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了他枪,没打赢廖海平。你的侄子可以。”
对方一句汉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四叔一品,明白了。
先前城里闹乱子,刘老板背后有靠山,又是沉船又是打枪,最后还是没能干过廖海平。合着这事落进了高桥耳朵里,让刘长生成了弃子。贵人这看上廖海平了,想换个人合作。
四老爷的良心一向十分有限,是非常不惮于把亲人推出去的。
可廖海平毕竟是正房生的,是廖家下一辈的独苗,又是一只疯狗。于是四叔把手牌撂下,摸了一把胡子,谨慎的笑道:“我侄子打架可以,但是小时候摔过跤,脑子不成。他要是发起疯,怕会坏了您的大事的。”
“他要钱,我有。”
“不是钱的问题——我刚说了,我那侄子有毛病,就爱和银子过不去。先前我去劝过一遭,结果一下子就谈崩了。您瞧瞧,就连今天暖宅他都没来呢,这是生了我的气了。”四叔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试探起高桥的神色,“商会里聪明人很多,咱要不换个人瞅瞅?”
高桥鼻梁上皱起两道褶子,几乎带出点兽相出来。
他招了招手。
四叔附耳过去,听完对方嘀咕,顿时一愣:“您的意思是……?这样怕是不大妥啊。”
高桥没回答,手一甩。啪。打出一张柳间风。
这局他赢了。
四叔心里打了个突,起初有点不自在。觉得如此一来,做事太不地道。但片刻后,高桥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支票,递了过来。
四叔瞅了眼上面的数字,突然又觉得自己已经很仁至义尽,做什么都不算过分了。
毕竟他都提醒过廖海平了!
***
月亮是最多情的。
能够照亮一桩不堪的交易,也会在同一夜,洒向一处幽深的庭院。
廖海平走了约么个把钟头,姜素莹躺在架子床上,还在思索。
念头断断续续,一忽觉得自己对于廖海平的猜测,也许是自作多情。一忽又因为这点子猜测,而心中产生些行动的冲动。
兴奋与不安相互交叠,几乎要把她折磨疯。但她总不能冲到廖海平面前,摇着他的领子,把他的想法从耳朵里倒出来——人和人若是能这样沟通,反倒简单得多。
这一夜无比漫长,姜素莹肉|体进入了睡眠状态,精神上却又似乎是清醒的。
天亮之后,冲动行事的念头淡了。
——有了先前那次失败的经验,她不敢再贸然行事。毕竟若是一击不中,不仅自己走不脱,还会连累旁人。
人总归要吃一堑长一智,往好听里说,这叫长记性了。
隔天起来,姜素莹决定耐下性子。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之后,坐在窗户旁读起了书。
屋内静谧。
大概过了多半个小时,门口才有些细碎响动。春红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一看就是来为廖海平搜集情报的。
姜素莹假装没听见,对方熬了一会儿,绷不住了。端来一盘子切好的白玉瓜,进了屋,满脸堆笑道:“姑娘成日见用功,身体哪受得住。不如歇一歇,吃些水果。”
放下盘子时,又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姑娘这是看的什么书?”
若是前几日,姜素莹大约是不会回答的。不是迁怒春红,而是没有心情应付她的监视工作。
但今天姜素莹好像看入了迷,所以格外随和。
她翻过一页,顺口回答道:“我在看《谈瀛小录》,在上海买的。你读过么?” [1]
春红怎么可能读过,她连大字都不识一个。
姜素莹听了,不仅没有嘲笑她,反而抬手把身边的椅子拉了过来:“这故事有趣极了,里面有大人国和小人国。你坐下来,我讲给你听。”
春红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往后退去:“我可不能坐。”
——哪有下人在主子面前落座的道理,太逾越了。
姜素莹知道说不通,便也没有再强迫她,重又翻开书页,津津有味的读起来。
晌午天气好,为了透风,厢房的门窗大敞着。时不时有那么一两绺调皮的空气吹过姜素莹的卷发,微微跳动,让她脸上溢出些真诚的笑容。
春红自打认识姜素莹,就没见她有过这样的好气色,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来——这书就这么有意思,能让姜姑娘都转了性么?
人一好奇,脚下就像抹了胶水,走不动了。
而姜素莹好像进入了忘我的境地。
她一边看,一边和春红分享起来:“这里面不单有大人国,还有个慧骃国。在那里马是顶智慧的物种,人却成了蠢物。那个叫格列佛的在慧骃国住了一阵子,等返回英格兰之后,反倒看不惯身旁人的作所作为。他觉得人都粗鄙不堪,有两幅面孔。干脆买了几匹马,当成自己的伙伴,日日同吃同住。”
春红不知不觉听入了巷,凑近了些,搭起话来:“这是西洋人写的故事么?真有趣。”
“对,一个英格兰人写的,叫斯威夫特。”
“姑娘也去过鹰个蓝么?”春红读不标准。
姜素莹点点头,一通游历的经历讲下来,把丫头的眼睛都说直了。
春红一时激动,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人有两张脸的故事,我之前也听说过一个。姑娘见识广,肯定知道罢。就是面前一张脸,头发一撩,后面还一张脸。”
其实按春红这个含混的描述,能知道才算有鬼。
但也是凑巧,姜素莹略想了想,记忆中好像还真有这么一节能对的上:“你是在说《镜花缘》里的双面国么?”
春红不好意思的笑了:“我也不知道那书叫什么,是二爷老早之前讲过的。只记得当时听了,骇得我一整晚没睡,生怕后脑勺上长出鼻孔。”
廖海平的名字突然毫无预兆的蹦了出来,叫人心里一抖。
姜素莹手里的故事集轻轻合上了:“我倒是不知道,二爷还会讲故事。”
“现在当然不讲了,家主得有家主的样子。但早些年……大概得有个十来年前吧?我们一群家生子跑迷了路,一不小心进了二爷的院子。正好赶上他读书累了,就给我们讲了这双面国。”
会给小孩子讲故事的廖海平。
姜素莹简直无法想象那场景,觉得这描述比白天见着鬼还荒唐。值得在门上贴两张钟馗像,避避邪了。
不过聊到这里,倒是离她原本想要套的话越来越近——不管有多不情愿,她自觉是需要再多了解廖海平一些的。
因为她之前犯了战略性错误。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既然眼下是和廖海平的战斗,那多少得借鉴点兵法上的原则。
这就是昨天一直熬到后半夜,姜素莹思考的成果。
姜素莹想毕,把书彻底放在了台案上,温声开口:“我倒是没听你聊起过二爷,还挺新鲜的。你还有旁的讯息么?”
春红一听,立刻乐了:“有,当然有!”
——她是特别愿意向旁人夸赞二爷的。
大抵奴才没有自己的人生。主子就是自己的脸面,夸赞廖海平,就等于夸她自己了。
“那你坐下来说吧,站得我眼晕。”姜素莹道。
经过方才故事会那一遭,春红放松了些,被姜素莹一拉,便顺势坐在了空着的椅子上,喋喋不休的讲起来。
“说起咱家的事,真的渊源久了,从哪里讲起好呢?京师的事不提,就说来天津之后吧。那会儿正赶上闹乱子,要分家。姨娘们本是拿不到房子和地的,但是二爷怕他们受苦,还是给了。就连五爷前段时间断腿,他老子娘天天来闹,二爷也没说断了她的月钱。这样好的主子,上哪里找去?”
姜素莹原本做好准备,要听到一整套关于廖海平的饮食起居与爱好。结果春红零七八碎一通念叨,却全是她意想不到的。
照春红这么描述,廖海平既持家、又讲道义,简直是世间第一大好人了。
“二爷就是话少,遇见事也不说。若不是他撑着,这个家早倒了。但是现在好了,姑娘一来,二爷心里高兴着呢。姑娘也别怕二爷厉害,当家做主的人,不厉害点,怎么拿的住威严?”
在春红质朴的思想里,廖海平简直是姜素莹最理想的伴侣了。
一个有本事,一个有见识,她恨不得今晚就按头让这两人洞房,明天抱出几个大胖小子来。好把廖家的香火长长久久延续下去,对得起死去的老爷和太太。
大概做家奴长大的,也就这点心愿了。永远忠心耿耿,永远为主子思考。
而春红口中的廖海平,和姜素莹印象里的疯子形象是全然割裂的。可见莎翁说的没错,一千个人眼里,确实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姜素莹沉思片刻,倒没有接着春红的话头往下说,而是温声问道:“你是打小就一直跟着二爷么?”
“对,我就是出生在廖家的。”春红自豪极了,几乎要拍起胸脯。“我们全家都是包衣,在旗那会儿就是了。”
姜素莹若有所思起来:“现在也没有在旗一说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不出去看看呢?”
春红不明白:“跟着二爷过活,有吃有喝的不好么,作甚要挪动?”
“可外面很热闹,比这里强许多。”
“我是见过世面的——我去过上海呢。就上次,跟着二爷去接姑娘的时候。”春红大着胆子自吹自擂起来,又突然有些害羞,“外面也没什么好的,人多,看的头疼。”
但姜素莹说的不仅仅是上海,不仅仅是五彩的霓虹灯。甚至都不是船上的飞鸟、海里的鲸鱼。
而是更广阔的世界,更多的可能。
是不再一日日围着锅边灶台打转,不再过生出儿子才能罢休的生活。
“自由的出去走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样不好么?”
春红从没听过这样的风景,更没设想过这样的可能。她生来就是家奴,一辈子就没思考过其他的活法。好像在水缸里长大的青蛙,看见的就是头顶那一小寸天了。
但姜素莹描绘的生活太过梦幻,是个人都会动心,以至于春红都怔了半晌。
当然最后,她还是吭哧开口:“我不过是个粗使丫头,从来就该如此的,能去哪呢。”
“从来如此,便对么?”姜素莹问道。不知是问她,还是在问自己,抑或是问不在场的其他人。
春红是准备答话的。还没张嘴,一抬头看见她身后,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二爷!”
姜素莹也骤然一愣,片刻后,才缓缓回头。
——廖海平白日里在外忙碌,上午这种好时光,是根本不可能回家的。
但眼下他确实就无声无息的站在厢门旁,身子骨拔得挺立。不知这对话他听去了多久。一张脸上来的宁静,看不出喜怒。
第27章 堕落(1) 她不要这清明的灵魂了……
“二爷今日回来的早。”春红慌张极了, 若不是姜素莹拦了一把,她几乎要为自己擅自坐下的行为自抽起耳光了。
廖海平没有责罚她的意思,也没有解释早回来的原由。
他单是看着姜素莹, 点了下头。其实倒不是不能解释, 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说——二爷是不会倾诉衷肠的, 他没有这个功能。
春红觉出自己碍事来,一溜小跑逃了出去:“我给您倒茶去。”
热茶倒上,屋内静了。
姜素莹不确定方才的对话廖海平听进去多少, 更不确定该用怎样的面目应对他,于是屏住呼吸, 按兵不动。
而廖海平也没言语, 目光扫过台案上的《谈瀛小录》,拿了起来。
空气里响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一页一页, 细密而缠绵, 像入秋后那场砸在地上的雨。
廖海平看的认真, 半晌后道:“《山海经》里有种叫鹿蜀的走兽,倒是有点像这慧骃。”
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鹿蜀张嘴便是唱歌, 性子聪慧,确实和《谈瀛小录》中的慧骃有几分类似。
廖海平说这话时语音沉且缓, 似在闲聊,竟是有几分像春红讲起双面人那样,想和姜素莹讨论一桩故事。
显然他爱这平和的空气,希望自己也能融入。
但姜素莹怎么可能接的下去。
她可以和春红聊一些家常,但对着廖海平,她一个字也吐不出。
充满自由与正义的理想国虽美, 却很脆弱。像是泛着润泽的琉璃铸成,一踩就碎。而廖海平的出现,无疑打破了这份平衡。
姜素莹干脆狠下心,挑明了:“我方才说的话,二爷都听到了吧。”
不然哪来的这些山野传说。
廖海平确实听到了那段关于自由的发言。甚至他来的要更早些,连春红絮叨的那件陈年旧事,他也听到了。
说起那件事,还是他十来岁的时候。
那阵子廖海平总是坐在窗前读书,日头斜着,照在油墨盖住的纸面上,叫人昏昏欲睡。他读的也许是《骈体文钞》,要不就是《昭明文选》,总归是些枯燥的知识。时间太久,记不住了。
有天清早起来,先生害病,他便自己温习。不料几个家生子误闯院落,嬉闹声越来越响,吵得人脑瓜子生疼。
廖海平那会儿年纪不大,严肃性子里偶尔也会生出一点调皮。他逮住熊孩子们,讲起双面国的故事。吓得顽童们屁滚尿流而去,他嘴上不说,心里是愉快的。
日子长了,那点愉快早就和过去的时光一起烂掉,变成了陈芝麻烂谷子。但春红在讲这一遭时,姜素莹却听得极其专注,好像在听一件兴致盎然的新闻一样。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倒是不知道,二爷也会讲故事。”
声音清甜,落在门外廖海平的耳朵里,成了别样的滋味。
姜素莹是好奇他的,单是这个念头,已经足够叫人心生欢喜了。只可惜这欢喜来的太浅,很快就被姜素莹接下来的发言打破。
——她说成亲也好、嫁人也罢,都不是生活的目的,她要更广阔的天空。看来哪怕是把她活活困在这院子里,他也留不住她。