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民国]——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1-09-18 10:25:29

  后来宫里变了,老人们不安生,慌张往外逃。值钱的家伙事都没带全乎,更别提一只八哥。京师改名叫做顺天府,临了成了北平。紫禁城里那位都没了,往后还有什么事是能作准的呢。
  用不成器的廖五的话说:“二哥,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啦。”
  廖海平撩起长衫,下了车,抬步往堂内行去。老孙一路举着油纸伞在他身后跟着:“二爷,地上滑,您慢点。”
  院里到了点灯的时候,烛台亮起,照的四下光明。
  二爷有自己的讲究,晚饭吃的清淡。一碗粥,一碟粘豆饽饽,三样盒子菜。饭后沐浴更衣,去书斋读书,临到亥时就寝,每日如此。这几年他虽然干起实业,但有些习惯埋在骨子里,改不了了。
  一餐饭毕,老孙伺候廖海平用茶漱口,把灯掌上。在退出书斋前又问道:“二爷,姜姑娘那边还用继续跟么?”
  廖海平用指头碾开厚厚一叠账本,翻到其中一页:“不用了。”
  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姜素莹答应了,自然会守。
  “嗻。”老孙躬身退下。
  屋内一时清净,衬得窗外的雨声格外鲜明。入夜之后雨小了些,淅淅沥沥的,有点往润物细无声的方向去了。
  安宁是最弥足珍贵的,因为往往持续不了多久。
  一个时辰后,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书斋的门被敲响,有人急匆匆的进来了。
  “二爷,七姨娘又来了,拦都拦不住,还打了我一巴掌。”名叫春红的丫头拧起乌黑辫子告状,脸上还带着个大红印子。
  不用她说,廖海平也听见了七姨娘的哭声。
  “欺负孤儿寡母——没有天理喽——”
  廖五的这位老子娘自从亲儿子被打断腿,隔三差五就来廖海平这里撒泼。她好赌,手里总是闹亏空,非得从这件事里刮点好处下来不可。
  “二爷,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也不知是春红还是七姨娘喊道,哭声映成一片,乱糟糟的。
  廖海平得做主,不然家就垮了。
  外院的喧嚣越发高亢,一阵接着一阵盖过来。
  廖海平眼睛没抬:“给七姨娘传个话,若是麻利的走,下个月的月钱照例给支。多哭一嗓子,就扣她一两银子。”
  他停了停,再开口是吩咐春红的:“你去账房领上十块大洋,买些膏药来涂,就说是我许的。”
  春红应声去了。
  两三分钟后,前堂哭声停了。真金白银果真奏效,七姨娘见好就收。
  廖海平面无表情的提起笔,继续批改账目。灯芯烧的太久,冒了个扑。
  拖着这么一大家子,让人疲累。可做主的人是没有资格休息的,睁眼就是劳碌。
  娘是老早就没了。爹倒是走的晚些,留下七房姨娘和六七个弟兄。没有一个拎的起来,斗蛐蛐赌赛马倒是一把好手。
  前些年廖海平拖家带口从京师出来,独自拾掇起天津的旧宅。买机器、雇工人,开启新的营生。手里捏着银票,狠下心干了几年,收拾了一些对家,这才算是在天津卫稳住。
  人人都道廖二爷不怕死。
  他确实不怕——毕竟活着也不过是那么些趣味罢了。
  不过,也许并不全是这样的。
  廖海平突然想起什么,撂下笔,起身从五斗橱里翻出一只木盒。
  木盒中无他,无非一些零碎的老物件,倒是有枚胸针显得格格不入。象牙面上用浮雕技法刻出一个西洋女人,半个大胸脯子露在裙子外面,手里举着把阳伞,裙撑支得老高。
  款式不常见,是外来货。兴许是哪个摩登姑娘爱走动,一个不小心打衣衫上崩下来了。
  廖海平握住那枚胸针,突然觉得掌心还存着一点丝绸的触感,是先前按在姜素莹肩上时,感受到的那种。丝绸下的肉|体有趣且活泛,像饱满的蜜桃。哪怕不吃,单是掐破那层毛茸茸的软刺,看汁水淌出来,也叫人心生欢喜。
  而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欢喜了。
  ——活着的欢喜。
  他明明还年轻,骨子里又像是已经老了,心里却又有那么一点不甘的渴求。
  顶矛盾的一个人。
  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些年独自撑下来,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想吃的桃子,自然是要吃到的。只是不能硬摘,得先赶走些桃子上的苍蝇。
  当然苍蝇若是不识趣,直接拍死也成。
  铛。
  伴着残存的雨声,宅内打更的敲起梆子,亥时已过。
  廖海平回神,把胸针放回木盒,放了回去。接着解开衣襟,吹灭烛火,在架子床上躺下。
  被衾沁凉,他却像没知觉似的阖住眼睛,很快睡着了。
 
 
第8章 问诊   山不来就他,他去就山便是了……
  雨是在后半夜停的。
  姜素莹听着窗外渐渐消失的噼啪作响,在被褥里打出一个小小的摆子——先前她身上被淋湿,这会有点发起热来。喝下一服滚烫的汤剂后,才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做梦也不安生,她在泥地里不停往前跑,后面一直有人在追。
  也得亏姜素莹平素身体强健,这点毛病来得快去的也快,翌日烧就退了。
  太太见她不像是有大事的,便心安理得出了门。要做菩萨的人,万万不能错过讲经的日子。
  反倒是乳母心疼姜素莹,硬是按着她,让她休息:“年纪轻不养好身子,老了后悔去。”
  姜素莹听话的躺了个把钟头,开始还算老实。后来实在熬不住,非得爬起来活动活动不成:“一直躺着,人都变成木头了!”
  乳母也不争辩——自从上回受骗,她很是习得了和姜素莹斗争的法则。一句话不说,搬来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严防死守愣是不让姜三小姐从席梦思上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退一步,任凭姜素莹怎么撒娇都不行。
  最后还是房门外边传来下人的声音,解救了姜素莹:“三小姐,门房说有您的电话。”
  电话是个新鲜玩意,姜公馆也是过年前才拉线装上。用得起这东西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肯定是有耽误不得的要紧事。
  乳母这下彻底失去阻拦的理由,让三小姐大获全胜了。
  姜素莹笑起来,从床上蹦下去,跑着下楼去接电话。气的乳母在身后喊:“多披一件衣服!”
  打来电话的不是别人,是老同学张怀谨。
  “今天天气很好,我想问问你是否有空,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邀请很诚恳,雨停了又秋高气爽,确实是值得出去放风的好日子。但姜素莹一下子想起了昨日那桩匪夷所思的交易,嗓子开始发紧。
  她把电话线绞在手指头上,绕了两圈又松开:“我不大舒服,不想去了。”
  大抵是还有点鼻塞的缘故,说这话时语音嘟嘟囔囔的,平添几分可信。
  “你受凉了?是不是淋了雨?”张怀谨听出不对劲,几乎要捶胸顿足起来,“是我该死!昨日说什么也应该送你回去。”
  “不是你的错,谁知道会变天呢。”姜素莹反倒有几分抱歉,毕竟这位老同学是真的关心她的。
  “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千般不舍之后,张怀谨才把电话挂断了。
  姜素莹把听筒撂下,默默叹了口气。上了楼,裹着被子坐在卧室梳妆台前,心情都沉重了些。那叠待翻译的稿子就摊在桌面上,似乎在控诉她的过河拆桥——营生都是张怀谨介绍的,怎么能说不理就不理了。
  不是她不想理,是廖海平不让她理。
  现在回忆起来,昨日那桩交易里处处透着离奇。她简直像是但丁笔下的浮士德,把灵魂都出卖给魔鬼了!
  而整件事里最叫人不解的,当属廖海平让她念英文稿子。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能听懂的,却还听得饶有兴致。
  这是为什么呢?
  姜素莹思寻半天也没想通其中的道理,干脆不想了,毕竟人和魔鬼是没有交流的可能性的。
  是的,她给廖海平下了定义。
  姜素莹趁着乳母煮茶的功夫,把钢笔灌满墨水,摊开了纸。
  【Yesterday at a local conference-昨日在一次当地会议中……】
  报纸拓的不甚清晰,一字一句翻译很花些时间。半个钟头过去,她才堪堪翻完两篇。伸了个懒腰正准备继续时,门铃却响了。
  有客人上门,指名要见姜素莹。
  “是谁?”
  “素莹,是我。”
  跟在乳母身后进来的,竟然是才通过电话的张怀瑾。
  姜素莹一愣:“你怎么来了?”
  张怀谨提起手里沉甸甸的医药箱,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我怕你刚回来,不知道去哪里看医生。想了想,还是过来一趟放心。”
  看样子是来亲自问诊的。
  西医看病是要打针的,姜素莹见识过。她可不想狠狠挨上一针管子,急忙要起身:“不用不用,我全好了!”
  乳母早有防备,一把将她按回到椅子上:“张公子您来的正好,快看看三小姐有没有毛病,担心死我了。”
  张怀谨显然有备而来,立刻拿起听诊器,愣是把姜素莹的心肝脾胃肺全都听了一遍才停手,给她做足一整套保健工作。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姜素莹还是很健康的,大的毛病没有,只是需要补充一点蛋白质。
  “家里有牛奶吗?”
  “有有有。”
  “麻烦煮一点。”
  乳母最信大夫的话,立刻领命往厨房去。临走前给了姜素莹一记眼刀,示意她老实呆着,
  姜素莹生平最讨厌喝牛奶,害怕那股子腥气。她认为这两个人简直沆瀣一气,坏极了,于是不满的哼出一声:“我都说我早好了,你们偏不信。”
  声音有那么一点哑,沙瓤西瓜似的。张怀谨听了心都要被甜化,蜷在一起。
  对病人起心思是不大道德的事情,于是他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把目光投向桌上墨迹未干的纸:“感冒要多休息,翻译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做。”
  “可我答应过卢主编了,后天要交给他的。”
  “不要紧,我去和他说,缓上几日不成问题。”
  “那怎么行,都是说好的事情,做人得有信用……”姜素莹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因为她也答应过廖海平,说是不再与张怀谨有交集。而现在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说起话,明显她没有信守约定。
  可张怀谨是自己上门的,眼下就坐在她对面呢。
  难不成还能赶他出去?
  姜素莹心里翻腾着,一时拿不定主意。牛奶倒是在这个档口热好了,张怀谨起身帮忙端过来,乳母退了出去,门又重新掩上。
  牛乳是装在玻璃瓶里加热的,刚煮沸,还在咕嘟咕嘟冒泡泡。
  “烫烫烫。”姜素莹抱着瓶子叫道,像只猫儿一样,捏起鼻子一点点啜饮起来。
  一点厚实的奶皮沾在她的唇上,白的触目惊心。她觉得不自在,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一下,又快速缩了回去。
  张怀谨看着看着,心猿意马起来,眼珠都挪不开。
  姜素莹终于把牛奶饮尽,放下瓶子,长舒了一口气。她觉察出对方的异样,于是问道:“怎么了?”
  张怀谨不敢说。
  他觉得自己思想不纯洁,生怕玷污了雪白圣洁的姜素莹。
  “没什么。”张怀谨别开脸,从兜里掏出叠的整齐的手帕,递了过来。又怕姜素莹嫌弃,解释道:“才洗过,是干净的。”
  姜素莹接下,大方的擦了嘴,笑着说:“多谢。”
  她认为张怀谨这人很可爱。
  是一种忠心耿耿式的可爱,就像密斯劳森养的贵宾犬一样,鼻头湿乎乎的,爱舔人手心。
  只可惜他越是对她好、越是真心实意,她越是不能拖累了他,那样是不道德的。
  想到此,姜素莹下了主意。她清了清嗓子,拿出一点端正的态度:“怀谨。”
  两个字叫下来,带出一点从未有过的亲近,让张怀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满怀希望的抬头:“怎么?”
  姜素莹的下一句话却把他打进冰窟窿里。
  “我们之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张怀瑾错愕道:“为什么?”
  这事没法解释,拖泥带水呜呜嘟嘟,一扯铁定还会扯出二姐的悲惨遭遇。
  “你听我的就是了……有些事我现在也不能说,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放心,不会很久的。”
  姜素莹讲完,觉得这次确实是自己不仗义,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她是多么快活的一个人,自打回了天津,却常常叹气。
  但能怎么办呢?
  要怪,也只能怪廖海平了。
  张怀谨不死心:“为什么不能再见面了?你不是喜欢小狗么,还说要来我家看看的。”
  姜素莹只管摇头,更多的拒绝她也讲不出来了,实在是不忍心。
  张怀谨从她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失魂落魄的离开,上了汽车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少爷,回家吧?”汽车夫问他。
  “哦。”他胡乱的应了。
  张怀谨想不通——明明昨天他和姜素莹还好好的,今天对方就变了样子。都道女人心海底针,他恋爱经历十分浅薄,对姜素莹的态度骤变实在拎不出一个像样的解释。
  可见爱情不是做手术开刀,更不是打针吃药。这门功课压根没有准确的度量衡,连温书都没处温去。
  这厢张怀谨胡思乱想的到了家,门一打开,一个棕色的影子就活泼的扑了上来。新养的贵宾犬是好狗,嗷呜一声钻进主人怀里,绿豆眼巴望着,又是亲又是舔,希望他能开心。
  张怀谨抱着毛茸茸的一团,越发想落泪了——这狗是专门为姜素莹买的,才买了两天,人家就不喜欢了!
  爱情很能激发人思考,尤其在委屈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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