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不理解倒还是其次,廖海平是认真的。
他端起茶杯,又续道:“按老礼,应该是先下小定,过庚帖。但我父母走得早,有些事……”
姜素莹再听不下去,打断了他,豁然站起身:“你莫要信口开河。什么下聘,什么定亲,我压根没听说过!”
桌上一下静住了。
廖海平仰头,和她四目相对。瞳孔黑洞洞的,叫姜素莹想起小时候滑冰的湖。面上宁静,底下是吸人坠入的暗流。
然后,啪。
廖海平手中的茶杯落下,用指头摩挲起陶瓷杯面。片刻后,他问道:“方才我和你说什么来着?”
做人得有信用。
合着这就是廖海平口里破了戒的代价,是他的“任凭发落”。
显然在廖二爷看来,按理下聘才是君子。男女之间不能胡乱交际,没名没分就一同钻到诊室帘子后面去,这样的事他不想见着第二回 。
再见也不是不行——他非得毙了张怀谨不可。
既然心生欢喜,明媒正娶是正理、是尊重。这道理来得庄严肃穆,倒像条软绳似的,要死死缠住姜素莹了。
姜素莹在坎郡念大学校时,上过一门弗朗克教授开设的逻辑课。
那门课学分不好拿,中国学生很少。她兢兢业业学了三个月,夜里点着烛台读书,论文写得就是《浅谈诡辩术》,最后成绩拿到A,还跑去小馆子大吃了一顿。
按黑格尔的理论,廖海平这一套操作下来,根本就是偷换概念、无中生有。
但知识是知识,实践是实践。眼下她纵是满腹经纶,也抒发不出。
因为对方自有一套逻辑——那套逻辑明明泛着陈旧的灰土气,却又在他的框架内充分自洽,端出一副天圆地方的架势,容不得旁人辩驳。
与其和这样的人争论,还不如干脆大喊一句:“想都别想,你在做梦!”
姜素莹如此这般嚷嚷完,顿时舒服多了。
积郁已久的心情卡在嗓子里,这回终于突破阻塞,井喷似的往外涌——廖海平这人有毛病,她可没有。
大哥姜景泰嘴巴张的老大,一时合不拢。手里刚捡起来的筷子哆哆嗦嗦磕在碗边上,咣铛一声。
姜老爷子干笑起来,呵呵了两下,见没人接茬,只得又停了下来。左看看,右看看,拿不准这圆场该从何处下手。
许久后是廖海平开口,打破僵局:“素莹。”
他是有意喊她“素莹”的。
这两个字从舌尖滑落,在空气里摩擦,从唇齿间带出挠心挠肺的欢喜。
新鲜的桃子都有刺,扎嘴扎手都是正常的。但是想想那鲜甜的肉吧,等咬在嘴里那日,汁水都迸出来,该是多么的甜蜜。
等叫完她的名字,廖海平的嘴又微启,待要讲出一些话语——
咣,咣。
西洋钟摆出沉重的两声,未时已过。
廖海平听到响动,侧过脸看了一眼钟面,停下说服对方的举动。态度软化需要时间,而他今天已经在姜宅耽搁了太久。
原计划里是没有吃饭这一遭的,但毕竟提亲是大事,总得郑重些。人家留他,他便应了。只可惜后面的日程一环接一环排着,一个错过,全都得拖。
他是活在规矩里的人,最不情愿迟到,有些客人也不能等。
如此想过,廖海平便收住话头,对姜素莹道:“今天来不及细聊,过两日我们再见上一面。在那之前,我想你应该留在家里,好好思考思考。”
只要她呆在家里,外面的苍蝇就飞不进来,总归安生些。
姜素莹自然不允。
她没来得及开口,倒被父亲抢了先:“二爷您说的是!我定会好好管教三姑娘,不让她东奔西跑的。”
廖海平得到保证,满意的起身,向主人告辞。
“慢走,慢走。”姜老爷子一阵风似的把贵客往门口送,留下姜素莹木桩子一般站在桌边。
大门被掩上了。
一群人齐刷刷离开得干净,地上八口箱子没有被拿走,顶天立地的落在原地。
二爷在时,大哥姜景泰一个屁没敢放。如今对方走了,他突然回了魂,好奇的凑了过去,想把箱子打开。
箱子虽然没上锁,但木盖沉重。姜景泰身上闹虚空,使了老大的功夫才成功。
而这一开,里面的物件很是亮眼,值得一句:“嚯,好家伙!”
箱里盛着上好的丝绸、彩布、锭银和鹿茸,满到几乎溢出来。甚至还有几条粗如儿臂的老参,估摸着得有百十来年了。
旗人对下聘看得很重。不管廖海平性子如何、对待姜素莹有几分真心,这件事上他是拿了百分百诚意的。
“素莹,你真是命好。”姜景泰喜从中来,祝贺起妹妹,“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好婚事!”
姜素莹并不觉得。
她满心倦怠,话都不想应了。屋里的空气让她窒息,须得出去透透风才好。转过身,却看见了刚刚送人回来的父亲。
“想往哪去?”姜老爷子拦住了她,“没听二爷说么,你给我老实呆着,站住别动!”
家门被层叠的佣人挡住,姜素莹被迫停了下来。
她绷着脸,只管坚定的对父亲吐出三个字:“我不嫁。”
姜老爷子一听,胖脸上的笑容登时凝住:“你若是有本事,先前和张公子定下亲,我也有理由推拒廖二爷。如今张家没个准信,看着不像是咱们能高攀的上的。你年纪又不小,浪荡几年也该够了。”
“我说了,我不……”
“糊涂!二姑娘嫁得,你嫁不得?真当肚子里有点墨水,人就金贵了不成?女人早些嫁人生子才是正道。我方才送二爷出去的时候打探过了,二爷先前戴孝,一直没娶过亲,嫁给他是你的造化!”
姜素莹还欲争辩,姜老爷子已经不耐起来,示意仆人过来:“愣着干什么,还不送三姑娘回屋!”
两个负责清扫的妇人得了令,一左一右上前把姜素莹架住,往楼上去了。
“放开我!”姜素莹大声呼叫。但那妇人们身体强健、一膀子力气,她挣不开,最后还是硬被推进了卧室里。
啪。
房门就在眼前活生生关上,从外面咔哒落了锁。姜素莹扑到门上,任凭她怎么敲打,都没有人应声。
倒是楼下隐隐传来大哥兴高采烈的声音:“父亲您快来看看!都是好东西!二爷出手真阔绰,这老参炖鸡汤可是大补。”
姜素莹贴在门上听着,渐渐停下了手。
旁人的欢喜与她是无关的,她独自一人站在午后的卧室,本应天光正亮,却觉得一颗心晦暗极了。
姜老爷子说的其实没错。既然二姐嫁得,她也嫁得。
自己和二姐又有什么不同呢?
诚然她自认为自己多念了几年书,见过很多世面,是个与众不同的新青年。但依旧有的是人想把她困住,拿她献祭,换取更好的营生。
就好像她压根不是人,而是一块躺在砧板上听任摆布的肉。
可这分明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了。
楼下那一口口箱子咫尺之遥,承载的哪里是金银细软,分明是枷锁,连开合之间都写满了“吃人”两个字。
姜素莹失魂落魄的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手心方才拍门拍得红肿,一鼓一鼓,涨得生疼。
她的脑子因为方才巨大的变故,还在嗡嗡直叫。但有一个念头却浮起来,清晰,无比清晰。
她不要做那块肉。
***
廖海平走进厂子时,心情是舒畅的。当然他不爱笑,也不十分爱讲话,所以没有太多喜悦的情绪显露出来,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冷漠。
他自觉今天的事情办的虽然仓促,但还算体面。
大虫虽死,百足不僵。廖家过去的荣光虽然没了,但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下聘,面子上依旧说得过去。
只可惜姜素莹明显不大乐意。这姑娘像块镜面,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眼睛恨不得能冲他下刀子。
但这样才有趣。
廖海平是无趣的,所以他格外渴望一点有趣。
这就好像熬鹰,须得使出一点合理的手段。不然放任鸟在天上飞,什么时候才能落下来?
他不安心。
院子里机器声轰鸣,工人们正合力把人力木机从厂房里搬出来。见着廖海平进来,连忙停下来问好:“二爷,您来了!”
廖海平从私事上回过神,淡声问:“这是把铁机换上了?”
工头累得满头大汗,抬手擦了一把,笑道:“是,一共四十张,先换了一半。您听这声音,多响亮。比起先前,能产一倍还多!”
这些铁锻机是新购的,硬铮铮带着机油味。工头谈起新机器,好像在谈自己的孩子,自豪极了。
廖海平面上没露,心下却有几分满意。虽然花了不少钞票,但能产的快些,赶上往南发就不亏——他细细算过这笔账了。
生意想做大,一点投入是必须的,这是他的逻辑。
“去忙罢。”廖海平不想多耽误功夫,继续抬步往里走。行过几步,在隔院的回廊处,老孙正搓手等着。
“二爷,那位已经来了。”老孙看见廖海平,立刻快步过来,压低了声音说。
“茶水都伺候上了?”廖海平问。
“都是上好的龙井,一水的新茶。”
“进来的时候没见别人,就他自己来的?”
“是,就带了一个马夫,这会在外间吃西瓜呢。”
廖二爷点了点头。他之所以没带老孙去姜素莹家,就是因为这位客人有些棘手,旁人他信不过。
“你带两个人,把院门守住。一会儿屋里的话,一句不能往外漏。”他对老孙说。
说完抬步,把厢门推了开去。
第13章 叛徒 “旗人、汉人,都是中国人。”……
这间堂屋惯常待客用,布置的十分精巧。
左挂一米芾行书,润而不肥。右立一汝窑瓷瓶,风趣盎然。当中一匾书“刚正不阿”,笔迹遒劲,是廖海平曾祖初任直隶巡抚时亲笔所题。
而牌匾下罗汉椅上坐着的,就是那位不速之客。
客人正美滋滋喝起茶水,见着廖海平进来,咧嘴一笑:“海平,咱爷俩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是有日子了,四叔。”
这位被廖海平称作四叔的,是他父亲的第四个弟弟。四叔爱消费,和廖父分家之后还不起八大胡同的烂帐,为了躲债干脆一股脑逃跑去了满洲里,足足几年没回。
“我昨儿个一到天津,头件事就是想到你。”四叔露出八颗新镶的金牙,闪亮极了,几乎称得上熠熠生辉。看来他最近转了运,混的不错,甚至有余力装点一下自己。
廖海平在隔桌的椅子坐下,斟了一碗茶:“四叔找我何事?”
“叔侄之间,这么客气作甚。四叔还不兴看望看望你?”
纯粹扯淡。
廖海平懒得戳穿他,只管沉默不语。
四叔这人要是有点良心,当初也不至于跑得那么干净。留下廖海平替他还那一百五十两银子——不还不成,不然丢的可是廖家的脸,廖海平承受不起。
这厢当侄子的不想应承,但架不住做叔叔的脸皮厚。
四叔咂摸了一口茶,只当没看见主人的眼色,喋喋不休的讲起来:“关外的日子可真是难熬,冬天冷啊,河上冻得梆硬,手脚都烂掉。你瞧瞧,四叔手上现在还有疮呢。”
廖海平实在无法对他产生同情,瞥了一眼,淡声道:“辛苦。”
“不过多亏你四叔脑子机灵,找到一门好出路。”对方拍了拍身上的缎袄,嘚瑟起上好的织锦,“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发了大财了。”
廖海平虽然嘴上没说,但表情是不大感兴趣的。
四叔见状从脚边拎起一只小皮箱,啪的撂在八仙桌上:“我知道你不信。那就睁眼瞧瞧,看四叔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啪,金属扣弹开,一片明灿灿晃人眼睛。
皮箱里全是银子。
一半是足两的雪花银,上面印着官印。一半是银元,结结实实堆叠在一起。乍一看,真不是一笔小数目。
“怎么样,我没骗你罢。”四叔很是得意,把皮箱往前一推,“先前让你替我还债,是我不对。现在叔手头阔绰,全都还你。”
廖海平目光从钱堆上扫过,并没有接下:“四叔是做了什么营生,挣下这么些银子?”
这句话问到了根上。
“你过来。”四叔压低了声音,冲他招手,一脸神秘兮兮。
廖海平把手中茶饮尽,之后放下杯子,身子前倾了些。
四叔话音梭梭的,离近像只偷到油的耗子:“我最近找到大户,倒腾起枪械了。”
怪不得。
“是从谁手上倒腾的?”廖海平想了想,问道。
四叔一听,笑了:“海平果然聪明,这便是我此番找你的目的。”
四叔施施然开口,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从他如何一路扒火车皮逃到满洲里,求爹告奶四处奔走却无人搭理。再到如何辗转去了奉先,巧遇一个丢了顶子的辅国公。最后到两人如何难兄难弟抱作一团,对方交际甚广,给他介绍了一个姓高桥的日本人,这才有了这条发财路。
“高桥大佐想拢点人手,干件大事,托我回天津打听打听有没有可靠的人选,事成之后重重有赏。我一寻思,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少了我的亲侄子。”
廖海平听完,眉头蹙起,把身子直了回来——四叔这是和日本人打上交道了。
其实天津日租界里最近不安生,或多或少有消息流出来。廖海平在城里有点根基,也听过那么一两句似是而非的传闻。
大抵面子上怀柔,心里一定是揣着坏水。这道理用在这件事上,格外适用。
不然就四叔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遗老,凭什么能被日本人器重,还专门给他富得流油的差事、派他来关内做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