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忙活下来,毫无成绩可言。
廖海平撒开这么大一张网,姜素莹竟成了漏网之鱼,真就哪里都不见踪影。
老孙原本还有几分自信,后来也有点麻了爪,凄凄惶惶的看向主子。生怕这战火烧起来,把他这条小池鱼也给煮熟了——天地良心,他先前可是劝过二爷,得找个人跟着姜姑娘去茅房的!
临到过午,事情终于有了转折。
去打探的人抱得信来,张怀谨昨日用自己的名字买了两张去汉口的火车票,估摸着是要带上姜素莹,彻底离开天津。
怪不得在城里找不到,合着人早就跑得远远的了。有这么一上午功夫,怕是车都过了保定。
天津城一天只有一趟火车往汉口去,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找人截在前头,等姜素莹和张怀谨一下火车,就把他们拿住。
“二爷,我有门路。”手下就有一个老家在汉口的,马上要张罗起来。
廖海平颔首,允了。
片刻后他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姜家二姑娘还在承德么?”
这事原是老孙的跟班在盯着的,自然得老孙去夯实。结果一去问不要紧,完犊子了。
——盯梢的人见姜二姑娘十天半个月没动静,于是偷了懒,去喝了一遭酒。结果一觉醒来,二姑娘应是得了张怀谨的消息,昨夜也从佃户家跑走了。
这下可好,鸡飞蛋打。
老孙回禀时嘴都打瓢,腿肚子直转筋,生怕二爷会暴怒,一枪毙了自己。
但廖海平意外的没有暴怒,只是摘了玉扳指,漠然的点了点头。
他已经不惊讶了。
因为这就是一场早就谋划好的局。
姜素莹压根就不爱他,她是个骗子。而他廖海平是个十足的傻子,活活叫人耍了,心里还在幻想着好日子。
“二爷,您再信我一回,我都改了。”
“二爷,我们以后好好的。”
“二爷,您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啦!”
一句句话在回忆里往上翻腾,蜜似的嗓音还在耳旁萦绕不去。就好像眼睛一闭再一睁,姜素莹就能回到眼前似的。他们会一起看一场电影,吃上一顿饭,等到下个月的吉时,就能成了亲,长长久久的过一辈子。
很好的一辈子。
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
而姜素莹呢,杀人诛心。
廖海平拿起台面上那两张电影票,那是好不容易展平的,眼下已经过了日期。
他没犹豫,右手举起桌上的烛火,凑了上去。纸页干燥,票面被瞬间点燃,火舌卷着线往上烧,噼啪作响。
赤红的光照亮了廖海平玉白的脸。
他不言语,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火线席卷,眼瞅往他指头上烧去。火焰温度灼热,碰上就是一个燎泡,廖海平却好像觉不出疼,整个人无知无觉了。
老孙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觉得嗓子眼里无比刺挠。
——原先二爷也是个阴沉的性子,绝谈不上什么爱说爱笑。但至少还算是个活人,偶尔也会有个不耐烦的模样,会痛骂他两句。
可如今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情,没过门的媳妇都跟着别的男的跑了,廖海平却不仅不骂人,连气也不生了。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烂在他心里,彻底死了。
一小会功夫,廖海平手里的电影票已经燃烧殆尽。临到最后那半寸时,他才堪堪撒了手,按进砚台里。
火光遇见墨汁,“哧”的冒出烟,滚出一股子颜料烧焦的腥臭气。
“二爷,那若是等抓到他们……”老孙搓着手,强忍住害怕,小心翼翼试探道。
廖海平注视着那团黑雾,半晌抬起眼睛。
“姜素莹我要活的。”他温声回道,眼里竟然有笑意,“至于张怀谨,我要看见尸体。”
***
火车站前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姜素莹压低了软呢帽子,有意盖住脸,跟在张怀谨身后快步而行。她脚上的皮鞋是在汽车上新换的,男人款式,不大跟脚。盖住旗袍的西装也略有些松垮,想来是张怀谨准备的匆忙,在尺寸上差了些。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马上就要离开天津。
进站这一路,姜素莹不仅手心冒汗,头上和后背也发潮发湿,胃里不听使唤的紧缩,像被人用手攥住。她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这样哪怕是和廖海平迎面撞上,对方也认不出来才好。
就在一番纠结与挣扎之中,火车终于出现在眼前。
张怀谨看了一眼票根,拎着皮箱率先跳上了踏板。然后回过身,冲她伸出手。姜素莹搭了上去,微一借力,两只脚踩进车厢里。
一等车厢通常坐不满,张怀谨定的又是单独的包厢。门一关上,几乎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安静又清凉。
张怀谨摘下帽子,在座位上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素莹,我们安全了!”
姜素莹不像他那么乐观。
她心里有点恍惚,只是惶惶然朝窗外望,生怕在一团混乱又陌生的人脸里,又看到廖海平的身影。
张怀谨瞧出她的紧张,于是把西服外套解了开,让一个毛茸茸的狗头钻了出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贵宾犬突然看见光明,眨巴起绿豆似的小黑眼睛。左看右看,一脸无辜。
姜素莹吓了一跳,注意力果真被转移了:“你怎么把红果也带出来了?”
“我想我们要去上海很久,你一定会想它的。”张怀谨笑着解释道,“再说到了之后,头些天都不能外出,有它在也能解闷。”
这就是张怀谨的计划。
去上海。
从天津乘火车过去,大约要花上三天时间。其中一天半是去浦口,因为铁道就修到长江边上,没法继续了。接下来找地方宿一夜,再坐渡轮过江。之后包辆人力车到南京站,改乘半天火车,才算到了地方。
一路极为曲折,变数颇多,但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若是留在保定或是燕京,离天津太近,更不安全。
况且张怀谨选定去那里,还有一点小心思。这是素莹第一次开口央求他时,提到的想要去的地方。
这点心愿,说什么也得实现。
“这行程保险么?会不会被旁人知道?”姜素莹有几分不大放心。
这就不得不提到张怀谨的聪明劲了。
“这次去浦口的票,是用父亲秘书的名义定的。”他有点得意的解释起来,“我又用我的名字定了两张票,是去汉口的。这样若是廖海平查起来,也定然会觉得我们要去汉口了。”
姜素莹几乎要诧异起来——老同学居然有这样的脑子,她先前确实是小看他了。
而一提起廖海平,张怀谨突然又气愤起来:“是我太傻了,竟然没能在饭店就辨认出,他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恶人!若不是你留下消息,我好好去查了一番,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天你是如何过来的!”
话到这里,张怀谨颇有些心有余悸:“如果我当时错过你的讯息,你就真的要和——”
姜素莹此刻连“廖海平”这三个字都不大想听。
车上那湿热的吻一下子又浮现在记忆里,让她心里难堪。她不自觉舔了下尚在刺痛的嘴角,顿了顿,打断对方:“怀谨,别说了。”
张怀谨一愣,马上附和道:“好,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
前方只有光明的未来,他和姜素莹的未来。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就在他以为碎到捡不起来时,爱情又回来了。果然他天天治病救人,老天都看在眼里,好人还是有好报的。
张怀谨想到这里,突然害羞的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素莹,我这事是不是办的还可以?”
当然,简直漂亮极了。
姜素莹立刻回道:“等到了地方,我一定好好偿还你。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张怀谨在物质上极大富裕,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少。他倒是想要姜素莹喜欢他,或者能拉一拉手也成。
当然这么大胆的话语,他是不敢说的。
最后他憋了半天,吭哧出一句:“又不急这一时半会的,以后再说罢。先吃点水果——你看,我带了鸭梨来。”
说完从皮包里抽出个小木盒,打开之后,里面全是切好的雪梨块,白生生的。
合着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逃跑计划,在张怀谨看来倒有几分像是去踏秋——狗带上了,连吃的都带上了,真是无所畏惧的孩子气。
大抵缺心眼也会传染,姜素莹提到嗓子眼里的心,好像也放了些下来。
而就在他们谈话的功夫里,火车启动了。
烟囱喷出滚滚白烟,尖锐的汽笛声夹杂起发动机的轰鸣,震耳欲聋。车轮不管不顾的碾压过钢轨,呼啸向前。
繁华的天津城很快不见,郊外是泛着黄灿灿的麦田。一片片一排排,像金子做成的水。间或点缀起几间潦草的家舍,还有一闪而过的农户在忙碌。
好一幅人间烟火气。
车上响起列车员的叫卖声,张怀谨想着买一份报纸,便把包厢门拉开了。
隔壁的客人应是一上车就发困,这会儿打起鼾来。此时小呼噜透过敞开的门缝,一声接着一声传进姜素莹的耳朵,明明聒噪,却让她心里踏实。
一切终于有了实感。
是的,都是真的。那些让她困扰的、压迫她的东西,都被留在身后的那座城市里,不复存在了。
姜素莹忍不住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几乎想要无拘无束的大喊。
这是真的——她真的逃出来了!
怀里的小狗察觉出她的兴奋,跟着凑热闹,猛摇起尾巴。姜素莹心下放松,终于能够被它这滑稽模样逗笑了。
她捻起一块梨子,低头问贵宾犬:“你爱吃梨么?”
红果不爱吃梨,嗅了一下,兴趣缺缺的在她膝盖上躺了下来。
狗不吃,水果也不能浪费,于是姜素莹自己咬了下去。梨子熟透了,漾出的汁水冲淡了残留在唇齿间的苦。这点苦意连同廖海平暴烈的吻一起,全都消失不见。
“果子甜么?”张怀谨买好报纸,回身时发现她在吃梨,于是问道。
姜素莹由衷的点了点头,紧紧抱住小狗,心里久违的生起一点暖:“甜极了。”
两个人彼此对视,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急忙错开目光。
“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等到了浦口我再叫你。”张怀谨推了推眼镜,誓要把此行打点的舒服妥当。
姜素莹哪里睡得着,笑着摇头,只是望向窗外。
那里是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故乡,而如今她匆匆的来,却又匆匆的走。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第21章 上海(小修) 甜蜜新生活
一个月后, 上海。
此地是极热闹的。有轨电车叮铃铃作响,从早到晚载着乘客蜿蜒前行。市集里吆喝声不绝,可口可乐和美女牌香烟的广告海报铺满整个楼面, 姹紫嫣红。十里洋场灯火闪烁, 投在滔滔江水里, 变成细碎又斑驳的一片,浮生一场梦。
入秋之后,哪怕是身处南方, 早起依旧有那么一点寒凉。
西江路上一间三层公寓的窗户被推了开来,白且润的手腕闪过, 又收了回去。
姜素莹透过敞开的窗户往下望了望。
前几天送牛奶的人都是这个时间到的, 今天却还没看出有要来的迹象。
一阵新鲜的风吹进屋里,冻得她一激灵, 瑟缩起来。她干脆进屋寻了件外套披上, 等再出来时, 弄堂里终于响起咕噜噜的车轮转动声。
“新鲜牛奶, 巴氏牛奶!”
“等等!”姜素莹急忙探头,喊住推车小贩。然后用带线的网兜悬着玻璃瓶垂下了楼,钓了满满一小瓶牛乳上来。
她原本是顶讨厌喝牛奶的, 觉得腥气。
但自从来了上海之后,兴许是气候潮湿的缘故, 她好像害上了失眠症。时不时睁眼到天亮,脖子下一枕头的汗,总担心有人在找她似的。
张怀谨认为牛奶助眠,于是每天都盯着姜素莹喝。
姜素莹不服,每每总要顶嘴。张怀谨听见一次,便要给她普及一堂营养课——这人在这件事上格外执着, 简直成了个死脑筋,一点也说不通!
和医生住在一起,大抵就是这么个坏处。
姜素莹皱起脸,不情不愿的从柜子里拿出一只锅子,把白而肥的牛奶倒了进去,开始给煤炉子生火。
生火也是一件难事。
毕竟长到这么大,她身边一直都有佣人在,很少亲手劳作。
小狗蹲在姜素莹脚边,看她对着煤炭不停吹气,却半天不见烟冒出来,急的汪汪直叫。
及到外出的张怀谨抱着新购入的杂货进门时,姜素莹的火还没有生起来。不仅如此,她反倒蹭了一鼻子灰,成了一张花猫脸。
“我来罢。”张怀谨见状挽起衬衫袖子,自告奋勇起来。
姜素莹赶紧拦住他。
张怀谨的手也许只能握手术刀,因为他做起剩下的一切事物,都显得笨手笨脚。昨天还差点用一根火柴把房子点着了,水平简直比姜素莹还要糟糕。
一番争论之后,两个毫无生活经验的人干脆打起配合战。一个人专管让火星子蹿出来,一个人拿着蒲扇猛扇。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成功把牛奶煮到咕噜噜冒泡。
姜素莹长舒了一口气,锤起蹲得酸疼的腰——离了旁人的照顾,她才知道过起日子来,处处是意想不到的艰辛。
吃过的碗不洗的话,不会平空消失,只会越摞越高。衣服也是,沾上污渍要立刻揉净,不然只会渗进丝绸里,再漂不清白了。
但即便生活时不时让人懊恼,快乐和自由也是真实的。
亲力亲为总是让人具有一定的成就感,比如眼下姜素莹捏着鼻子、吞下自己煮熟的牛奶时,好像在腥气里也能尝出那么一点甘甜来。
牛奶喝空之后,她连灌了两杯水漱口。之后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张怀谨说:“下午我要出去一趟。”
对方微有些诧异:“去做什么?”
“报上刊了条很适合我的工作,我想去试试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