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桩尽孝的小事,还能平白拿一笔钱,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这几日打牌下来,姜素莹手头富裕,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了。今日帮她个小忙,日后打个秋风都容易。人与人之间,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尚往来,这道理傻子都懂。
屋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钱攥进手里,俱是笑了。
“这事最好别和二爷讲。”姜素莹重新洗了一遍牌,似是漫不经心的随口提了一句,“他忌讳多,怕晦气。”
关于死人的事情,确实不大吉利。
三姨太上道的很:“还是妹妹考虑的周全,放心吧,姐姐们嘴严着呢。”
姜素莹情绪重新高昂起来,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多说了,咱们继续玩!”
……
片刻后,春红从二爷那里转了回来。
还没踏进厢门,欢乐的游戏声已经映进耳朵里,吵得人嗡嗡的。看守的老奴在门口蹲着,正困得迷糊,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一切和她离开时无异,看来在这三五分钟中,应是无事发生。
春红耷拉下眉头,苦起一张脸——按屋内这架势,怕是今天又是要熬到后半宿了!
***
日历一页页往下撕,时光往前滑动,好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廖宅里骤然忙碌起来。
二爷要成亲,是天大的喜事,自然要考量周全。角角落落都得挂新,自不必说。窗花门楣须是簇红的,百年好合的瓜子核桃也要好出处,差一点都不行,不然失了讲究。
只可惜一片平顺里,还夹杂着那么一点不顺利。
——老爷和老太太是不在了,装烟钱总得要吧,难不成要找撕破脸的四老爷子来做?
——五爷的腿伤也没好利索,这几日猫在公馆里做起寓公,到时候铁定是来不了。他不来不要紧,那谁来插车?
——姜姑娘是留洋回来的,要不要合上潮流,去顺义影楼拍张结婚照片?可都说照相机是妖怪盒子,被晃那么一下子,人就少了一魂一魄。
新风旧俗搅合在一起,急的负责统筹的老孙脚不着地,几乎要喷火。连脑门正中间都生出一个巨大的燎泡,一碰就疼的龇牙咧嘴,简直成了二郎神了。
这可怎么办啊!!!
一片手忙脚乱中,姜素莹却过得异常安稳。
除了夜里打牌,她白日里吃得饱、睡得香。旁人让她试踩堂鞋、她就试踩堂鞋,让她绞面就她绞面,一点不带含糊的,完全丧失了抗争的意图。
只是有一点。
她花销的名目越来越多了。
看见旁人手上有钻石戒指,她也想要,愣是逼着二郎神老孙忙里偷闲,去五大道上给她买去。要不就是见着三姨太做了新的法兰绒袄子,她也喜欢,非得喊裁缝来做一身。
每次支出来的款子算不上特别巨大,还都是借着新婚的由头。但一点一点,蚂蚁爬似的从账上划拉钱,积少成多。
账房先生起初没看出什么异样,算了几日,多少觉得有点过火。他揣着忐忑去找廖海平禀报,对方听进去了,一双眼睛黑鸦鸦沉着,半晌没有开口。
“二爷,您觉得呢?”账房小心翼翼催促。
“知道了。”廖海平的话音里带出那么点子阴郁,像化不开的墨。
知道什么了?
那这是放钱还不不放呢?
账房不傻,瞧出廖海平心情不大美丽,生怕触了霉头。也不敢多问,就这么畏缩着回了屋。只不过一来二去,心里发愁,也加入了脸上起泡的队伍。
春红倒是偶尔能得闲——姜素莹晚上打牌,白天就得小睡一阵,好养足精神。主子休息了,当奴才的就能趁着过午的功夫,跑到账房屋里,偷摸抓把瓜子来解馋。
“既然姑娘愿意花销,你记上就得了。一辈子就成一回亲,做几件新衣裳、买个戒指还不行?你为了这百十两银子跟二爷碎嘴子,小心日后被拔了舌头!”
暗的瓜子皮从她红的唇里吐出来,话听上去虽恐怖,却带着点香艳劲。
账房先生被晃得眼晕,突然觉得春红这丫头也有几分道理:主子都不在意这点子金钱上的纠葛,他一个外人,跟着瞎掺和什么呢。
如此一来,倒真随着姜素莹去了。
***
有句老话说得好,叫按下葫芦浮起瓢。形容粗俗,但用在眼下廖海平身上,却再恰当不过。
除开崭新且堕落的姜素莹,廖海平最近要发愁事情着实太多。
——自打从热河回来,几个算不上熟悉的商界友人便打着道喜的由头,要为他庆贺庆贺。
廖海平自觉与那姓李的老板算不得亲近,不过是在商会里寥寥见过几面,交情还不如作死的刘长生。
他接连推了两三次,对方却并不肯松口,甚至找了马会长来做中间人,劝说廖海平。
三番两次下来,倒叫廖海平觉出不对来了——清水浮萍的交情,没见过吃请这么积极的。让人难免不会怀疑,这背后有点什么。
廖海平略一寻思,饭局就此定了下来,约在了碧海山庄。
他是带足了人手去的,全都守在外头。
饭馆雅致,临着一面小湖。院子规格颇高,早先是静王的居处,后来贵人死了,此处便被商贾盘了下来。除了前堂改做包厢,旁的地方倒是没做什么改动。
“二爷,这家的熘肝尖不错。”李老板点的都是旗人常吃的老三样,倒像是有意迎合廖海平的喜好似的。
廖海平抬箸,象征性的吃了几片。
马会长自顾自开了一瓶酒,挨个斟满了:“今天来的都是朋友,须得痛快饮一杯,不醉不休!”
场面上七八个人,纷纷响应,包厢里都震出回声。
一圈挨个敬下来,临到廖海平这里,他把杯子放下了。
“马会长,李老板。”他温声道,拇指捻动白玉杯面,“酒就不用喝了,既然是朋友,有事还是直说为好。”
马会长一愣,酒从杯子里洒了点出来,漾在桌面上,成了清澈的一小泼。
“哈哈哈哈,二爷真是幽默!”马会长这人有个毛病,越是紧张,笑的就越是呵呵的。
场面一时沉寂,显然不光是廖海平,旁人也没领悟他喜悦的原由。
一直沉默的李老板抻了抻领子,倒是开口了。
他长了张轮廓颇深的脸,像骡子。就连嗓音丝绵,听上去也像是在嘶叫似的:“二爷,李某此番邀请你来小聚,除开庆贺婚事,确实还有一桩喜事要说。”
廖海平抬起眼睛,等待下文。
“这事是我提的议,马会长牵头——现在的商会里糊涂人太多,我们想搞一个更聪明的团体。名称还没有想好,不过叫什么并不重要,就暂且叫做商业促进会罢。”李老板顿了顿,嗓子带出气音,“二爷是有声望的,若是能来这里做副会长,自然服众。如此不用费力,便能吸引更多智慧的人士加入了!”
短暂的停顿后。
廖海平回道:“我哪里比得过马会长,有他在还不够么?”
这促进会听着就有蹊跷,傻子才往里面蹦。
“这话说的。既然李老板有心邀请,您来就是了……”马会长笑的快要变成一副哭相,被李老板抬手止住了。
“二爷,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李老板话到一半,眼睛诚实的眯了起来,“您热河的那批货还走的顺当么?”
啪。
廖海平手里的杯子轻巧的落下了。
——怪不得前些天那乱子出的没头没脑,原来根源是在这里等着。
“李老板此话何意?”片刻后廖海平问,语气宁和。
李老板没有回答,只是拍了下手。门登时打开,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
顶头那个穿着西装,头发理得极短。两只眼睛一边一个,恨不得长到耳朵上去。他身后跟着一队士兵,手里握着枪,皮靴踩在地上轰然作响。
再往后头看,就有意思了。
廖海平见着夹在队伍中的老熟人,声音沉了下来:“四叔?”
后面跟着的确实是廖四老爷子。
他头戴一顶掐丝瓜皮帽,整个人围在肥厚的貂皮围脖里,一口金牙熠熠生辉:“我的亲侄子,有日子不见,你近来可好啊?”
廖海平没回应,右手捏着杯子,左手却悄悄往衣襟里挪动,很快便触到了坚硬的枪柄。那里面一共有十二发子弹,对方却带着满满当当一屋子兵,各个都是有军械的。
略一思量就知道,这里没法动手。
而此时李老板不知端倪,已经在一旁做起中介来了:“二爷,这位是高桥先生。他早就想认识您,说您是少有的英雄。既然您的货到现在还有两批疏通不过来,高桥先生又是极有手段的。不如大家一起合作,您看呢?”
那姓高桥也跟着开口,话说的客气,却掩不住一脸兽相:“商业促进会,是好的。廖桑不用干活,只要说一说好话,银子大大的有。”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戏做足了。
廖海平摸着枪把,默不作声的打量起场面来。
马会长自打日本人进来,就一张脸煞白,笑的哆哆嗦嗦。李老板和高桥更亲近些,一副胸有成竹,擎等着廖海平投诚。
而四叔这厢最着急,已经扯着嗓子喊开了:“傻侄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和亲叔叔比起来,外人倒是显得耐心充足得多。
至少李老板道:“别急,给廖二爷一些思考的功夫。你不知道二爷后日就要大婚么,哪有如此催新郎官的?”
四叔一听,笑的比狗还欢实:“说的也是。侄子你好不容易成次亲,当叔叔的不去也不合适。要不后天我跑一趟,给你送份贺礼去,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廖海平静默半晌,忽的笑了:“我带来的人,都还活着么?”
——老孙和打手原本都在外面等着,但眼下高桥带着兵进来了,他的人却没有,也许是出了大祸。
高桥见廖海平一笑,便也跟着笑了:“那是自然,廖桑是好朋友。”
做了朋友才能走,不做朋友,就全部死光——这道理再清楚不过。
廖海平点了点头。
他抬起杯子,把酒一饮而尽:“既然如此,欢迎来我的婚礼做客。”
***
此时城郊的宅子里,夜色温柔。
姜素莹一只手倚住牌桌,一只手蒙住嘴。借着打哈欠的功夫,她侧过脸,偷偷瞥了一眼屋角。春红坐在板凳上,困得实在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已经变成了小鸡啄米了。
是时候了。
姜素莹转过身子,捏起扑克看向三姨太,随意问了一句:“姐姐这戒指火彩真好,是新买的么?”
三姨太的指头上除开先前的钻石戒指,还多了枚彩宝。红彤彤像个灯笼,一看就价值不凡。
至于这宝石是用谁的钱买的,那就不言而喻了。
“能买这戒指,还是托了妹妹的福。”三姨太心领神会,有意向姜素莹邀功,“我已经嘱咐那个佃户买好三大件,烧了个通透。纸马车纸元宝都有,姑母肯定收到了,妹妹就放心罢。”
“怪不得我最近不做梦了。”姜素莹若有所思的笑道,“多亏姐姐辛苦。”
三姨太得了夸奖,心满意足的笑了。叫牌的时候,又顺嘴提了一句:“说起来,那佃户真是个好心的。”
“怎么说?”
“他隔了一日,还专门回问妹妹哪天成亲。我一想多个人前来送礼,总归是件好事,便把安排告诉他了。想来这么做,妹妹不会恼我吧?”三姨太这厢说完,眼珠子滴溜溜往姜素莹胳膊上看。
姜素莹听懂了她的暗示,于是把腕子上的金镯子退了下来,摆在了桌上:“多谢姐姐了。”
三姨太喜不自胜,接过镯子的动作一气呵成,嘴上还要谦让两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你来我往间,牌桌上的气氛愈发和气,简直能够再次鏖战到天亮了。
直到——
啪。
临到九点多钟的时候,厢门豁然洞开。
已是初冬的季节,猛地来这么一遭,屋内的熏笼都跟着闪了闪,差点被外面的风吹灭。
这动静不小,惊得几个人惶惶然看过去。廖海平就站在门口,虽然面上沉静,但眼里沁着霜。
屋里坐着的各个都是人精,哪个不是靠男人吃饭的。一瞧见廖海平这副尊容,立刻知道这次与上回不同,是来真的了。
三姨太马上起身,打了个哈哈:“妹妹也该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就不来叨扰了。还等着后日里养足精神,来给你闹洞房呐。”
场面一下子丝滑的顺了下来,脚步声齐刷刷散去,该走的顿时都走了。
唯独姜素莹坐在椅子上没动,殷红的指甲掐着牌面,留下一圈尖锐的印痕。
她手上戴着一枚闪亮的钻石戒指,腕子上套着墨绿玉镯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串沉甸甸的海珠。乌黑的发裹在撒花丝巾里,只露出一点卷曲的边角,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
“二爷把我的客人都赶跑了,该怎么赔我呢?”姜素莹是如此慵懒,连头都不想抬。
仿佛这娱乐消耗了她的全部精力,惬意极了。
廖海平看着这样的姜素莹,突然觉得先前在车里憋着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了——原本从碧海山庄回来的路上,他是带着未消的怒意的。
这怒意来的无边无垠,既是对着混沌的世道、又是对着肮脏的叛徒,再往深里说,或许还有一点对自己的怒其不争。
情绪越积越多,无法排解。唯有急慌慌往家里走,早点见到姜素莹才行。似乎她就是他的解药,是世间最后一点清明了。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廖海平此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眼前崭新的姜素莹——她变化的如此之快,几乎叫他陌生。
不过数日未见,姜素莹已然是一副姨娘做派。要是再过些日子,怕不是会躺在榻上抽起大|烟l、捧起戏子了。
笼子当然能困住鸟。钢筋铁骨的构造,叫人飞不出也逃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