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姜姑娘喜欢卷毛狮子,廖二爷喜欢脾气野的。这俩人倒还真是一对绝配——能把缘分生拉硬配到这个程度,老孙觉得自己简直要成为一名磕学家,可以著书立作了。
***
姜素莹睁眼醒来时,天还远没有亮。
她又犯起了失眠症。
顶头是墨绿的织锦帐子,四周没有点灯,无垠的黑。屋子里漂浮着厚重的沉香屑味,吸进肺里胀起来,是一种沉甸甸的老旧。
架子床不比席梦思,纵是多垫了层褥子,依旧坚硬得像石头。姜素莹睡不惯,整夜就是做梦,欠身起来之后,骨头里都是散的。
小狗在床上打了个滚,清脆的“汪”了一声。
姜素莹捋顺它头顶的软毛,低声嘱咐了一句:“嘘,别把人吵醒了。”
只是她没能如愿,这一点动静还是叫旁人听见了。
春红立刻从外间的榻上爬了起来,瞅了眼时间,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问姜素莹:“现在还没过五点钟,姑娘是口渴了么?”
廖海平事务繁忙,又抓着那么一点摇摇欲坠的男女大防,吃住并不和姜素莹在一起。反倒是这个叫春红的丫头一直跟在她左右,连去小解都要候着,寸步不离。
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看守。
姜素莹能活动的范围被框死,从厢房到当院,连垂花门都不能过。每每试图靠近,都会有人急着拦下,一脸惊心动魄:“姜姑娘,可不能再往前走了!”
犯人面对狱卒,总归是没有讲话的欲望的。
姜素莹没有回答春红,起身从床上下来,赤|裸着脚在地上找起鞋,趿拉上了。
茶壶放了一夜,倒出来时水很冰冷。
姜素莹不大在意,端起来就准备喝——她本来火力就很足,原先在坎郡过夏天时,一口气吃掉三只冰激凌也是常有的。
但春红披着袄子跑过来,一把拦住了她:“您可别喝冷的!被知道了主子该骂我。”
姜素莹懒得争执,任由她行动,看着对方把茶壶架在艳艳炉火上,跳跃的光照亮整间屋子。
此间是廖宅后堂的左厢,摆设上颇为讲究。兼着快入冬的缘故,不仅室内布置了暖阁,窗上还多蒙了一层细密的软烟罗纱,被火光映衬着,笼出点烟雨朦胧。
窗子一推开,便是青石铺就的当院。
外面黑峻峻伸手不见五指,但石上青苔的滑腻味依旧顺着雕花窗沿往里爬,附在人身上,成了层绵软的枷锁。
这就是廖海平的世界。
好像一副精雕细琢的笼子,内里镶满华美的软布,只是放得久了,发潮发朽。他自己被框在里面还不够,偏要把姜素莹也扯进来,一同生生受着。
就连此时天上挂着的那一轮月亮,圆嘟嘟的,也跟旧铜钱似的。
照在蒸汽滚滚的铁路上的是它,照在灯火通明的十里洋场上的是它,照在濒临倒塌的戏台子上的,也是它。
月亮夹在风里,一阵阵往屋里卷。叫人平生很多感慨,欲说还休。
春红读不懂姜素莹的命运,只顾着跟在她屁股后面,把窗扇掩上:“夜里冷,姑娘可别冲了风了。”
兴许是觉得自己的行为上逾越,她又笑着补了一句:“这会儿倒是有月亮,说明天气好。白天可千万别下雨,王裁缝要过来量衣服呢。”
裁缝是来量婚礼的喜服的。
下个月初三是个好日子,宜祭祀、祈福、嫁娶,黄历上是这么写着的,婚礼也定在那时候。不问俗世的姜太太亲自出山,特意找大师为这桩婚事算了一卦。
大师收了十两银子,掐指一段,笑出了声:“初九爻变,这是大吉大利呐!”
纯属扯淡。
姜素莹在心里默默骂过一遭,不想听春红继续谈论这桩婚事,伸手便要从火上拿起茶壶。
茶水已经咕嘟起来,从吊子里倒出来就能喝。春红哪里肯让她碰,急忙抢了先。热水断了线似的注满杯子,又被递了过来。
姜素莹坐在炉子旁,无声的小口啜饮着。
张怀谨如果治得顺利,至少也得四个月,怎么的要熬到过年。而这宅子深不见底,如同一口吸干人生气的井,要活活拖死她了。
都说人要有韧性,钢铁般不屈服,至少书上是这么写的。但真耗到自己身上,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她在精神上就快要消耗殆尽了。
一丝希望都看不见,就像在夜里行走,叫人失了方向。
姜素莹喝了会茶,便停了下来。水太烫,解不了心里的焦渴。跳动的火光映在她脸上,一点木然的红。
***
廖海平下了马车。
又是出货的日子,他在码头上忙了一天,回来时已经夜深了。原本是收工就想往家赶,结果愣是叫马会长连同几个同僚一起拦住,死活吃过饭才放他走。
“二爷要结婚也不告诉温梦,叫我们这些朋友眼巴巴苦等了三四天,就想着说一声恭喜呢!”
“就是就是,二爷不能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们!”
话到这个份上,只要面子上没有彻底撕破,这顿饭就不得不请了。
这回马会长是学精了。
刘老板那边一个字没敢提,单是拍起廖海平婚姻上的马屁——听说未过门的廖太太是留过洋的,有见识,和二爷真是天造地设!
顺带送了不少鹿鞭羊羹的补物,大有人家关怀婚姻生活,一路关怀到炕头上的架势。
廖海平原本是不饮酒的,但“天造地设”这四个词戳中了他,让他难得多喝了两杯。一路坐车晃悠回家时,心底微有点发热。
住在郊外就是这点不好,晚上黑灯瞎火。灯笼一挑上,虫子直往光上扑。
但如今又有些不同,黑也黑的别具特色。
因为家里多了个人,有盼头了。
春红早就垂手在门口等着,看见廖海平的身影,立刻跟了上来:“姑娘今日中午吃了半碗饭,晚上喝的粥。没哭也没闹,就是早起口渴,我给热了水。白天看了几页书,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我问了,姑娘没说。”
一口气禀报完,她才粗粗的喘起气来——每晚和主子交代姜姑娘的饮食起居,这是姜素莹搬来之后新添的传统。
廖海平边往后院走,边点了点头:“福瑞祥的裁缝来过了么?”
“白日来过了,按您先前说的样式,做了六大件,六小件,都用的最好的料子,记账上了。”
廖海平听出不对来,淡声道:“按我说的样式……她没挑一挑?”
春红有些犯难,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回道:“没有,姑娘一直没言语,看着不大乐意似的。”
姜素莹虽然没哭没闹,但她也不打算再笑,甚至不再轻易开口了。
这是无声的反抗。
她人虽然离开不了,但最低限度的抗拒还是做得出的。
廖海平迈的步子更大了些,隐隐带出风:“她这会已经睡下了?”
“睡了。”春红一路小跑跟上,急忙补上一句,“您放心,这会儿换人守着呢。”
“好。”
谈话的功夫,左厢房已经到了。
老仆正拎着钥匙守着,一看见廖海平过来,微微一愣,急忙作了个揖。
“开门。”廖海平说。
老仆瞅了眼春红,一时拿不定主意:都到了下钥的时候,哪能说进屋就进屋?况且廖二爷先前自己亲口说过,天黑了就不许旁人再进去了啊。
春红就没见过这么蠢笨的,急的一跺脚:“主子让你开门,你就开门,傻愣着干什么!”
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春红聪明多了,没有跟进去,而是熟门熟路的留在门口。
屋里很黑,但廖海平本来就从暗处来,很快就适应了。小狗看见陌生人进来,龇牙咧嘴要往他身上扑,廖海平两只指头拎起它的后脖颈子来,狗子在空中踢了两下,没踢到人,不敢再闹了。
少了这层微不足道的阻碍,廖海平往里走了两步,看见了姜素莹。
姜素莹果然在酣睡,鼻息咻咻。雪藕似的胳膊露在被子外头,成了房里唯一的一点亮。润泽到像羊脂玉,肉嘟嘟的。
飞蛾须得向火。
廖海平晚上饮的那几杯酒开始往上涌,火线似的在他心上烧出一条沟,欲壑难平。他掀起长衫下摆,在架子床边坐下了。
这点动作似乎惊扰了他人的甜梦,沉睡的姜素莹微微蹙起眉头,好像梦里也不再快乐。
廖海平贪婪的看着她,没有挪动。
这是他和她难得的和平时刻。
姜素莹是有怨气的,他清楚。鸟在外面飞久了,刚抓回笼子来,总归要闹上几日。但廖海平能怎么办?
他信不过姜素莹,又爱恋她,撒不开手。只能锁着她,困着她,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横竖过不了几日,等他们成了亲,一切都会顺当起来。多难熬的日子他都一个人熬过来了,不差这么一两天的。
屋里的香炉熄灭,冒出一两点暗红的火星子。姜素莹身上的隐隐玫瑰花香盖住沉香,让沉夜都变得温柔。
兴许是酒意作祟,廖海平觉得莫名干渴。他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太久没人听他讲话了,他也太久没说过了。
而眼下说什么都不丢人,因为对方睡着。
“不皱眉头的时候,明明更好看些。”廖海平喃喃自语。
姜素莹双眼阖着,毕竟睡得香甜,依旧眉头紧锁。看来光靠说是不管用的,廖海平停了下来,被蛊惑着往前欠身,想要亲吻姜素莹额头。
亲一下,就能把皱着的痕迹展平了。
近了,更近了。
眼瞅要吻上时,姜素莹却像是做了梦,不自觉转了个身子。这个吻就这么空落落的从她的皮肤上滑过,落在了空气中。
太像巧合,又太不像巧合。
廖海平还没细想,院子恰好响起打更声,快到亥时了。
清脆的梆子声落在他的耳朵里,倒叫人有几分酒醒了——半夜没头没脑闯进别人的房里,借着酒劲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讲究。
他没再多停留,抬手把姜素莹的胳膊掖进被里,起身离开了。
如果廖海平走的再慢些,或是回一下头,也许会发现架子床上有了动静。
姜素莹的眼睛豁然睁了开来,直直看向头顶的万字格,嘴里发苦。
她压根没有睡着。
关在笼子里,怎么可能轻易睡得着呢。不过是从一个夜熬到另一个夜,这日子永不见天光,没有尽头。
但这点清醒,倒是让她意外发现了一个秘密。
——廖海平白天不见人影,派人寸步不离的看着她。这是在耗她,剥夺自由,等她自己服输。但夜里他却孤身前来,好像只为趁她睡着,说上一两句体己话似的。
姜素莹细细寻思起刚才廖海平的举动,突然有了新的感悟。
她先前觉得廖二爷是没有心的。毕竟人若是有心,就有短处,而廖海平是钢筋铁骨。
但眼下看,似乎不全是这样的。
夜不是纯然的黑了。
麻木多日的姜素莹突然兴奋起来,心脏怦然作响。她瞧见一点亮光,影影绰绰,却又好像能通往逃生的路。
第26章 笼中(3) “从来如此,便对么?”……
夜深, 万籁俱寂。
本是应该酣睡的时间,日租界的一处豪华住所内,却正在举办一场豪华盛宴。
美食成山、酒液成海, 人挨着人坐着, 袍衫上都沁出汗。临时搭就的圆形舞台上, 一束光往下照。百乐汇的小玫瑰挽着貂皮披肩唱起《教我如何不想她》,歌如其名,旖旎艳丽。
屋内都是文明绅士, 人手一支香烟,呛到快要把房子给点着。小玫瑰被熏得一把甜嗓发涩, 刺刺拉拉带出些哑意。台下众人喝得东倒西歪, 与其说是在听歌,不如说是在打量她露出来的半对□□。
今天正是廖海平四叔搬来新居之后, 暖宅的大日子。
这位廖四老爷先前名声狼藉, 人人避之不及。结果去了趟关外, 回来时突然摇身一变、春风得意起来, 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为此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士今日都特意露面,都想过来探探虚实,看看能不能从这热乎的锅里捞上一筷子。
四叔坐在宴席当中的位置, 耳朵里听着连绵不绝的马屁,眼睛都要飘到眉毛上面去:当初屁滚尿流逃出京师的时候, 哪能想到会有今天这般造化。
靠的都是他脑瓜子机灵,是天意!
热闹一直持续到晚上,瓜子皮稀稀拉拉磕了一地。临到半夜时,门口突然来了一辆汽车。下人在主人耳朵边嘀咕了一阵子,廖四老爷的酒登时醒了,吓得赶紧站起身来, 一溜小跑着去门外迎接。
他先前竟然不知道,他的贵人从奉先过来了!
那不速之客打车上下来,长相很有点不上档次。两只眼睛分的极开,一张马脸瘦骨嶙峋。他边走边摘皮手套,见着廖四老爷,从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句:“好久不见,廖桑。”
话音含混,声调崎岖极了。
四叔心里打鼓,面上谄媚的笑了,露出一口新镶的大金牙:“高桥先生,欢迎!大老远的,还麻烦您跑一趟。早告诉我,我一定派人去接了。屋里正热闹,要不要进去小酌一杯?”
高桥没有在正厅里饮酒的打算。
他操起一口奇异的汉话,又讲了几句。四叔没听懂,但是会看人眼色,马上吩咐人安排一个清净单间,专门为贵人架起打花札的桌子。
——高桥这人爱打花札牌,早在奉先他就知道了,为此还专门学了一手。
电灯亮的人心发慌,照得桌上八张场牌闪光。纸面上又是梅上莺、又是藤上短册的,花花绿绿,热闹极了。
四叔捏着手牌,拿不准对面手头是什么套路,更搞不清高桥此番的来意,于是一张也不敢出。犹豫好半晌,眼见对方有些不耐烦了,他只好准备放张菊上酒下去。
牌还没落定,那姓高桥的却突然开口:“你有侄子?”
这句没头没脑的说辞吓得四叔一哆嗦,手里的牌都发抖。他反应了半晌,连忙应道:“是,是。是有个侄子,叫廖海平。”
“他行,刘桑不行。”
四叔简直对这套发言迷惑了:“谁行谁不行?刘桑,您是说刘长生么?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