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多久呢?”她询问道。
“天已经亮了。”三日月答道,“你睡了很长的一觉呢。我的膝盖…哈哈哈……”他的笑声似乎有些无奈,“彻底地麻了。”
优娜:……
原来老头子一开始只想让她小睡一会儿,但没想到她直接睡到天亮。保持这种被人膝枕的跪姿一整夜,绝对会麻到双脚失去知觉;也多亏三日月殿是付丧神,才没有直接扑街。
“抱、抱歉!”她有些面红耳赤,连忙凑上去说,“需要我帮您捶捶腿之类的吗?”
“啊…如果能的话,那就太好了。”三日月宗
近说,“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双脚在何处了呢。”
优娜:……………
那还真是抱歉啊!!
天已经亮起来了,雪似乎小了一些,但仍未停止。因着外头的寒风作祟,垂宿旅馆的客人们都瑟缩着,没人敢出门去。狭窄的楼梯之下,隐隐传来锅碗瓢盆的响声,应当是店家在分发菜粥,供旅客们食用了。
吱呀吱呀的楼梯响传来,名为阿志的少女一手托着脸盆和毛巾,一手托着一盘粥碗爬上了楼。那楼梯狭小的不可思议,她却可以轻盈地穿梭而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不由叫人感到赞叹了。
“夫人!”阿志向着静御前的屋子热闹地喊道,“早饭和洗脸用的冷水就放在这里了。要热水的话,得排队等着!现在正在烧呢。”
粥是粗粳米做的汁粥,辅以甘葛和海豆。这个时代并没有太多的佐料,食物的味道基本就是食材原本的味道,吃起来想必不会可口。但平安时代的人不倡口腹之欲,一日只吃两餐,静御前想必不会对此有太多嫌弃。
至于付丧神嘛……不用吃饭。看着就行。
眼看着阿志转身就要下楼忙碌,优娜喊住了她:“阿志,稍等一下。”=;;;XS
阿志停下了赤着的脚,握着楼梯上的绳索扭过头来。一见是优娜在喊她,她微红了脸,很羞涩地问:“殿下,有什么要阿志去做的呢?还是说,今晚要阿志来陪着消遣漫漫长夜呢?”
优娜:……
姐妹,那个,或许你听说过百合花开柑橘香气吗?
“我想买衣物。”优娜看了看身上沾满血污的、脏兮兮的外套,又想起自家大哥平常千叮咛万嘱咐的“风度是第一位的”,便对阿志这么说,“普通的干净衣服就行了,有能卖给我的吗?”
阿志眨了眨眼,说:“我的衣服,行吗?只有我的衣服是干净的。”旅客们拿来抵押的衣服,都是属于臭男人的,汗津津、泥巴巴的,洗也洗不干净,最终被拿去当铺做了穷人家夏季的蚊帐了。
优娜一想,反正静御前、三日月都知道她是女人了,没什么装的必要,也行吧。“好。”她说着,从腰间的钱囊里摸了摸,银叶子是没有了,但有一小颗铜贝。她把这颗铜贝塞到了阿志的手心里,阿志微吸了一口气,连忙蹬蹬蹬地跑下了楼。
很快,阿志就取来了自己的衣物,递给了优娜。
百姓家的女儿,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丝绢绫罗,拿出的衣服也只是葛棉的,沉沉的褐返色,和老板娘昨天身上穿的是同样的款式,粗糙的袖口还磨的有些抽线了。但阿志青春正茂,大概是不喜衣服老气,在领口上绣了一片简陋的唐栈花纹。
优娜拿着衣物回到房中,向三日月宗近说:“三日月殿,你介意我在此处更衣吗?”
三日月宗近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笑眯眯说:“不介意哟。可以,请在这里更衣吧。”顿一顿,他又说,“或者,不如说…我倒是担心日光你会介意我
的存在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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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多虑了。”她又不是脱光!
她把外套、披风和盔甲一解,手套一脱,然后直接把这件粗陋的和服裹在了身上;腰带一打,就遮去了略沾血污的衬衫。从头到尾,没有多露半片肌肤。
三日月宗近似乎是惊诧了片刻,旋即道:“原来‘更衣’是指这个呀……倒确实是我多想了呢。”
“我去看一下御前如何了。”她说罢,随手将佩刀的下绪打在了腰结上,推门去往了隔壁。
静御前刚起身不久,正在侍女的服侍下慢慢地喝着粳米粥。她没什么胃口,浅用了几口后,便将碗碟一推,说:“我已饱了,请将这些拿走吧。”
侍女小心翼翼地收拾起了碗盏。静御前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容色依旧很是幽哀。瞧见优娜来了,她淡淡道:“你是来学习舞技的吗?今天我有些力气了,倒是可以教导一二……”
话音未落,瞧见优娜的穿着,静露出了清浅的诧异之色。
昨日初见时,优娜穿的一身她从未见过的奇装异服,又佩着盔甲,看起来就像是失去主人的野武士。如今她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褪去了,换上了女式的吴服,整个人的神质便陡然一变,从山盗野武士,变成了叫人眼前一亮的美人。
这名为“优”的女子,肌肤白的像吉野山的雪,长发披落如鸦缎;虽穿的是最粗陋的平民之衣,但面貌与行走间却有高华动人的气度,并不输给京城中的那些贵介女房。
“真是叫人惊叹的美人啊……”静御前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原本哀伤的心绪似乎也被吹散了一些,“倘若你在京中长大,一定会有无数男子为你倾倒,将信笺送入你的家门。”
优娜跪坐下来,客气地说:“要是当真有男子写来信笺,我家的殿下恐怕是会不悦的。”
闻言,静的唇边有了淡淡的笑意:“你家的殿下…一定很爱重你吧。”
“呃…”优娜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开始张嘴胡编乱造,“三日月殿,对谁都相当的温柔宽厚,我只是其中之一……”
她总不能直说,她和三日月其实是同僚关系,甚至是竞争关系,为谁更能得到真·主公的宠爱而拼尽全力怒斩溯行军……
“是吗?”静御前说,“他看着你的目光,就像是长辈注视着晚辈,祖父注视着膝下玩耍的孙儿呢。看来,我的目光还真是不行了啊!”
优娜:…………
不,你的目光是对的,你超绝厉害的,御前阁下!
侍女将碗碟送下去后,回来了房间中。她见御前少见地露出了这些天第一次的笑容,便插科打诨起来:“不知道这位…阿优小姐,是如何认识你家殿下的呢?”
静似乎也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道:“像我和九郎阁下,是在宫中的宴会上遇见的。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五岁,九郎阁下是我所见过最为威武神勇的男子,不知道怎么了,我无
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优娜:…………
这个话题,也好棘手。
“啊…我和三日月殿……”她僵了僵,再度开始胡扯,“原本,共同侍奉着一位主公……在主公的座前,相遇了……”
相遇,特指被编入第一梯队一起出阵。
“啊,主公?说的是河内的源氏大人吧?”静御前想起了三日月宗近的来历。
“啊…是,是的。主公已经出家入道,是一位僧人,十分仁厚。三日月殿的性格,和主公很相投…殿下又是那样的外表,当然会吸引旁人的目光……”优娜说。
“确实呢。”静点了点头,“虽然名号和衣装都有些奇怪,不过,你家殿下的容貌确实极为出众,是极为少见的美公子。那样的身量,也相当伟岸。”
“就是如此。”优娜笑着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三日月殿是我所见过的,最为风雅出众的贵公子,不知怎么的,我就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了。后来,主公就让我去服侍于他。”
不知道怎么瞎编,那就现套静御前和源义经的爱情小故事吧。
静御前似乎对此深有感触,唏嘘不已:“原来也是如此。果然…出众的男子,不管置身何处,都会引来女子爱慕的目光。既然你有幸跟随仰慕的殿下,那就一定要好好地尽忠呀。”
“是的。”优娜回答,“殿下欣赏白拍子舞蹈,所以我想向御前阁下求学。”
也许是先前的一番谈心让静御前卸下了心防,她散去了面色的忧愁之色,道:“看在你对你家殿下的仰慕之情上,我会尽力教导你的。只不过,舞蹈是需要长久的学习的,到底能教导你多少,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只来得及教会你其中的一首曲子。”
“无妨,有幸向静御前求学,已经是我的荣幸了。”优娜说。
时间如此仓促,要想从头基础的学起,那是不可能的。静只能挑一首京中流行的曲谣,照本宣科地教给她,让她拙劣地学习唱与舞的技法。
“优,你有特别喜欢的曲谣吗?”在开始之前,静御前很好心地给了她选择的机会。
优娜傻了片刻。
曲谣?嗯…她还真的不知道。毕竟,武人的刀,对音律这种东西肯定是知之甚少的。要说有什么平安时代的曲调的话,她只知道一首。
“那个…不知道御前阁下可否听过,‘天明明,夜月雪’这支调子?”优娜问道。
静露出欣然的笑容:“是前代的仁敦亲王所留下的遗世之歌吧?我知道,家母曾编排过这支曲子,不过,因法皇殿下不喜,所以早就不唱了。你要学的话,我倒是可以教给你,只是万万不可在外人面前唱奏。”
“没问题。”优娜忙不迭地答应了。
所谓白拍子,即和着雅乐缓慢唱诵的悠然舞蹈,舞者需戴立乌帽、着纯白色狩衣、佩金太刀与折扇;舞姿缓而柔雅,一举一动,皆需彰显出风流的韵味。
折扇的开合与挑落,是舞蹈的重要一环,
因此,许多舞者会将折扇装饰的华美非凡,用以夺人眼光。譬如静御前腰间所持的折扇,便是以铂金嵌贝壳为扇骨,扇面上用群青和银朱色描绘出了青山红日的画卷。每当折扇徐徐展开时,便仿佛能瞧见一轮太阳初升,极为惊艳。
“天明明,夜月雪……”
天明明,夜月雪。
花色乃随时移迁,何物无色仍易改?
梅花难辨不得觅,只缘雪降久方天,形似迷雾漫眼前。
天明明,夜月雪。
持续飘零无所歇,飘降我宿间。
可是云端彼方处,时值春日花满开?
静御前缓缓吟唱着歌谣,她的嗓音绵软细孱,犹如春日之溪,悄然抚慰了人心间的不安。似寒梅一般的身姿慢动轻曳,手将一柄桧扇淡然展开,复又合上,恍若在轻悄高天原之门扉。
如此舞姿,配以如此歌谣,但凡是在座之人,都会情不自禁为之沉醉。=;;;XS
静出身舞姬世家,她的母亲兼老师矶禅师本就是京城有名的舞姬,静自小学习白拍子,十岁出头,便已小有名气。静十四岁时,京都大旱;为了祈雨,法皇派遣了一百名舞姬向神明献上舞蹈;前九十九名舞姬献舞之后,天空毫无雨迹;但轮到静御前献舞时,甘霖便陡然从天而降。此后,静的大名便传遍了京都。
这样出神入化的舞技,自然不是一般人可以学的。优娜对音律倒还算是了解,依样画葫芦地唱这支曲谣,还算轻松;但要她跳白拍子的舞,那就有些为难了。
“不可在此时低头,这太过粗俗无礼。”
“手的动作,尚且太快了,显得急躁鲁莽。”
“这是仁敦亲王悍然辞世之歌,面上只可有哀伤,不可有欢笑,更不可有傻乎乎的表情!”
被批评为“脸上只有傻乎乎表情”的优娜,四肢不协调、仿佛小脑蒸发地跳了一通后,迎着侍女怜悯的目光坐了下来。
看的出来,侍女肯定在想着“你这辈子大概都学不会白拍子舞了”之类的话题,但静御前却很温柔地安慰她:“作为初学者,已是相当不错了。你唱歌的歌喉极为悦耳,定会让你家殿下喜欢的。”
“是吗…谢谢。”优娜腼腆地笑了起来。
静坐了下来,沉思了片刻,将她那柄跳舞用的桧扇递了过来:“阿优,这个,就送给你了。”
“……诶?”优娜有些不解。
虽说静御前肯定不缺跳舞的桧扇,但是她手上这把似乎格外华美一些,不仅洒着金箔,还装饰着细长的朱砂红穗。即使是逃亡吉野山也不忘带着的,一定是看家的宝贝了。
“萍水相逢,收留之恩,无以为报。”静笑了起来,“这把扇子,就算作我的回礼吧。”
优娜有些诧异,面色微绯,轻声地说:“不必这么客气,我也只是…别有用心……想要学习您的舞蹈……”
对,她别有用心。之所以帮助静逃跑,只是
为了让源义经如历史上那样,在三十一岁的年纪英年早逝罢了。
“这样的桧扇,我有许多把。”静将扇子推了过来,说,“你就收下吧。”
殷勤难却,优娜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把玩了一会儿扇子,想起静御前所吟唱的那支曲谣,不由问道:“请问,仁敦亲王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呢?”
“啊…这个啊,我也只是听民间的传闻罢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这样的舞姬之女,是不会了解的。”静笑着说,“似乎是说,时年九岁的仁敦亲王,在家臣的支持下谋夺上位,触怒了天神……”
“日光……不,优。”
就在这时,门扇开了,外面传来了三日月宗近的嗓音。
“三日月殿?”优娜回头一看,果然瞧见三日月宗近立在门前的身影。她有些好奇他怎么在此时出现了,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