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是不惮于替主子向外界传达喜讯的。
一番唾沫横飞的介绍后,卢主编连忙道:“恭喜,恭喜!”
姜素莹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了这场对话。她面上是和气的,打开皮包,把稿子抽出来:“实在对不住,晚了一天。”
卢主编刚要接下,廖海平却突然开口:“麻烦给我。”
卢主编一愣,转手把稿子递给了他。纸上一面是英文,字迹密密麻麻,圆滑的像蜘蛛爬。另一面是汉字,天圆地方的工整。
廖海平细细读了一遍,中文那面无非是些社论,谈政局和看法,没什么特殊的。
他把稿子还给卢主编,问道:“英文写的是什么?”
这回姜素莹开口了:“写的是……”
她才写完这篇社论不久,内容记得牢,轻松就能复述出内容。只可惜才说了个话头,就被廖海平截断。
“我在问他。”二爷指着卢主编说。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尤其是廖海平带着的那些下手瞪起眼睛,直勾勾的盯住卢主编。
卢主编不知原委,打了个磕巴,翻译起来。他叙述的内容和姜素莹中文写的差不多,可见姜素莹确实是一字一句译的。
廖海平听罢,点了点头。
他有他的顾虑。毕竟有前车之鉴,姜素莹若是借着递稿往外传信,就不大妥了。
这厢危机解除,姜素莹沉下脸,转向卢主编:“说来惭愧,卢先生,我这次是来辞工的。”
卢主编是个文明人。
他瞅了眼廖海平身后的打手,连姜素莹还去不去上海都不敢再问,就连忙应下了。
***
从报社的小院出来,已近中午。
“二爷,我没骗您罢?”姜素莹边往马车边上走,边有点气鼓鼓的嘟囔,“做人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廖海平没回答,单是掀起帘子,语气平和:“上车。”
再次坐上廖家的马车,有种一回生二回熟的意思。姜素莹好像闹起小脾气,也不说话了,靠窗掀起一条小缝。
从新文报回姜宅,要途径五大道。沿途全是热闹场所,一晃一家馆子,一晃又是一间舞厅,处处人头攒动。
五天没能外出,街上的景色都显得格外新鲜。
秋风一股脑往里涌,姜素莹贪婪的呼吸起来。多好,自由的空气。
路过新世界电影院时,墙上悬着幅巨大的海报。姜素莹见状喃喃道:“嘉宝的新电影上映了,我竟然不知道。”
她好像还是小孩心性,明明刚才还在赌气不和廖海平讲话,一晃便又忘了。
廖海平瞥了一眼窗外,海报上画的是一个丰满的金发女人,胳膊环在男人脖子上,两个人没羞没臊的贴在一处,几乎要接吻了。
姜素莹叹了口气:“我是很想去看的。”
廖海平没看过电影。
他小时候看过皮影戏,一群纸人在幕上动来动去,没什么趣味。电影不过是洋画片、是西洋皮影,大约也好不了很多。
但他今天是冤枉了姜素莹的,也害她丢了营生。而眼下姜素莹噘着嘴,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模样,怪可爱的。
马车驶过百十来米后,廖海平开了口道:“停一下。”
吁——
马夫得令拉起缰绳,老孙一溜小跑过来,听二爷吩咐。
“去看看电影票还有没有。”
姜素莹一愣,扭过脸看廖海平,眼睛里写满疑惑。对方表情淡然,好像方才那话不是他说出口的。
老孙很快回来了。
——票务经理说,嘉宝的新戏太抢手,别说今天,就是下个月的也全部售空。
“要不找人打听打听?”老孙小心翼翼的建议,不知道主子会不会觉得此举太掉价。
抢在廖海平前面开口的,竟然是姜素莹:“别麻烦了,电影看不看不要紧,能有这份心就成啦。”
她说完微笑起来,酒窝都带出快乐:“我就知道,二爷真是个体贴的好人!”
老孙听了这个评论,下巴都要惊掉。只当什么都不知道,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份简单的快乐一直持续到姜素莹下车。
被姜宅的仆人押着往屋里走时,姜素莹还是笑眯眯的。临到门边时,她突然回头,扬声问廖海平:“二爷,明天我还能去看你么?”
皇帝不急太监急,廖海平还没回答,老孙倒是激动地咳嗽了一声。被主子不冷不热扫了一眼,他立刻讪讪停住。
廖海平难得犹豫了。
他没有见过爱情初生的模样,理智上也不觉得自己体贴、姜素莹会和他坠入爱河。
但对方的态度又叫人迷惑——她是那么热情、快乐而且生机勃勃。
兴许姑娘和鹰又不一样。软乎乎没有翎羽,吓唬一下,心意便归顺了?
不管怎样,廖海平嘴上不说,心里是有那么一丁点受用的。
不多,就一丁点。但足以让他淡声回一句:“好。”
马夫一扬鞭子,青花马立刻抬步,拉着车辇缓缓消失在晌午的天光中。
姜素莹笑吟吟的上了楼,连乳母见状都放心的留她一个人在卧室了。姜素莹关上门,解开钻石耳坠。坠子挂了一上午,涨得耳垂生疼。
她走到卧室的落地窗前,看着马车一点点远去,脸上欢乐的笑容终于无法再维持住,瞬间掉了下去。
之后姜素莹整个人发起抖来。
她在自己虎口上咬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许久后松开时,已经留下一圈鲜红的牙印子。
第16章 蜜意(一更) 她睡熟了,颇像只猫,叫……
翌日。
卯时刚过, 河面上擦出一层蒙蒙的亮。红嘴雀子才刚开始叽叽喳喳叫唤,廖海平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
他一向起得早, 睁眼就劳碌的命。
“二爷, 今儿个什么安排?”老孙笑得恭敬, 等待他说出姜小姐的名字。
廖海平没有。
他像是忘记了和姜素莹的约定,思寻片刻,决定坐上车, 先去码头查看一圈——今日有艘离港的货船,上面装的是他的料。
老孙险险的舒出一口气, 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是万幸自己没有碎嘴子, 少挨一顿骂。一方面又觉得二爷连温柔乡都不要,心肠忒硬。
车子行过个把钟头, 到了地方。
接待廖海平的是常经理。
“欢迎!欢迎!”常经理个子不高, 嗓门极大, 情绪很饱满。
他在廖海平手下负责贸易, 是个矮小的中年人。大抵是觉得自己在身高上有所缺憾,因此说话时特别喜欢踮脚,往上跳那么一跳。
老孙顶看不上他这点, 嫌他像蚂蚱。
一行人在常经理的咋呼声中往装船处走,不多时便见着了荡漾成片的海水。
天津港往来船只密集, 一派热火朝天景象。
工人们干活累了,拉起嘹亮的号子,短打都脱得精光。膀子上一层油亮的汗,晒得黝黑。一只只麻布口袋被打紧麻绳往舱里运,分量沉的像鼎。等一路漂到南边,就能换成绿油油的票子。
“下一批怕是装不满, 半船走不合适。”常经理仰头看向廖海平,征询起他的意见,“二爷,正好有人想借咱们的船,您看要不要和人拼一拼?”
“谁想借?”
“刘长生刘老板。他手里有些烟草,着急往南边去,也差不多是一个日子。”
按先前的消息,刘长生最近经常和四叔搅在一起。不管他们私下有没有交易,这人都不再安全了。
“他不行。”廖海平道。
常经理眼睛咕噜噜转,试图向老板算起一笔经济账:“可这毕竟是一笔大收入,半船三千……”
廖海平截断了讨论:“往后刘长生手里的货,都不要接。”
钱确实有用——廖海平最近有心购入一家染厂,很需要一些资金上的周转。
但这不是钱的问题。
常经理小心翼翼的提醒:“二爷,上回有人不肯替刘老板走货,西郊仓库可都被烧了,都说是因为结了仇。”
廖海平认为这威胁压根算不上什么。
若是敢来烧他的,他自然也敢烧回去。做事讲究礼尚往来,不过是拼个你死我活罢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先例。
廖海平不怕流血,所以不大在意的回道:“无妨。”
“那全听您的。”常经理应了,不自觉又垫了下脚,总觉得二爷怪渗人的。
监督过装船,已经几近午时。
太阳足足的升起来,虽然不算炙烤的厉害,但是光反在海上,明晃晃叫人睁不开眼睛。
老孙用手挡着灼灼烈日,开始担心今天中午会不会挨饿——一忙起来,廖海平总是顾不上吃。他不吃,下人自然也不好开口。主子仆人饿做一团,惨兮兮。
于是老孙给常经理递了个眼色。
对方虽然长得像蚂蚱,脑子还是很机灵的,立刻搓着手道:“二爷,今儿中午有局,商业同盟会的马会长亲自做东,在顺义居请吃涮锅。您看这边忙的也差不多了,咱们现在过去?”
没成想廖海平道:“不了。”
推拒之后,补上一句:“我还有约。”
老孙起初觉得稀奇。二爷中午有约,他怎么不知道?
但转念又一寻思。
哦,懂了。
是和那位有约。
想明白之后,老孙偷摸一笑:合着咱二爷不是心肠硬,是嘴硬。
***
正是吃饭的点,纺织厂的工人们歇了一部分机器。厂房里难得不那么吵闹,终于能听见秋风刮过叶子时,那一阵窸窸窣窣的脆响。
若是继续往小院里面走,四周便更静了。
杂役吃饱了没事干,坐在回廊下面的马扎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蒲扇都掉到地上去。
廖海平没言语,推开厢门时,心里是做好了被人诓的准备的。
他不确定姜素莹说话有几分可信——当然按照眼下这股子静悄悄的劲儿,应该是十分不可信了。毕竟姜素莹是热闹的,她若是来了,非得闹出点响动不可。
果然堂内招待客人的椅子空着,屏风后面也没人,更没有说话声。
廖海平觉得自己属实愚蠢。
为了一丁点虚无缥缈的期盼,推拒了一顿重要的饭局,是傻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脸色隐隐沉了下来,正准备转身离开。一个不经意间再向里面看时,却突然发现案台上竟然趴着个人影。
因为伏得太靠近台面,乍一看被他忽略了去。
是姜素莹。
她眼睛阖着,侧脸枕在胳膊上,脸蛋被挤出一个饱满的弧度。长且密的睫毛随着呼吸颤抖,一下一下拉得绵长。大约是等了一阵子,始终不见廖海平回来,实在是穷极无聊,干脆睡着了。
也只有她能干得出这样没心没肺的事情。
屋里浮起暖洋洋的懒,叫人踏实,心平气和。
廖海平心里突然不再阴郁,也升起一种奇异的安宁。
兴许是太久没人等过他了——四五岁的时候还是有的。
他逃了私塾,在外面玩了一身泥。回家时母亲守在门口,狠狠斥责他一顿不守规矩,用鸡毛掸子吓唬似的抽他两杖,罚他跪蒲团上抄千字经。
再往后,会等他的人都埋进土里,就再没人催他回来了。
但此时此刻,姜素莹却在等他回来。甚至等的困极了,也没走。
廖海平端详起她睡熟的模样。
颇像只猫,大喇喇占山为王,却叫人生不起气,只觉得柔软。好像只要不吵醒她,这点柔软就会长久的活下去,廖海平便也跟着活了。
于是他没有叫醒她,而是隔桌坐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老孙吃一堑长一智,瞧见此情此景,没再多嘴,把门带上就偷偷溜了出去——二爷是铁打的,他可不是。忙了一上去,他这会儿饿的前心贴后背,非得好好大嚼一顿不成!
当然他是很有良心的,不忘吩咐厨子把菜备上。等廖海平什么时候不打算修仙辟谷了,随时都能吃。
屋内一片出人意料的祥和。三五分钟后,姜素莹动了。
她趴的姿势不对,脖子都快落枕。一睁开眼,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廖海平,瞌睡虫都被吓跑了:“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熟,就正好读会书。”廖海平合上手里的册子,“等了很久么?”
“非常久。”姜素莹迷迷糊糊揉了把脖子,认真抱怨起来,“足足一个上午!”
廖海平笑了。
说实话长成他这个模样,实在是应该常笑一笑,保人眼福。
姜素莹隐约觉得廖海平眼下特别好说话,简直奇特,于是试探性的问:“你方才读的是什么?”
廖海平今天耐性很好,把扉页亮给她。
上书四个大字:《海国图志》。
这是本奇书,列举世界各国风土人情、政治军事,内容磅礴。倒也不是廖海平有多关心时政,而是枪械确实比冷兵器好用,至少在杀人上是。
师夷长技以制夷,再不睁开眼睛看看外头的世界,怕是哪天人头怎么点地的都不知道。
姜素莹和他想的不是同一个层面。
她“唔”了声:“魏先生这书内容做得确实详实,我去坎郡之前还学过一部分呢。尤其是讲三权分立那一卷,写论述时可帮了我大忙——你读到那里了么?”
“还没有,这一卷是讲火器。”
“下一卷便是了。”
姜素莹还想多讲些话,肚子却唱起歌。她被迫停止学术上的交流,捂着胃抱歉道:“对不住,我饿了。”
确实快要过了吃饭的时候。
廖海平把书放起来,起身招呼上菜。
工厂毕竟不像家里,饮食以抗饿为主,略显粗糙。中午备的是大肘子,肉皮得有一个拇指厚,筷子戳都戳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