什么不同了……”
优暗暗觉得好笑,问道:“殿下难道觉得,我是以剑术的才能来选择喜欢的人的吗?”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手指拨弄着腰带间的蝙蝠扇,口中慢慢道,“殿下,曾经的我一直想和您生活在一起。但是,是您主动丢下了我和良行。”
岩胜眼中的怔怔之色,越发地弥散着。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了孩童零碎的脚步声。旋即,便是奶娘阿芳焦急的阻拦声:“少主!请留在这里,您不能过去!少主!”
但奶娘的阻拦显见是没有用的,下一刻,幼小的继国良行便小跑到了母亲的身旁,气喘吁吁地停下了。他板着幼嫩的面孔,直直地盯着母亲对面的继国岩胜,质问道:“你是谁?”
“良行……”优有些诧异,忙伸手搂住他,道,“良行,来母亲这里坐下,不要失礼。”
“母亲,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吗?”良行皱眉,用青涩的嗓音质问道,“就是离家多年从未归来,害的母亲您孤独流泪的男人吗?”
孩童坦率直接的话,令继国岩胜沉稳的面容有了更大的破裂。他攥紧了拳头,似乎是想说话,但最终又什么都没
说。
岩胜原本坚定的心,在此刻竟然有了一分迷茫。
多年来,指引着他前行的,便是对弟弟缘一的嫉妒不甘之情。他之所以失去一切——优的爱慕,平静的生活,内心的尊严,这一切都是因为缘一拥有他无法比肩的才华。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属于他的一切一定会回来的。
他是如此坚定地相信着这个信念。终于,他成为了和缘一相同的斑纹剑士,掌握了与日之呼吸相似的月之呼吸,然后,他回到了故乡。
可等待他的结局,却与他的设想全然相反。优对他的强大似乎并不感兴趣,而自己的孩子,对他也有隐隐的排斥之情。
“良行…”岩胜叹了口气,试图和自己的孩子进行初次的对话,“我正是你的父亲,继国岩胜。”
他记得这个孩子。在优诞下良行时,他曾回来看望过他一回。他的心中也有过成为父亲的喜悦,但缘一的存在,令他无法纯粹地享受这份喜悦,反倒令内心被更大的焦灼与不甘所占据了。
“父亲?”稚嫩的孩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既然是我的父亲,为何从不露面呢?”
“那是因为从前的我不够强大。”岩胜说,“只有等我的剑法足够保护你与你的母亲时,我才决定回到故乡来。”
“你变得足够强大了吗?”良行的目光还是很怀疑,“那,你会日之呼吸吗?”
岩胜愣了愣。
日之呼吸是缘一独有的技法。缘一在鬼杀队时,毫不吝啬地将呼吸技法教给了所有的剑士,但是,无人能掌握他所独有的日之呼吸,所以缘一便将呼吸法加以修改,配合每个人的体质,令不同的人学会了不同的呼吸技,风、炎、雷、水……以及岩胜所拥有的月之呼吸。
日与月,虽同在天际,可月之呼吸到底只是日之呼吸的劣化剑技罢了。
岩胜握紧了拳,低声说:“我所掌握的呼吸技法,名为月之呼吸。”
良行有些失望,说道:“我还以为你也会那种名为‘日之呼吸’的剑法呢……虽然,缘一叔父说我还不必学习这种东西,可我是真的很想学啊。”
孩童失望的面色,令岩胜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的面色一沉,心底只徘徊着一个念头: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他已经成为了足以和缘一比肩的存在,可他却觉得,自己失去的东西,似乎比从前更多了。就连自己的孩子,也对他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口口声声念着日之呼吸那样的东西。
优察觉到他的心情起伏,忙对良行说:“良行,不要失礼。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父亲……”
“我才不需要!”良行皱着眉,很固执地说,“陪着我长大的是缘一叔父,才不是这个家伙!”说罢了,他转过了身,一溜小跑朝外冲去。
良行离开后,廊中久久寂静着。
片刻后,岩胜扬起了头,说:“看来,我不适合留在这里。”
优听着他的话,心底便忍不住有一丝
怨意。她低声道:“殿下,是您主动舍弃了我们的。”
岩胜沉默地垂下了眼帘,像是认下了这桩罪名。半晌后,他从袖中抽出一支细长的匣子,说:“这是当年…你很想要的那支天竺螺钿屋的发簪。多年前我走的时候,没来得及交给你,现在当物归原主了。”
他将匣子打开,优便瞧见里头那支安睡的发簪。金箔贴就的椿花,以细细的叶流苏为饰。这曾是她对着岩胜亲口说过“我可是很想要的”东西。
然而,她却没有接过。
“殿下,当初我之所以说想要这个,不过是因为想让松田大人免于您的惩处罢了。”优冷着眼,悠悠道,“我们武家的女子,到底不需要发簪这些下贱的东西。”
岩胜的目光轻轻闪烁。
“原来如此。”他说罢,将匣子合起,重新收入了袖中,“这是你不需要的东西。”
优笑了笑,说:“嗯。”
此话之后,两人便再也无言。唯有庭院的春日之樱悠然飘下,落在她珊瑚色的打褂衣摆之上。岩胜安静地看了她半晌,像是要将她的面容凝入自己的眸中。然后,他站起了身,道:“我要走了。还有一些任务没有完成。”
优抬起头,却只见到他沉默地转身离开,一如多年前她生下良行时的那个夜晚。
“等…等等,殿下,”她有一瞬的慌乱,想要伸手去够男子的背影。
继国岩胜侧过身来,安静地等她开口。
优目光轻晃,原本伸出的五指在空中缩了缩,慢慢地垂落下来。最终,她说:“路上小心。”
最终,岩胜垂下眼眸,转身离去了。他的背影,在廊间越走越远,慢慢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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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国岩胜没想过,这会是他与优的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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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胜走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但良行却略略有些变了——他对缘一没有从前那么依赖了,像是明白自己的父亲另有其人,他不该将缘一当做父亲来憧憬。此外,他也成熟了一些,常常对优展现出超越年龄的关切之情。
“母亲已经够伤心了,我想让母亲一直开心地笑着。”这是继国良行对叔父缘一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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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命运并非是那么容易让人如愿以偿的东西。
那年的夏日,因为在继国一族越来越无法说上话的缘故,优带着随同自己嫁来的女房与下人,还有长子良行,从若州一道迁至了小六条城。
虽心有不甘,可她也无可奈何。
她的孩子具有岩胜与安艺国山名一族的血脉,本当继承这整个继国一族。可她没有丈夫,唯一的倚靠便是继国缘一。但缘一或许是个强大的剑客,但于族务之上,却并无法插手。长此以来,她在继国一族中,越发地寸步难行。
于是,她只能离开了长久居住的若州,来到了小六条栖身。虽不甘于继承之权的旁落,可仔细一想,能与自己的儿子平安相守,倒
也算是满足了。就算没有了昔日的风光与优越,但无人叨扰,也恰好落个清静。
可是,即使是这样简单的平静,也在秋日到来时被倏忽燃起的战火轻易地打碎了——安艺国的山名一族,连同西原诸国的其他大名一起,向征夷将军一脉竖起了战帜,决定以朝廷之名,讨伐幕府一系。而阪东诸国,则彼此联结,决定戍卫将军,与西原的大军为敌。
若州地处京畿,恰好夹在东西之间。无论是东军还是西军,都强硬地要求继国一族加入自己的麾下。继国一族自己的女儿远嫁至坂东,此刻人头便沦在刀口为质,只等着继国一族矢口拒绝,便命丧他乡;而继国一族亦有许多男子,娶了来自西原的妻室,他们与西原的诸位大名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密不可分。
在一番挣扎矛盾、抗议争执之后,岩胜的叔父做下了决定,加入坂东的军队。如此一来,留给族内那些西国出身女子们的后路,只有两条——绝婚离去,或者死。
但是,留给优的选择却只有一个,那便是死去。
也许是因为她的出身,也许是因为她是良行的母亲。总之,掌权的叔父大人派遣了来使,携带着一柄短刀与一壶酒前来了六条城。
来使是岩胜旧时的家臣平冈,他见到这位以美貌温柔著称的北之殿夫人时,心中尚余着昔日的敬意,忍不住道:“北之殿,您是岩胜殿的妻子。我虽身上带着命令,但却不愿看您在眼前死去。我想再劝劝领主阁下,留下您的性命,令您能在小六条城继续生活。”
但她却断然拒绝了,说道:“我若活在继国一族,不过是成为人质罢了。我故乡的父亲与兄长,会因为我的存在而犹豫踌躇,失去先机,以至于令战士白白死去。与其如此,倒不如在此地身死。”
平冈微叹一口气,也明白她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