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依旧是想走,想要自由!
廖海平自觉涵养很足,能够默不作声的听完这部演讲。甚至愿意换个话题,讲一讲《山海经》鹿蜀的故事。
但这不意味着他不会贪恋,不会嫉妒。姜素莹如今当着他的面,把事情挑破,就有点过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混杂,让廖海平抬起脸,看进姜素莹眼睛里。
“我听到了。”他说。
然后呢?
时间停摆,姜素莹觉得椅子下面像垫了砧板,叫人坐不住。她顿了顿,给对方戴起高帽来:“我信春红的话,二爷是最讲究公平和正义的。”
她心里紧着,既恐惧,却又无法阻止自己生出些不合常理的期待。
兴许是春红嘴里的廖海平太讲道德,以至于姜素莹突然有几分幻想,希望对方会把她的心意全听进去,下一秒说出“放你自由”。
这确实是幻想。
因为廖海平静默许久,指腹敲在台面上,最后道:“你应是在家闷得慌,才会说这样的话。明天我叫老孙过来送些新书,供你阅读。”
这就是答案了。
他是绝不可能放姜素莹走的,不然剩他孤零零一个,好不容易见点光,岂不又要走上老路?不拿绳捆住,已经是他仗义了。
见姜素莹陷入沉默,廖海平看了眼钟点,起身道:“上饭吧。”
故事讲的太久,确实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厨房早就在等动静,听见主子的吩咐,立刻端菜进来。晌午吃的是菜盒子,外面煎的油汪汪,表皮酥脆,里面馅子软糯,一水儿的白菜和猪肉。
仆人撤出去,屋里的两位主人面对面坐下,一句话没有。
廖海平本以为拂了姜素莹的心愿,她会闹起脾气不吃不喝,或者狠狠发一通火。但对方木着一张脸,拿起筷子就开始进食。一口接着一口,腮帮子鼓起来,连带太阳穴跳动。
姜素莹不仅不打算绝食,甚至还准备好好饱餐一顿。
——光是饿着有什么意义?苦的是自己,平白便宜了廖海平这个观众。
那一点试图沟通的愿望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眼下她是如此厌恶这个男人,又恨又怕,菜盒子咬进嘴里都发苦。
一个人从眼神闪闪发光,到变成面色寡淡、机械进食的木头人,不过须臾的功夫。
廖海平不是傻子,自然看得真切。
原本他赶早回来,是想和姜素莹聊一聊的。随便聊些什么都好——昨夜说了一半的话语卡在嗓子里,算不上庞大,只是坠的人心痒。
但闹到如此地步,和平的对话显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半晌他落下筷子,用茶漱口:“素莹还有别的心愿么?”
可见姜素莹的演讲并不是完全白费的。
廖海平思寻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给她一点自由。当然自由也要适度,比如见一见家人,买一些新衣服,都是可以的。
多么宽宏,多么体贴。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姜素莹几乎要放纵的大笑一场,或是说上一句“哪还有别的心愿,能和二爷过一辈子,就是我最大的福报了!”
屋内一时没人接话,气氛骤然局促起来。
姜素莹又吞下一口菜盒子,肉馅磨牙,油浸浸润喉咙。细品之下,她突然觉得整件事也有些意思。因为廖海平没有责罚她口出狂言,而是退了一步。
昨晚闪过的那道亮光又回来了,如此鲜明,以至于姜素莹无法再忽略下去。
——那荒唐的揣测八成是真的,廖海平不亮枪也不杀人了,也许是真的爱上她了。
可他爱她什么?
大概不全是图这具肉|身子,不然也不会两个人接过吻、洗过澡,却都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难不成爱的是她的精神?
这未免太荒唐了。
他们是如此没有共同语言,若是日后成了亲,恐怕也是最旧式的那种夫妻——熄了灯在床上干得再狠,大抵也都是沉默的,连一声呻|吟都不会有。
不过廖海平的心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了短处。
眼下姜素莹吃饱喝足,很有能力思考。她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这出路须是稳妥的,周全的,不会失误的。
半晌她缓缓开口:“二爷,您别说,我确实有个心愿。”
她肯主动提要求,倒是让廖海平有些意外。他把杯子放下,等她细说——无论是珍珠项链还是皮草,买就是了。
姜素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松散些:“书我其实读够了,我想娱乐。”
***
这要求并不过分。
人总得活动,既然这宅子姜素莹出不去,那找点消遣也好。只是她提出的玩法,未免太过新潮。
她要打梭|哈。
扑克不难买,几个铜板就一副。但家里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会玩梭|哈的。
人手凑不齐,计划被迫搁置了下来。姜素莹没说什么,单是看上去闷闷不乐,吃饭吃得都没有往常香甜。
即便如此,故事她还是一直坚持在讲,因为有人喜欢听。
“格列佛后来就不再出海了么?”春红站在姜素莹椅子后面,巴望着书上蚂蚁爬似的文字,好奇的问。
一连听了几天西洋景,她的胆子大了些,也愈发和主子熟稔要好了。
“对,从慧骃国回来之后,他就再没出过门。”姜素莹一边念,一边蹙起眉头,圆眼睛里写满哀愁,“后来因为太憋闷,病死在家里了。”
姜素莹这厢自行篡改结局不要紧,倒是把春红骇的拍起胸口,几乎怕姜姑娘也像格列佛似的,病死了!
春红为此着起急来——不过是打个扑克而已,就连老太太当年还玩麻将牌呢,算不上什么罪过。
她脑筋转了一圈,再和廖海平禀报时,就夹带起私货:“姑娘先前说要打牌,因为缺人手,一直没能张罗起来。我寻思五爷那边不是有两个姨太太,早先在交际场上活动么?要不请到家里来陪姑娘打打牌,解一解闷,省得姑娘憋坏了身子,二爷您说呢?”
廖海平起初没言语。
因为廖五那几个姨太太,不是唱大鼓的,就是野台戏班子出身。点墨不识一个,人钻进钱眼里久了,着实不应该和姜素莹混在一起。
而他心里的姜素莹,是有一颗清明的灵魂的。
春红虽然读不懂主子,但是说话很上道:“横竖离大喜的日子也不过个把月的功夫,等过了那天,就是让姑娘玩乐,怕是也没心思了。您放心,我看紧些。打牌的都是咱自家人,就在姑娘屋里,出不了岔子的。”
如此劝说了两三天,兼着廖海平事务繁忙,牌局到底是支起来了。
梭|哈就是赌。
钱来得快,去的也快。廖五那两个姨太太是惯常玩耍的,下注很大。最开始一两笔记在廖海平账上,久而久之,姜素莹不干了。
她要脸面。
“姑娘说不能总花二爷的,她自己手里有,想支取出来。”春红搓着手,再次小心翼翼的传起话。
廖海平从马车上下来,边往后院走,边脱下玉扳指,淡声道:“让她来见我。”
屋里的油灯亮了,熏出些呛人的烟雾。片刻后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卷进几缕凉风。
两三日没见,姜素莹气色却好上很多。她应是才要睡下,又被仓促叫了起来,身上单穿一件贴身的小袄,外面只来得及披上件羊毛披风。
“二爷找我?”
“坐。”
檀木椅子冰凉,挨上去皮肉一紧,叫人瑟缩。姜素莹深吸一口气,解释起原委来,态度诚恳极了。
她是真的有钱,姑母留下的那一叠地契和银票能够她用上十年,更别提打几次牌了。只可惜那些财产全都在姜老爷子手里,当初逃去上海时,连影子都没见着。
“您得给我做主。”姜素莹手规矩的搭在膝盖上,态度软化下来,兴许是打牌确实带来了快活。雪白的脖颈露着,像是刚从壶里泼出来的牛奶,热气腾腾。
都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她若是有心服软,日子便好过很多。
有廖海平一句话,哪怕深更半夜,财产也能很快送到廖府。姜素莹望着那一小叠纸张,面色淡定的裹了裹披肩,表示自己不会持帐,钱便压进了廖海平的账簿。
廖海平原本是有意监督她玩耍的。
但有批货恰巧出了些问题,他被迫去了趟热河。耗了几天回来之后,才发现事态比他想象中严重得多——兴许是有财产做底,监管人又缺席,姜素莹的娱乐是愈演愈烈了。
“姑娘前几天都在和姨太太们打牌,一直到了后半宿。”春红回禀时眼圈发黑,搞不清姜素莹哪来的精神头。
不用她说,此时廖海平也能听到左厢房的娇笑声。
主子离了家,亥时的宵禁便形同虚设。门锁单是虚虚的悬着,自从开始打牌那日起,为了图方便,就不再落下了。
“这局我全押上!”
“红桃皇后你也敢押么?你输定了,钻戒脱下来给我,快快快!”
廖海平抬起步,默不作声的推开门去。
一屋子脂粉气,丁零当啷的玉镯碰撞声。一张张浓妆艳抹的面孔里,姜素莹连口红都没涂,素得晶莹剔透。她正握着一把扑克,听见动静抬起头,笑道:“二爷,您回来啦。”
廖海平认为姜素莹一定是在捣鬼,在谋划什么,因为他不相信她这样的女人会沉迷赌博。但对方兴奋的眼角泛红,声音都笑得发哑,明显沉醉其中,又不像是有什么城府。
也许姜素莹是真的不打算抵抗了。
她要自甘堕落。
第28章 堕落(二合一) 彼此紧紧相拥,饱胀起……
一个人从正直到腐化需要多久?
往长了说是无限度, 往短了说,不过一念之间。如同心经上书:一念愚即般若绝,便是如此。
姜素莹拿扑克牌盖住圆润的下颌, 指甲上的蔻丹是殷红的。
她就这么看着廖海平, 声音沙哑, 似是在撒娇:“再打一局,就最后一局。总得把先前的帐平了,不然我心里堵得慌。”
后半句话她没说, 全在眼睛里,但廖海平读懂了。
“我就要这么一点自由, 二爷也不给么?”
屋内油灯晃动, 半明半暗。照在姜素莹菱角似的唇上,一点暧昧不清的颜色。
对峙来的仓乱, 结束的也快速。
廖海平转身走了。
厢门合上之后, 三姨太夸张的长舒出一口气:“骇死我了, 刚才差点憋晕过去。看二爷那表情, 真以为他要吃人呢!”
“要不还是说素莹妹妹有本事,要是我,再打一局这话可不敢对着五爷说。”
扑克牌重新唰唰往下落, 姜素莹面上单是笑着,实则看着廖海平离开, 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思绪落定,她的眼睛往门外扫去。
一直守着的春红紧跟着主子往外跑,显然廖海平几日未归,春红憋了一肚子的情报要说。按先前的规律来看,每次前去汇报,至少得花个三五分钟。
而此时门外只剩下一个耳背的老奴, 为人木讷极了。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姜素莹迅速敛住心思,抓住这一点空档,故意喂了三姨太一张好牌。打出片刻后,好像才发觉不对似的,立刻想把扑克往回收:“哎呀,我出错了!”
三姨太见钱眼开,如何肯依。只顾着一把按住纸牌,喜得满脸红光,手上的钻石戒指都闪闪发亮:“落地生根,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姜素莹听了这话,被迫松开手。
她挑起一边眉毛,扬声道:“真没意思,不和你们玩了!”
那样子竟像是一下子懊恼了似的。
场面登时有些难堪了。
姜素莹是极大方的,先前接连输了几日,都没有发作过。而廖五闹亏空,连带着姨太太们也跟着贫穷。这几天若不是在姜素莹这里赢了不少,三姨太原本都要把钻石戒指当掉了。
如今阔主闹起脾气,周围人自然得哄。又是“妹妹大气、莫拘小节”,又是按肩揉手的,热闹极了。
姜素莹听了一溜遭好话,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从包里抽出一小叠钞票,放在了桌上。
三姨太多了句“多谢”,刚要去取。姜素莹却抬起手,指腹轻轻压住纸钞,按着不松。
见众人一脸迷惑,她隔了一会儿,才慢声道:“其实钱都是小意思,输赢不过是个数字罢了。只是我今天遇到了一桩难事,心里才不痛快,不想再打了。”
三姨太瞅着绿莹莹的票子,眼睛都恨不得掉进去,赶忙接上:“妹妹有什么难事,快讲出来听听,让姐姐们帮你分忧。”
脂粉气随着女人们点头的动作齐齐往上翻涌,腾出一小团香雾。
姜素莹在香气中低下头,轻微的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过世的姑母和我哭诉,说她把我养大,我过起好日子了,她却要在地底下受穷。”
三姨太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出典故,说了句:“然后?”
姜素莹便又道:“我昨晚煎熬了一夜,今早起来问二爷,想请教个烧纸的场所。他却说成亲前新娘子不兴做这事,怕冲撞了喜事,一切等回门之后再说。二爷是天,他说的话自然要听——可一想到自己生活阔绰,打个牌便能输个百八十的,姑母却要受苦,我这心里就难受!”
几个姨太太一听,这是真的要替姜素莹出力的意思。怕惹上麻烦,便都没有吭声。
姜素莹面上不动,心里越是着急,越是要装作若无其事。
她耳朵听着门外动静,生怕春红下一秒就会进屋,手指从压住的钞票上移开了些,又加了几张大额的。
现下只有等鱼儿自己上钩了。
三姨太看见新添的那几张钱,果真眼睛都直了。她吞了口口水,半晌后终于耐不住,开口问道:“妹妹这难处,要如何帮呢?”
姜素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指了一条明路:“姑母早先在承德有座院落,应该还有人打理。按这上面的字,往那边拍个电报就行。佃户收到了,自然就会给姑母烧纸。至于桌上这现金么——到时候一半汇给那佃户,一半留给姐姐们做辛苦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