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民国]——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1-09-18 10:25:29

  “这是市上新近流行的化妆品,叫雪花膏,时髦的姑娘人手一罐。”老孙从一堆物品中挑出一瓶,特意展示起来,“一抹就变白了,比刷墙还灵!”
  瓶盖一拧开,一股子甜腻腻的脂粉气直冲鼻子,让人头疼。
  廖海平蹙起眉头。
  他不觉得姜素莹抹的是这玩意。因为她身上明明是一股子玫瑰香气,清甜极了。
  姜素莹也不是八大胡同的姑娘,若是按老孙购置的,叮呤咣啷戴上一堆簪花镯子金镶玉,那是姨太太的做派。
  可见老孙这人空有一膀子热情,办事还是欠点火候。
  廖海平想着想着,突然自己有了主意。
 
 
第19章 信任(二合一)   他好像害了馋症,吻不……
  昨日车过五大道时, 姜素莹曾经说过很想看电影,而让人快乐的最简单的方式便是满足她的心愿。
  海报上那对抱作一团的洋人在廖海平脑子里浮了起来,倒叫他产生一些灵感。
  “把这堆东西收拾了。”廖海平抛下这句话, 没带老孙, 自己就轻装简行出了门。
  进城花了些功夫, 等到了地方,已是晚上六七点钟。
  新世界电影院的招牌上通了电,在将暗未暗的天色里闪作一片, 照得半条街都发亮。正赶上一场电影刚结束,散场的人稀稀落落往外走, 街上满溢起一连串欢声笑语。
  廖海平是打算直接去票务办公室的——老孙这人属实不会办事, 其实只要多花上几张钞票,再紧俏的电影票, 现印也能给印出来。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这厢廖海平才上了戏院前的台阶, 还没进到里间, 行动上就受到了限制。
  他遇见了个老熟人。
  “二爷?”商业同盟会的马会长正从戏院里出来, 瞧见廖海平像是瞧见了稀罕物件,一把拦住了他,“哟, 还真是您!您也亲自来看电影?”
  这话问的。
  电影不自己来看,眼睛还能借人不成, 跟“您也亲自如厕”差不多一个水准。
  马会长讲完,自己多少也觉得话不是话,老脸一红,闭了嘴。连挽着他胳膊的漂亮歌女都“呲”得笑弯了腰,挤出一脸粉渣子。
  廖海平倒是没挑刺。
  毕竟他上次在码头推了对方的饭局,今天在态度上须得拿出些客气:“我是来买票的。”
  二爷自己跑来买票——马会长简直更加稀奇了。他赶紧抬头看一看天, 生怕日头是打西边升起来的。
  还好,太阳还在,世界和平。马会长舒了一口气。
  他正有事要找廖海平,于是热心肠开始发挥功效,主动提出帮忙:“最近票紧,这影院的老板是我朋友。您就别折腾了,等我去知会一声。”
  说完胖身子一扭,进去找人去了。
  有了马会长做中间人,一分钱没花,电影票很快就拿到了。薄薄两张纸,日期是大后天的。
  “也是为了位置好些。”票务经理十分抱歉,“明天和后天实在是排不上啦。”
  廖海平无所谓——只要能办成,晚个一两天也不要紧,他有的是耐心等待。
  眼见着一件事解决,马会长身旁的歌女跺了下脚,满脸娇嗔:“你们光顾着说话,也不管人家饿不饿。”
  这位人美歌甜,人送外号“小玫瑰”,新近在百乐汇很受追捧。
  马会长听见心尖肉小玫瑰发话,立刻一叠声道:“吃,马上就去吃!”
  说完转向廖海平,笑容可掬:“二爷,上次我做东您没来,这回可得赏个面子。”
  “客气,该我请你。”
  ……
  顺义居的铜锅涮肉很出名。
  羊上脑切好片,清汤里滚一遭就成。下锅几秒就烫成卷,连麻酱都用不着蘸,吃的就是一个“鲜”字。
  时候有些晚了,已经过了平日的饭点。
  廖海平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自觉吃多了克化不动,所以动了几筷子就停下,单是喝起茶,看马会长大快朵颐。
  饭程过半,气氛尚可。
  马会长终于咀嚼完毕,递过一颗卷烟:“二爷,请。”
  廖海平嘴上说出一声“多谢”,摆手却推拒了——他没有瘾。
  马会长没再坚持,自己点上,舒坦的吞云吐雾起来:“二爷最近的货都是往上海运嘛?”
  “对,销路好些。”
  “南边最近也不太平,得当点小心……”马会长开始起分析时局,一通下来足足花了十来分钟,话里的要义简直比他吐出的烟圈还模糊。
  廖海平早就知道这人啰嗦,但今天对方啰嗦的格外出众,明显是有其他更要紧的话要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果然。
  兴许是觉得到了能谈事的时机,马会长施施然把烟头碾灭,试探起来:“听说——我也只是听说。您和刘老板闹不愉快了?”
  城里统共屁大点地方,消息像是长得脚。昨天廖海平才说不运刘长生的货,今天就传到了马会长的耳朵里。
  “都是商会的成员,还是要和气些才好。”马大善人应是拿了刘长生的好处,有心做起和事佬来了,“您说是不?”
  廖海平倚住椅背,抬眼看向对方:“是他让你来的?”
  马会长被盯得有点发渗,嘿嘿一笑解释起来:“原本昨天晚上刘老板要来我家打牌,结果等到九点,愣是没来。我不放心啊,这才去打听。合着他是为这事生了大气,景德镇的茶壶都摔了——那可是他的宝贝!”
  廖海平点了点头,继续喝起茶水。
  于是马会长续道:“我一寻思,咱二爷和刘老板之前也没有过节,更不是那跋扈的人,这才敢来问问您。不过是一船货的事情,二爷不如通融通融,总不能断了人家活路不是……”
  这一番话里软硬兼施,明显是打好草稿的。
  刘长生这人心眼比芝麻还小,现在又是四下放话、又是找人搭桥,看来若是此番不成,是真要结下梁子了。
  廖海平半晌没应,最后把手里的杯子稳妥的放回桌面上:“马会长,多谢你知会我。要不麻烦您也帮我替刘老板传句话?”
  马会长一听这是要松动的意思,耳朵马上支棱了起来:“您说,传什么话?”
  片刻停顿。
  廖海平笑了,温声道:“麻烦告诉刘长生,海河上没加盖,实在找不到活路,往河里跳上一跳也是可以的。”
  ——得了,这是油盐不进,要宣战了!
  场面登时有些难堪。
  马会长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这事办的太失败,和事佬没做成,结果把两头的火给拱起来了!
  “哎呀!”小玫瑰脸吓得煞白,把耳朵捂了起来,“你们净说些打打杀杀的,我不爱听!”
  她这娇滴滴的一嗓子倒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马会长连忙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吃菜!”
  ……
  廖海平这一餐饭吃的简直毫无趣味,若不是拿了马会长两张电影票,几乎要拂袖而去了。
  而姜素莹的日子也并没有轻松许多。
  距离上次和张怀谨饭店一别,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起初她还能耐得下性子等待,毕竟心里有个念想。
  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开始逐渐焦灼起来。
  难不成张怀谨真的没听懂自己的留言?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姜素莹一颗心几乎都要蜷起来,寝食难安。
  吃不下、睡不着,落在旁人眼里,都成了和廖二爷闹脾气的证据。
  两个人这才在外面见了一次面,三小姐就耍起威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一向神隐的大太太都坐不住了,冒出头来,押着姜素莹念了半日《心经》,非得改改她这个骄横的脾气不可。
  一整套“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下来,姜素莹算是明白了。
  家里人救不了她,也不打算救。就连菩萨都不过是尊瓷人,苦海之中,只有她能救她自己了。
  可怎么救?姜素莹也有点茫然。
  而就在这档口,傍晚的报纸送了进来。姜素莹坐在卧室的床上,没报太大希望的展开,匆匆扫过之后,却突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她整个人先是一愣,然后几乎要跳起来。
  ——她竟然真的收到了张怀谨的回信。
  说是回信也许并不准确。因为自打放弃去见廖海平,姜素莹便丧失了唯一的外出机会,连饭食都要靠仆人送进来,更不可能收到外男的来信了。
  但好在三姑娘爱读书,是家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她被关在屋里,实在无聊,央求家里人每日给她买些报纸来读,这要求听上去也十分合理。
  张怀谨的消息便是这么传进来的。
  这封消息也是刊登在报纸上的一则文章,写作的方式是完全按照姜素莹的指示来的。
  在先前姜素莹写给张怀谨的社论中,抛开句子的起承转合,留下的关键词大抵有:【受困,解救,逃离,切勿打草惊蛇,切勿声张,报纸交流,盼速回信】等等。
  她有意留下庞杂的线索,这样张怀谨只要能解出里面的一半,两人便能沟通上。
  而对方显然智力够用。
  在这篇新刊登的《小论梭罗与瓦尔登湖》中,张怀谨便采用同样的方式,给足了姜素莹信息。
  姜素莹抓起一只钢笔,在报纸上涂改起来。一个小时后,她解出了这封回信。
  这是一个颇为大胆的计划。
  因为制定的仓促,有些地方谈不上尽善尽美,但如果成功,也许真的能够从此逃离升天。
  而若是推算无误,逃离的时间就是明天。
  姜素莹不敢声张,握着钢笔的手开始出汗,一颗心跳的太快,几乎要蹦出腔子。
  她从椅子上豁然起身,在卧室里一圈圈的走起来,一字一字默念背诵起报纸上的答案。恨不得生生刻进脑子里、刻进心里,半点不要忘记才好。
  那模样竟有几分像大学校考试前。
  那时节她穿着长长的睡裙,在女子宿舍的走廊里举着烛□□自徘徊,边走边默默温书。大抵是脑子够用,哪怕临阵抱佛脚,最后也能混出个不错的成绩来。
  而这一次,她也一定能成功。
  不,是必须成功。
  姜素莹几乎不敢设想失败的后果,单是想一下,身上都要打出颤——后半辈子都要被关在牢笼里,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胡思乱想只会浪费时间。
  她咬牙把眼光集中在纸张上,十五分钟后,总算背了个完全。
  姜素莹推开卧室的窗户,放了些风进来。之后把报纸上写满钢笔字的版面被整齐裁下,用蜡烛小心点着了,碾成一堆灰烬,洒向露台。
  再然后,她站在卧室里,认真环顾起四周来。
  衣服是不能收拾的,首饰怕也带不走,会被看出端倪。
  那么就还剩下——
  钱。
  姜素莹掩上窗户,从梳妆台下把皮箱小心翼翼拖出来,用尽量小的声音打开。里面装的净是些她四处游历时买的精巧玩意,有万花筒、水晶球,还有滴里嘟噜的赛璐璐手串。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皮箱夹层里放着的钞票。
  姜素莹默默盘点了一番,加上才挣下的稿费,满打满最后凑出八百多元。这薄薄的一小叠,就是未来几个月她的全部身家了。
  姑母留下的地契和银票,早三年前就委托给父亲保管了。姜素莹心性浅,只觉得一家人不分你我,压根没想过会出这样的变故,如今这笔款子是铁定要不回来了。
  但好在只要人是自由的,有手有脚,就能赚钱。
  姜素莹重又把钞票数了一遍,这次分成了两半。一半卷成一小卷,放在手帕里包好,歪七扭八的缝在旗袍内衬里——她是不大会做针线的,但人在危机面前,大抵会被激发出一些潜能。横竖丑也丑在里面,旁人也看不见。
  而另一半被她放在了枕头下面,那是姜素莹留给乳母的钱。乳母明天下午打扫的时候,一定会发现。
  这个家是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每个人算盘打得噼啪响,各有各的嘴脸。此番若是能成功离开天津,姜素莹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乳母。只是眼下她自身难保,只能留下些钱给乳母,多少是个偿还。
  好一通忙活过后,姜素莹脱下睡裙,换好夹着钞票的旗袍,合衣躺下。
  然后她开始等。
  等待天亮。
  这一晚是怎么熬过来的,姜素莹自己也说不清。
  大约是合眼迷糊上一阵,便梦见有人追她,于是急慌慌睁眼,后背是一层黏腻的冷汗。
  屋子里没有钟摆,她却依稀能听见时针咔嚓作响走动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打在心上,让人惶恐不安。
  许久之后,天终于亮了。
  起初只是翻出一条浅显的鱼肚白,紧接着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猛地跳出来,活灵活现的洒满整个露台。
  渐渐地,门外隐约响起下人们走动的脚步声。
  “早起的粥热好没?老爷要吃小菜。”这是在准备早饭了,应该快要七点。
  姜素莹估算好时间,深吸一口气,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夜没怎么合眼,她脸上的颜色不大好看。简单洗漱过后,狠狠敷上几层粉,才敲响了房门。
  “三小姐,怎么了?”外面有人应声。
  “我要去见廖二爷。”
  有了头一次去城郊厂房的经历,姜素莹是获得了一些信任的。
  房门很快被打开,管事的笑道:“三小姐怎么这就想开了?现下还早,先把饭用了再走也不迟。”
  “我要赶着去给二爷赔罪。”姜素莹说得坦荡,露出一个笑模样,“宜早不宜晚。”
  管家原本有些犹豫,但见姜素莹一脸理直气壮,反倒不敢拦了:小两口吵架,最忌讳外人掺和,万一真得罪了谁,这事可就不美了。
  于是他退了一步,招呼起马夫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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