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张怀谨“噗通”一声,朝前栽了下去。
蛋糕盒子从他手中跌落,摔得粉碎。雪白的奶油溅在地上,被奔跑的小贩和脚夫们踩碎,成了乌黑泥泞的一滩。
“不好了,死人了——”
姜素莹先是懵的,像被人一棒子敲在头上。接着她反应过来,尖声叫道:“怀谨!!!”
混乱的人流在朝相反的方向逃离,尖叫着、哭喊着。而姜素莹逆着恐惧,朝张怀谨倒下的地方直奔了过去。
不过百十来米的距离,却走得无比艰难。人群太过疯狂,姜素莹被连连撞倒几次。一路连滚带爬,终于到了街对面。
她顾不得地上泥泞,扑跪在地上,紧紧抱起受伤的张怀瑾。
眼泪糊住了姜素莹的眼睛。
她整个人茫然又混乱,一边试图给张怀谨止血,一边喃喃的说:“不疼了,吹吹气就不疼了。”
小时候磕了头,或是摔破了腿,乳母都会给她的伤口吹气,再讲上一句“别怕”,好像这样就能登时痊愈。
但对于枪伤而言,这样的努力未免太过杯水车薪。
姜素莹从不知道人能流这么多的血。
腥的、黏的、温热的血。
起初极红,凝固下来转黑,接着变得冰凉,粘稠无比。捂住这处,那处又流出来。好像张怀谨成了一个血窟窿,哪里都是洞,哪里都是血。
张怀谨听到了姜素莹的声音。
他想要和姜素莹说他不怕,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但他说不出,腥甜的血沫子从肺里咕噜出来,卡在喉咙上,让他一个字也讲不出了。
他用残存的力气抬手,指了指外套口袋。姜素莹以为那是什么能救命的东西,慌忙随着他的动作掏了出来。
那哪里是什么能救命的东西。
分明是一枚蓝色丝绒首饰盒。里面装着条钻石项链,是张怀谨才去洋行给她买的礼物。钻石成色很好,被光照着,一闪一闪,像滴坠落的泪。
张怀谨说不出声音,嘴唇艰难的动了动,只能带出一点簌簌的气息来。
但姜素莹读懂了他的口型。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是啊,这明明是她的生日,一个极好的日子。但她最珍贵的朋友,这个鲜活又纯洁的灵魂却要在这一天,在她怀里死去了。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让一切看起来都不像是真的。
巨大的悲哀吞噬了姜素莹。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坐在地上,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一场。
但她不能再哭了。
再哭下去,血恨不得都要从张怀谨身上流干。
她必须救张怀谨,立刻,马上。
她要冷静。
姜素莹抬起手,胡乱擦了把眼泪,两只手穿过朋友的胳膊底下,试图把对方架起来:“怀瑾,你忍一忍,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张怀谨是那样一个结实的大个子,而姜素莹的力气又是这样微弱,哪里抱得动他,就连拖都拖不了很远。
须得叫辆车才行。
“黄包车!”姜素莹急着抬头呼喊。
街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力车的影子——车夫们生怕惹上麻烦,早早就四散逃窜,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抛弃了她。
姜素莹挂着一脸未干的泪,坐在地上,牙齿咯咯直颤的发起抖来。她搂住张怀瑾,不断的帮他搓手心,试图让他暖和一点。
这是她最后的一点指望,但就算这点指望,也渐渐地冷了。
而就在这时。
吱——
一辆汽车缓缓停在街边。车门打开,有人走了下来。那人步履沉稳,目标极为明确,很快就停在了姜素莹的面前。
姜素莹惶惶然抬头,顺着对方齐整的裤管往上看去。
在昏暝的光中,她看见了廖海平。
一个月不见,廖海平瘦削了些。面上更苍白,白的几乎要透光。
此刻他站得挺立,一双眸子低垂着,似是沉思。睫毛太长,几乎盖住了眼角那颗小痣。那痣早先是不明显的,但兴许是天光恰巧,如今看得分明。
“好久不见。”片刻后廖海平开口,意外的彬彬有礼,“张公子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简直成了救命稻草,问到了姜素莹的心坎上。
姜素莹急需帮助,此刻已经顾不上什么新仇旧怨、更顾不上多想廖海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连忙解释道:“怀谨中枪了,他需要去医院,你能不能帮帮忙——”
“原来如此,真是不幸。”
对方附和道,态度依旧是温和的。但身子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伸手相救的意思。
姜素莹细品了一下这句话,突然觉出不对来。
她颤抖着再次看向廖海平,恰逢对方也抬起了眼睛,直直的对上了她。
廖海平的眼神里根本没有惊讶和询问,更没有节哀顺变。他不好奇张怀瑾为什么会中枪,不好奇张怀瑾为什么会倒在地上,更不好奇张怀瑾为什么会快要死去。
一道闪电滑过姜素莹的脑海,她突然明白了。
——因为这就是廖海平派人干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头,姜素莹几乎无法呼吸了。
她所认识的伤痛与死亡,全都是书本上的知识,不过是一行行文字而已。但她从没想过,对于在混乱世道里摸爬滚打出的廖海平来说,每句话都是真刀真枪,掺不得假。
所以廖二爷言出必行,从不说谎。
时间短暂的凝滞,凝成冰坨子,直直冲人砸下来,叫姜素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而廖海平微微笑了,礼貌又客气。
“我今日的时间很富裕。”他温声提醒起姜素莹,“但是再拖一会儿,你的老同学怕是要撑不住了。”
这么漂亮的男人,开口时桃花眼里几乎是含情脉脉的,说出的问题却像蛇牙上滴下的毒。
“所以姜素莹,要不要再和我做一次生意?”
第23章 虎口(二更) 借由他的唇齿呼吸……
“我可以送张公子去医院, 但往后你要跟着我,一心一意。”廖海平说得宁和,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做买卖须得公平, 对么?”
他讲完便不再啰嗦, 安静的看着姜素莹。好像选择权全在她手上,正义而合理。
但这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选择题总归有个ABCD的备选,而这个问题显然没有——姜素莹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必须救张怀谨。
姜素莹犹豫都没犹豫就点了下头。脖子僵硬,动起来几乎带出点咔咔的响动来。
其实无论廖海平开出怎样的条件, 她都是会点头的。
她总不可能看着张怀谨去死。
立刻有人围上来, 一股脑抬走了浑身是血的张怀谨。而姜素莹带着被打湿的衣襟坐进车里时,身上依旧止不住的发颤。
廖海平看在眼里, 没言语。略一颔首, 手下送进来一条羊毛毯子。他像展开破碎的电影票那样, 把毯子放在膝上一寸寸细致的捋平, 然后环在了姜素莹的肩上。
只可惜羊毛毯子并不能带给姜素莹温暖。
因为她是从心里面开始发冷的。
***
廖海平在上海没有居所,此番访沪,暂住在远洋大饭店里顶层的高级套房里。
室内摆设雅致, 走的是异域风情的路子。地面上铺就着一水儿的波斯地毯,柔软细腻。房间边角上摆着只印加纹路的陶瓶, 上面画着的武士正拿矛猛刺向猎物,此时此刻倒是应景。
她姜素莹便是要被刺穿的猎物。
“二爷,您有事随时吩咐。”
老孙自觉再呆下去碍眼,嘿嘿一笑,从房间里撤了出去。
阿弥陀佛,总算是找到了姜姑娘, 天知道这一个月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二爷几乎成了疯子,不笑不言语,做出来的却全是凶狠事情,可吓死他了!
老孙脚底抹油,溜得飞快,门被掩上了。
啪,空气清凌凌流动,廖海平转向了姜素莹。
单是这个动作,足以骇的姜素莹一步步往后退去。不远处便是一张红木桌,她后腰抵在的桌沿上,硬的咯人。
慌乱间,掌心滑过桌面上的杂物,摸起来意外像是摊开的纸张。纸面粗糙凌乱,和报刊差不离。
廖海平也看到了她的动作,于是停了下来。
他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了,眼里是一片纯然的黑:“素莹不是喜欢读报么?读读看吧。”
姜素莹突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她扭过头,发现桌面上放着的果真是一张报纸。纸张被人从整幅刊面上撕了下来,裁剪成一条条,只剩下一块看得分明。
【托尔基勒先生于近日访华,新文报专稿……】
文字下面印着的,正是那张带有她的合影。
姜素莹这些天过得愉快,看的也只是本地消息,竟然全然不知道那张照片已经在天津见报了。
“卢主编确实是个不错的朋友,省去我不少麻烦。”廖海平温声解释起来,“不然上海这么大地方,单凭一张照片,找起来还是要花些力气。”
文明人是如此的脆弱。
甚至用不着拷打,只是稍微吓唬两句,卢主编就哆哆嗦嗦交代了姜素莹的全部行踪。
但或许怨不上卢主编。
——因为今天这场变故,本就是她一时大意造成的。或许从最开端开始,整件事便是因她而起。
这个自责的念头在姜素莹心中盘旋不去,几乎要压垮她。若不是身后有桌子支撑,她也许会跌坐到地毯上去。
在姜素莹愣神的时间里,廖海平走得更近些。
他心满意足的把胳膊环在她的腰间,用力勒了上去。像藤条,像茎蔓,非要把她融进骨血里。
对方丰盈的曲线贴着他时,廖海平倒是没有什么杂念。
他单是想,他是应该恨姜素莹的。
他把自己如此珍贵的信任交付出去,就这么被对方踩在脚底下,咔嚓一声碾的粉碎,是个人都应该憎恨才对。
但在失去姜素莹的这一个月里,他在精神上又感到空虚。
是一种长久的、了无生趣的空虚,叫人提不起精神来憎恨。像是什么东西死掉,彻底回不来了,留下一个空档而冰冷的洞,须得找点物件填上才好。
于是他和刘长生打了一仗。
漫天的火烧起来,成堆的烟草打了卷,生起一团团刺鼻的焦臭。廖海平就站在火场边上,脸上全是炙烤的空气。他本以为这样应该能够燥热起来了,却依旧觉得不够。
他需要一点会跳动的东西。
而眼下,姜素莹终于又重新回到他怀里。她的心脏因为恐惧在砰砰直跳,一下,两下,三下,清晰可闻。呼吸时胸脯上下起伏,喷出簌簌热气,震得廖海平的胸腔一起共鸣。
多好,这才让人心里踏实。
破坏信任的人,理应遭受一些惩罚的,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
廖海平没有犹豫的俯下身,吻上了姜素莹纤细的脖颈。一点一点,用牙齿细细研磨。热气顺着皮肤往下渗,刺穿跳动的脉搏,直扎到姜素莹心里去。
吻是凶狠的,箍在颈上留下一圈印记,不再是酥和痒,而是撕咬的刺疼。
这是有意的报复,他要把她活活吃下去。
姜素莹没有反抗——虽然心里是痛苦和不甘的,但张怀谨还捏在人家手心里,这让她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巨大的愧疚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涌来,淹的她窒息。
是她害了她的朋友。
可这一切明明不是她的错,错的是廖海平。
脖子上的疼越发尖锐,疼的叫人想落泪。旗袍上的血迹尚未干透,被男人压在胸前,黏腻又冰冷。
如果灵魂能够从□□上挣脱开就好了,她便不用遭受这样的酷刑。
廖海平吻够了,如同饱餐一顿之后餍足的兽,终于能够松开她,恢复理性。他捻掉指间的乌迹,瞥了一眼手心,温声道:“得去洗一洗。”
沾了血,是得洗一洗。
浴室十分现代化,电灯明晃晃亮着,照的人通体清明。热水滚滚而出,氤氲出无数蒸汽,瞬间布满池子,让人窒息。
姜素莹往后倒去,坠进水里。
水是温暖的,掩住她的眼睛,盖上口鼻,灌进耳朵里。她心下无比麻木,紧绷的躯体倒是放松下来了,甚至一度不想再花力气呼吸——如果能就这么无知无觉的死去,也许不失为一件美事。
但是,哗啦啦。
水珠四溅,廖海平伸手猛地把她从黑暗里拽了出来,不让她去死。
干枯的血迹在水池里漂浮,一层层,一圈圈,打起卷来。姜素莹的头发也跟着浮了起来,湿淋淋的缠绕在两人的臂膀上。
廖海平眼神专注,把人吸进去,碾碎了,咽下去。如果姜素莹有心,也许是能从里面分辨出一些情绪的。因为爱与嫉妒一体双生,都是蛇的口信。刺拉拉吐出来,红的鲜明。
他搂住她,吻她,让她借由自己的唇齿呼吸,好像这样两个人就再不能分离。
姜素莹明明并不缺氧,却要被溺死了。
在一团混乱中,唯有一个念头明晰。
她想她是恨廖海平的。
第24章 回笼(1) “我不是圣人,别逼我”……
一个澡洗得人精疲力竭, 几乎耗去一顿饭的功夫。
皂液卷在棉布上,揉搓几下就出了细密的泡泡。廖海平握着布,一圈一圈磨在姜素莹被染红的臂膀上。这举动融掉干涸的血痂, 很快便露出她皮肤本来的颜色。
廖海平洗刷时有意下了力气, 不全是在单纯报复姜素莹的背信弃义, 倒好像是要把张怀谨留下的痕迹都洗掉似的。
水凉了再添上热的,沫子少了就再打些,廖海平很有耐心。
他是真的不撒谎。
就像他说过的那样, 他今日时间富裕。
热气蒸的人昏昏欲睡,让姜素莹成了一只皮红面热的螃蟹, 浴室门打开时都不能清醒。她被合身抱了出来, 仰面放倒在床上,裹进厚而软的被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